裴英娘假裝沒看到瓊娘阻擋李旦的動作, 捂著熱巾子敷了會兒眼睛,敷得看什麽都朦朦朧朧, 雲遮霧繞一樣, “吐蕃使團真的離開長安了?”


    阿芒沒能除掉尚陵欽, 怎麽會甘心就這麽迴去?


    她的雙眼還微微泛紅,熱氣蒸過之後, 杏眼成了桃子眼,臉頰也熏得通紅, 水潤通透, 嬌豔欲滴。


    李旦低頭看著她,眸光幽深。


    瓊娘跪坐在裴英娘身旁, 神情冷肅, 眼神戒備,見狀刻意輕咳一聲。


    什麽氣氛都沒了。


    李旦微微眯起眼睛, 似笑非笑, 山雨欲來。


    裴英娘吐吐舌,拉著他的胳膊,讓他低頭靠過來,湊到他耳邊, 壓低嗓子說:“阿姊留下來的人, 專門看著你的!”


    這玩笑的姿態,像是得意李令月對她的維護,又像是和他同仇敵愾,為他不平。


    李旦搖頭失笑, 揉揉她的發頂,坐迴席子上,談起正事,“不必擔心,吐蕃不敢變卦,許婚的敕書已經畫可留檔,不容更改。”


    那天見識過裴英娘瞬間種出幾缸蓮花後,吐蕃已經放棄求婚的打算。使團成員每天在鴻臚寺館或者平康坊大吃大喝,醉生夢死,好好享受了一番長安富貴少年郎揮金如土、鬥雞走馬的悠閑生活,參加完李令月的婚宴,便告辭返迴吐蕃。


    裴英娘悄悄翻一個白眼,她才不擔心吐蕃去而複返,也不擔心賜婚的敕書有沒有擬定好,她隻是覺得阿芒千裏迢迢來一趟長安,不會輕易放棄。


    李旦的視線落在庭院角落裏鬱鬱蔥蔥的芭蕉叢上,油綠肥闊的葉片在陽光照射下反射出鮮亮的光彩,仿佛夏日的炎熱還未離去,“喜歡芭蕉?”


    “嗯?”裴英娘正低頭往廚下送來的一盤紅綾餡餅澆杏酪,愣了一下。


    “喜歡芭蕉還是石榴樹?”李旦含笑問她,“星霜閣的院子有點空。”


    星霜閣……


    裴英娘驀然想起第一次去相王府的時候,府中老管家說過的話——星霜閣是相王妃的寢居之所。


    那時候她覺得星霜閣玉宇瓊樓、軒昂壯麗,正廳闊朗,側院環繞,庭中假山層疊,閣樓間飛橋相連,不失精巧雅致,是個好居處。當時她光顧著看稀罕,哪裏想得到,星霜閣竟然是為她備下的。


    “種石榴樹吧。”裴英娘想了想,“芭蕉的果子不好看,又不能吃,石榴花期長,到秋天的時候,還能摘石榴吃,其實種杏樹、桃樹也行。”


    到時候青翠的枝葉間累累垂垂滿掛成熟的果實,像點了幾千盞紅燈籠,不必強求它好不好吃,光是看著豐收的盛景,心裏就高興。


    裴英娘更喜歡吃南方的水果,可惜長安的氣候和土壤不適合種枇杷和橘樹,勉強養活掛果,果子酸澀無比,難以下咽。


    沒有合適的護養條件,被裴英娘誇為“農業大師”的秋葵也種不出好吃的橘子來。


    反正是自己以後要住的地方,當然是怎麽喜歡怎麽折騰,裴英娘不和李旦客氣,繼續說:“得種有幾十年樹齡的老樹,暮春的時候枝葉張開,在樹下支起帳子午睡,係上繩床,抬頭就能看到花枝……”


    李旦聽她絮絮叨叨,唇邊浮起幾絲清淺的笑,“好,都聽你的。”


    裴英娘把紅綾餡餅推到他麵前,“那阿兄喜歡什麽呢?牡丹?芍藥?”


