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宮, 含涼殿。


    內室溫暖如春, 腰束紫帶的宮婢手捧香爐,侍立在火爐床左右。


    李治不能受涼,最怕潮濕陰寒天氣,很早就命人將火爐床架設在寢室前,平時起居坐臥都在火爐床內。


    父子兩人隔著火爐對坐, 李治斜靠憑幾, 背倚靠欄,以手支頤,“十七答應了?”


    李旦點點頭,殿內沒有外人, 他仍然坐得筆直端正。


    李治輕輕歎口氣, 他料到十七會點頭。之前他怕李旦哄騙十七,命護衛郭文泰每天詳細稟報十七和李旦見麵時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郭文泰暗示他,十七明知道李旦深夜造訪,不僅沒有動怒, 還提前把其他護從支走了。


    如果她想拒絕李旦, 用不著等到三更半夜。夜深人靜雨朦朧時, 房裏隻剩下一對小兒女, 說的自然不會是決絕之語。


    十七對待感情的態度幹脆得讓李治驚訝,拒絕執失雲漸時她不肯拖泥帶水,如今接受李旦的情意,也沒有拖延很久。


    她心思簡單, 意誌堅定,明白自己想要什麽,所以麵對兩難困境時,能夠迅速做出取舍。


    就像當年李治讓她在做一個與世無爭的公主,和主動參與朝政,為他分憂之間做選擇的時候,她想也沒想,立刻選了後者,然後義無反顧地出宮趕往東宮。


    哪怕當時的東宮處在風口浪尖上,一旦涉足其中,就不能迴頭了。


    這樣也好,十七以皇後侄女的身份嫁進李家,也是皇後樂於見到的。


    以十七的性子,一定能和李旦過得和和美美。她是李旦看著長大的,夫妻倆情分深厚,相處起來更融洽。


    如果十七嫁了別人,李治倒真要發愁了——萬一他哪天撒手走了,李旦棒打鴛鴦,以親王的身份強逼十七的丈夫休妻,逼著十七改嫁給他,十七和他豈不是要反目成仇?


    到那時,皇後不會多管,其他人管不住李旦,十七的丈夫官銜再高,也壓不過一個隱忍已久的親王。


    以前李治沒想過這些,他以為李旦對十七的衷情隻是年輕人一時的熱血上頭,過不了多久就會淡下來,或者等他見識到坊間萬千女子的不同風情,自然而然會忘了十七。


    可李旦卻真的認準十七,而且隱隱有愈演愈烈的勢頭。


    李治心裏不由後怕,如果當時十七沒有果斷拒絕執失雲漸,賜婚的旨意宣告天下,李旦忽然跳出來橫加阻撓,還真不好收場。


    如今這樣是最好的。


    “明年開春時節,阿父可以下旨讓英娘還俗。”李旦輕聲說,“婚期就定在她及笄第二天。”


    李治手裏端著一盅銀針茶,正低頭細品,聞言差點摔了茶盅,愕然抬起頭,“婚期都定下了?”


    大概是因為小時候沒有享受到父母長輩的疼愛,十七格外早熟懂事,在外人麵前端莊穩重,知書達理,幾乎從來沒有任性妄為的時候。


    同時,也因為父母不慈,她格外看重對她好的家人,包容、甚至可以說是無限縱容身邊親近的人,私底下經常流露出孩子氣的迷糊天真,她喜歡誰的時候,便會掏心掏肺、毫無保留地對誰好。


    這樣的小十七,其實還是個孩子呐!


    李旦一臉理所當然,“阿父,我已經二十一了。英娘願意嫁給我,我盼著早日娶她,當然要及早定下日子。”


    二十一歲確實不小了,李治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長子都六歲多了。


    一晃眼,十七也要嫁人了,嫁的還是他的兒子。


    她剛進宮的時候,又瘦又小,和李旦站在一起,隻到他腰間那麽高。


    幾年過去,那個瘦小的十七,很快要成為李旦的妻子了。


    李治心裏湧動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滋味,“也罷,年底讓她還俗,早些預備婚禮,別委屈了她。”


    他看著李旦,渾濁的雙眼有片刻的清明,鄭重道:“你比十七年長許多,平時要多忍讓遷就她,在為父心裏,她永遠是我的女兒,你明白嗎?”


    李旦微微一笑,話語裏難掩笑意,“阿父多慮了。”


    他從袖中抽出一張絹帛,雙手平舉,遞給李治,“這是兒子草擬的詔書,中書省的人可以直接照著謄抄,若有什麽要刪改之處,請阿父定奪。”


    李治徐徐展開絹帛,卻是一封以他的口吻寫就的賜婚旨意,筆跡瀟灑淩厲,顯然是一氣嗬成。


    他又氣又笑,這小子,怎麽就這麽迫不及待?十七才剛點頭,這小子竟然連賜婚詔書都偷偷寫好了!他是要指著李旦的鼻子罵他僭越,還是誇他辦事利落?


    父子倆議定婚期,商量了一些其他瑣碎事情,眼看到了用膳的時辰,李旦起身告辭。


    他急著去醴泉坊告知裴英娘婚期定好了。


    宮人送李旦出宮,暗暗道:方才聽聖人和相王在內室說說笑笑,仿佛是在討論迎娶相王妃的事?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相王走路都比平時輕快許多。


    說起來,相王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現在才漸漸有了眉目,不曉得那位未來的相王妃,到底是什麽樣的絕色美人,才能夠打動古板冷漠的相王。


    雨後初晴,陽光仿佛也被雨水衝刷了一遍,顯得格外透亮。


    使女們在庭院裏灑掃被風雨吹落的枯枝敗葉,掃把一下下刮擦在石磚地上,颯颯響個不停。


    裴英娘盤腿坐在梳洗床上,打了個哈欠。


    昨晚和李旦夜談之後,她心無掛礙,一覺睡到天亮。起床時模模糊糊想起自己說過的話,心裏開始浮起一些異樣的感覺,仿佛一夜之後,什麽都變了。


    既然要接受李旦的戀慕之情,那以後就得認認真真把他當成情郎看待……


    越想越覺得羞惱,裴英娘忍不住抬手捂住發熱的臉頰。


    半夏看裴英娘一早上坐立不安,一會兒捂著臉頰苦惱,一會兒對著鏡台歎氣,一會兒又咬著嘴唇偷笑,實在摸不著頭腦:娘子這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呀?


    想不出所以然,她托著鎏金卷草紋蚌盒,拈起一小點晶瑩脂膏,“娘子是不是腮邊犯癢?許是被冷風吹了,搽點麵脂潤潤。”


    裴英娘笑笑不說話。抹了麵脂,洗漱裝扮好,挪到側間廊前的軟榻上。


    廊下幾案齊備,狻猊鎏金香爐裏燜著一爐四葉餅子香,香氣清芬。雨後蟲蟻極多,迴廊竹簾高卷,細小的蠅蟲不住往屋子裏飛,熏香之後才好些。


    裴英娘正吃著一碗滾熱的黍臛,嫌味道太淡了,讓膳房預備了鹹甜幾樣畢羅送來,使女啪嗒啪嗒穿過水氣彌漫的庭院,“娘子,相王來了。”


    話音剛落,長廊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李旦腳踏長靴,疾步走到正廳前。


    他走得飛快,皂靴帶起飛濺的水花。


    裴英娘發現李旦身上穿的蕃客錦繡袍和昨晚的不一樣,他這麽快就從宮裏迴來了?


    他幾步躍上石階,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婚期定下了,等你及笄,我們立刻成親。”


    跪坐在食案旁剝栗子的忍冬和半夏麵麵相覷,目瞪口呆。


    裴英娘忍不住扶額,李旦不會是歡喜傻了吧?


    李旦顯然沒有傻,他斂起笑容,眼睛四下裏一掃,不怒自威。


    院子裏的使女們察言觀色,紛紛退去。


    忍冬和半夏猶豫著看向裴英娘。


    裴英娘點點頭。


    兩人對望一眼,撿起剛剛因為震驚而摔落在簟席上的小竹簸箕,默默退下。


    “阿兄……”裴英娘輕咳一聲,看一眼李旦,仍是用最熟悉的方式喚他,“你吃過朝食了?”


    李旦含笑看著她,搖搖頭。


    裴英娘低頭挽好袖子,腕上一串嵌寶金鐲子叮叮響。


    她把鐲子取下來放在一旁供花瓶的梅花小幾上,起身取來一套幹淨的碗碟銀箸,擺放在李旦麵前,推推裝畢羅的花口盤,“剛送來的,趁熱吃吧。”


    李旦嘴角一勾,笑了笑,接過銀箸,低頭吃飯。


    裴英娘坐迴原位,兩手托腮,看著李旦吃飯的樣子,他是錦繡堆裏嬌養長大的皇族子弟,教養刻在骨子裏,姿態文雅。


    剛才他說明年開春等她及笄就要成親,那以後他就是她的丈夫了?


    她胡亂想著心事,思緒越飄越遠。


    “你不高興?”李旦的聲音近在耳畔,低沉暗啞。


    裴英娘迴過神,他已經吃完了,借著伸手夠茶壺的姿勢,俯身靠近她,“是不是太快了?”