    總不能什麽都按她的喜好來,既是她住的院子,也是李旦住的地方,李旦不是很喜歡收集奇花異草嗎?可以給他辟一塊地方養花花草草,讓秋葵幫著照看。


    李旦執起筷子,低聲笑了笑,笑聲沉悶,“我喜歡住在星霜閣裏的人。”


    不管是朱門綺戶,亭台樓閣,還是蓬門草屋,破瓦陋室,隻要有她,對他來說,住在哪裏都是一樣的。


    裴英娘兩頰飛紅,看李旦的袍衫寬袖時不時被幾案卷翹的雕飾勾住,側過身,替他挽好袖子。


    李旦的動作停了一下。


    初秋的豔陽在她臉上籠了一層淡淡的薄光,她為他卷袖子的神態很認真,也很坦然。


    她這麽好,既答應了他,便和做學問一樣,老老實實學著怎麽和他以未婚夫妻的方式相處,有些笨拙,有些好笑,但是卻無比誠懇……


    他之前擔心的,她的迴避、冷淡、厭惡、憎恨,全然沒有。


    李旦深吸一口氣,勾起裴英娘的下巴。


    裴英娘被迫仰起頭,眼睛睜得圓圓的,瞟一眼瓊娘,再瞪一眼李旦,你敢?!


    李旦笑了笑,放開手,拈起一束墨黑的發絲,她剛剛沐浴過,頭發半幹,沒有戴冠,隻用絲絛鬆鬆挽了個垂髻,淺碧色的絲絛,襯得發絲愈顯烏黑柔亮。


    他吻了吻那一束黝黑的發絲。


    裴英娘別的不怕,就怕李旦露出這種看似溫柔,實則霸道蠻橫,絲毫不容拒絕的強勢,幹脆扭過頭去不看他。


    再看她會忍不住想揍李旦:說要嫁給你,就不會反悔,我又不會始亂終棄,幹嘛那樣看我?


    看得她心裏毛毛的。


    瓊娘眼觀鼻鼻觀心,巋然不動,她不是不解風情的人,懂得什麽時候該嚴厲,什麽時候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甬道那一側傳來一串刻意加重的腳步聲,忍冬低頭走到廊下。


    李旦和裴英娘獨處時,半夏和忍冬很知趣地退到迴廊裏守著,沒事不會靠前,除非有要事稟報。


    裴英娘輕輕推開李旦橫在她麵前的胳膊,看向忍冬,目帶征詢。


    忍冬低著頭道:“娘子,武尚書求見。”


    武承嗣?


    裴英娘扭頭看李旦。


    她不知道自己斜眼看人的動作有多好看,李旦心猿意馬了片刻,皺眉想了想,“他大概是來找你求情的。”


    三天期限已過,武承嗣這是真急了。


    裴英娘沉吟半晌,“正好我要見武攸暨,讓長史把武尚書領去前廳。”


    永安觀名為道觀,觀裏確實設有寶殿、丹房。


    武承嗣跟在長史身後,經過前院的時候,看到丹房裏吞雲吐霧,心裏嘀咕:難不成十七娘真的在煉丹?


    聽說她府中的仆從前不久在煉丹之時無意間製出一種比石蜜更甜美的雪花糖,潔白細膩,狀如綿綿細雪,一經售賣,立刻引得京兆府的豪門顯貴趨之若鶩,誰家擺宴時席間沒有一大盤雪花糖待客,他家主婦必得顏麵掃地,落人恥笑。


    老百姓們私下裏說,中原的製糖術是從外國學來的,永安真師製的糖比天竺糖更精美,雪花糖一定是永安真師從仙人那裏學來的道法。


    武承嗣以為煉丹之類的傳說是裴英娘故意編造出來哄裏坊百姓玩的,不管什麽東西,扯上這些神乎其神的傳說,無疑更利於它的推廣流行。


    但是此刻看到縈繞在煉丹房內外的滾滾白煙,他也不得不納悶了:真要騙人,隨便胡謅幾句就罷了,反正十七娘書坊裏的文人慣會幹這個差事,用不著時時刻刻在觀裏燒丹爐吧?


    他今天是來求裴英娘保命的,姿態放得極低,沒敢多問,更不敢露出不屑的神色。


    沉默著走進一間偏院,院內卵石鋪地,兩邊假山環繞,廊下設軟榻幾案,因廊前沒有栽種花草,隻有光禿禿的太湖石,未設遮擋蚊蟲的紗帳,竹簾高卷,迴廊裏十分亮堂。


    使女跪坐在席間煮茶,銅缶裏的水開了,咕嘟咕嘟直冒泡。


    長史示意武承嗣入座,武承嗣推辭幾句,盤腿坐好。


    使女把沏好的茶送到他麵前,他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苦得齜牙咧嘴。


    這是下馬威嗎?