    裴英娘仰起臉看他,杏眼裏倒映出他俊朗的臉龐。


    李旦垂眸,伸手摸摸她的發鬢,眉間微帶苦澀,“如果你覺得太快了……可以拖後兩個月,再遲不行,英娘,我等不了那麽久。”


    兩個月還不如不拖呢!裴英娘暗暗腹誹,怕他誤會,搖搖頭,“不是,我隻是覺得有點突然。”


    既然要做夫妻,那麽就得互相坦誠,不能有所隱瞞,她不喜歡亂猜別人的心思,也不喜歡別人誤會她。


    她輕聲說:“阿兄,你不要多心,我不會左右搖擺反反複複。不過我才剛剛確定你的心意,你得給我適應的時間。”


    李旦如釋重負,執起她的手,拿起她剛剛摘下放在小幾上的嵌寶金鐲子,一隻一隻為她戴上。


    她的手柔弱無骨,手腕纖細,以前她偏於瘦小,唯有手掌胖乎乎的,長大以後,這雙手慢慢變得纖長,他合攏手掌,就能把她的小手整個包住。


    他捧著她的手,低頭輕吻她的手背,“好,我等你。”


    她沒有厭惡他,沒有疏遠他,還願意嫁給他,他此刻別無所求。


    露水漸漸蒸幹,朝陽照得庭院裏一片金黃璀璨,氣氛溫柔繾綣,裴英娘心裏卻想著:我剛剛吃了飯,還沒洗手啊!


    李旦抬起頭,臉上的表情有種一言難盡的意味,笑容寵溺而無奈。


    裴英娘臉上一熱,她剛才不知不覺把心裏的話說出口了。


    “你也沒洗手啊。”她板起臉,兇巴巴嘟囔,抓起李旦的手,粉嘟嘟的唇湊過去,吧嗒啃幾口,輕哼一聲,“扯平了!”


    剛想把他的手放迴去,李旦眼神幽深,空著的手攬著她的腰,一把將她按進懷裏,飛快在她臉頰邊輕啄幾下,溫軟的薄唇在凝脂般的肌膚上流連片刻,戀戀不舍離開,“這樣才算是扯平。”


    臉上被親過的地方一會兒冰涼一會兒發燙,裴英娘輕輕掙了一下,沒掙開,幹脆大大方方隨他抱。


    她沒有談過戀愛,但是她一定會好好學習,爭取做一個好戀人的!


    李旦看裴英娘總算老實了,輕輕歎口氣,無聲苦笑,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竟然敢主動親他,就不怕他控製不住?


    英娘太信任他,也是一種甜蜜的煩惱。


    鬧了一陣兒,使女們進來收拾食案和殘羹冷炙。


    裴英娘拈起一枚八角銅鏡,把剛才掙紮時弄亂的發絲掠進發冠裏頭,忽然想起一事,迴頭看李旦,“你是不是該把武攸暨放了?”


    有嫌疑的人已經被李旦篩芝麻一樣篩了個幹幹淨淨。


    武攸暨是無辜的,他從沒有向外人透露永安觀的事,完全是禦下不嚴,被幾個書童給連累了。


    鄭六娘此前親自上門求見裴英娘,想為武攸暨求情。


    裴英娘這幾天閉門不出,誰都不見,沒有因為鄭六娘和武攸暨有婚約而破例,但答應會酌情處置武攸暨。


    半夏送上煮好的木樨花點茶,茶盅杯口熱氣縈繞,李旦呷一口茶,“你不是想要收攬武攸暨嗎?這次正好是個機會。”


    裴英娘瞪大眼睛,“阿兄你故意扣著武攸暨不放,就是想讓我借機施恩於他?”


    既然姓了武,她當然得好好利用這個全新的身份,武家人並不是全都臣服於武承嗣,如果能交好武家宗族其他人,武承嗣獨木難支,還怎麽在她麵前耀武揚威?


    她頭一個想到的人是武攸暨,他低調謹慎,看似笨拙,其實油滑精明,是個好人選。不過武攸暨這個人過於膽小怕事,輕易不會背叛武承嗣。


    她沒想過真的能把武攸暨收為己用,隻想結個善緣,便於以後行事。


    李旦把武攸暨嚇得不輕,他偷偷派人去鄭家退親,說自己這迴在劫難逃,不想牽連到鄭六娘。鄭六娘才會找裴英娘求情,希望她能勸李旦改變主意,放武攸暨一條生路。


    如果武攸暨知道李旦根本沒打算殺他,不知道是喜極而泣呢,還是氣得跳腳大罵?


    裴英娘失笑道:“阿兄,你怎麽不早說?我聽忍冬說,六娘都快哭成淚人了!”


    李旦挑眉,漫不經心喝著漸漸冷掉的茶水,她一天不點頭,他哪有心思去管其他人是生是死,是悲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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