    不過確實聽人說過茶越苦,說明是好茶葉……


    武承嗣不懂品茶,忐忑著把一盅熱茶喝完,不止舌尖嘴巴,連腸胃都是苦的。


    “武尚書別來無恙。”


    一聲輕笑傳來,頭戴黃冠、做道裝打扮的裴英娘在美貌使女們的簇擁下緩步走到武承嗣麵前。


    武承嗣連忙站起身,等裴英娘坐定,才坐迴席子上。


    裴英娘態度大方,沒有因為看到和武三思有幾分相像的他就露出什麽異樣神態。


    武承嗣心裏暗道,果然如此。


    她才八、九歲的時候,親眼目睹賀蘭氏中毒暴亡,完全不見慌亂害怕,也是那個時候,武承嗣覺得她和他一樣,都是隱藏起真正的自己,靠討好姑母往上爬的投機者。他那時候癡心妄想過,或許她願意和他合作。


    裴英娘果斷拒絕他的示好,他心裏憤憤不平,覺得她嫌棄他的出身門第,曾暗暗發誓,將來等他發達了,定要把她狠狠踩在腳下,讓她痛哭流涕,後悔一輩子……


    想起往事,武承嗣自嘲一笑,心頭泛起苦澀,有時候,早點認清現實,才會發現自己原來是如此愚蠢,如此短見。


    不管他是手握大權的重臣,還是剛剛從嶺南迴到長安的罪人之子,在裴英娘眼裏,都是一樣的。


    一樣的麵目可憎。


    “我可以答應你提出的任何條件。”武承嗣沒有委婉鋪墊,直接道,“你現在姓武,我也姓武,你需要一個可靠的盟友,而我是最好的人選,我可以保證,隻要你的決定不會觸怒姑母,我絕對不會橫加阻撓,全部順著你的意思去辦。”


    裴英娘以為武承嗣會端著架子逞強,沒料到他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把自己置於弱勢,沉默一瞬,莞爾道:“你確定武家隻有你願意同我合作?”


    “你看好武攸暨?”武承嗣冷笑一聲,自負道,“他誰都交好,也誰都不得罪,這樣的人,可以做你的幫手,沒法當你的盟友。我不一樣,我心狠手辣,不在乎名聲,不在乎和同僚的交情,你不方便做的事,我做起來心安理得。”


    他欠欠身,“十七娘,我今天這麽叫你,以後你就是我的族人,我們同在一條船上。”


    裴英娘冷靜地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條件呢?”


    “保住我的命。”武承嗣雙手握拳,那晚李旦殘忍兇狠,宛如地獄修羅。李旦說如果三日之內他找不出武家其他幫兇,會要了他的命,絕不是威脅而已!


    姑母聽之任之的態度更讓武承嗣灰心失望,姑母根本不在意他是生是死,李旦才是她血脈相連的兒子,他隻是個打手而已。


    現在隻有裴英娘能救他了。


    裴英娘端著印花山雀桃花紋茶盅,慢條斯理呷幾口茶,“一言為定。”


    她隻思考了半刻鍾,但這半刻鍾對武承嗣來說,尤為漫長難熬。


    看到她點頭,他終於支持不住,長長吐出一口氣,軟倒在席子上。


    他還年輕,舍不得離開這繁華世界,哪怕以後要卑躬屈膝聽裴英娘指派,他也要活下去。


    半個時辰前,武攸暨被人帶領著走進一間空闊的院子裏,庭間層巒疊嶂,素雅清淨。


    這兩天李旦命人把他單獨關押在一間陰濕的牢房中,兩餐定時,衾被俱全,他沒受什麽罪,偶爾還有人送酒水給他喝。


    但他喝不下去,隔壁就是行刑室,書童的慘叫聲像一條看不見蹤影的毒蛇,在他的頸項間盤繞,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覺得自己這一次是真的躲不過去了,哆嗦著把身上值錢的玉佩、冠飾交給看守的人,求他們幫他給鄭家帶句話,看守的人看他生得文弱俊秀,應了下來。


    他剛剛以為自己能娶妻了,娶的還是門第顯赫的高門貴女,沒想到眨眼間禍從天降,堂堂五品官,竟成了階下囚。


    王洵之前曾鄭重和他許下君子之約,要他務必善待鄭六娘,他那時頗為傲慢,“六娘與我訂親,我自然會待她好,不勞王侍郎操心。”


    他對不住六娘,害她空歡喜一場,接連被王洵和他拒親,她不知會有多傷心……


    武攸暨唉聲歎氣,連夜寫好退婚書,信箋送出去的那一刻,他放下一樁心事,不覺得怕了。


    誰曾想柳暗花明,在他準備好赴死的時候,永安觀的人來到牢房。


    武攸暨有種直覺,裴英娘不會殺他。


    領他進院子的人悄悄退去,武攸暨會意,站在假山背後,聆聽院子裏的說話聲。


    他把武承嗣和裴英娘的對話全部聽進耳裏,也聽進心裏。


    從今天起,武家不再是由大兄武承嗣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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