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畔。


    天氣愈漸寒涼, 池中仍然荷葉田田,蓮花亭亭玉立,爭相怒放。岸邊亭台樓閣, 曲廊迴環,欄杆前俱都擺滿各色鮮花, 石磚地上鋪設纏枝百花紋氍毹,彩絛飛揚, 一盆盆鮮花沿著波光蕩漾的河岸鋪展延伸, 光華燦爛,蔚為壯觀。


    馮德站在船頭,環視一圈,自得道:“不枉某家廢寢忘食,這一番布置,就是仙境也差不離了。娘子看到此景,一定歡喜,心旌搖蕩之下, 還不是郎主說什麽, 她就應什麽?有某家相助, 郎主不費吹灰之力, 就能心想事成!”


    楊知恩掀開紗簾, 長靴踏在灑滿花瓣的甲板上, 有些滑溜,皺眉道:“花裏胡哨的,我覺得不妥!”


    馮德白他一眼, 冷笑一聲,“粗莽漢子,懂得什麽風花雪月?”


    楊知恩被當麵嫌棄,倒沒生氣,大咧咧道:“萬一娘子不喜歡呢?”


    以他平時的觀察來看,裴英娘似乎不喜歡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馮德一甩拂塵,堅定道:“娘子一定會喜歡的!娘子那樣的玉人,怎麽會不喜歡這樣的繁花盛景?你這不解風情的臭軍漢,趁早一邊兒去,別把郎主的畫舫熏臭了!”


    楊知恩搖搖頭,待畫舫靠近河岸時,撩起袍子,跳上岸,迴望彩綢飄揚的畫舫,心裏直犯嘀咕:好像怎麽看怎麽不靠譜啊……


    扈從奔至曲橋前,拱手道:“郎主傳喚。”


    楊知恩凜然正色,跨上駿馬,向北飛馳至相王府。


    李旦頭戴紫金冠,身著金線錦圓領袍,腳踏皂靴,坐在廊下吃茶。


    他剛把裴英娘送進宮去。


    “備好了?”


    楊知恩沉聲道:“迴稟郎主,仆剛四處看過,都備好了。”


    李旦點點頭,“明天婚宴後,你先領她去坊門前,我稍後就到。”


    楊知恩應喏。


    婚禮當天照例是要戲弄駙馬的。


    這天皇親貴婦們入宮送添妝,太子妃裴氏、六王妃房氏、七王妃趙觀音在殿中圍觀李令月的翟衣、花釵時,低聲議論等薛紹入宮迎親,要怎麽為難作弄他,隻是作詩太便宜他了,須得棍棒交加,把他打得服服帖帖才行。


    不管幾位王妃私底下交情如何,出閣大禮這種大喜事,每個人都暫且忘卻平時的不和,言笑晏晏,言語溫柔。打眼望去,幾位王妃坐在席上談笑,除了衣著格外富貴、仆從格外恭敬以外,仿佛和民間送女出嫁的妯娌沒什麽不同——忽略掉裴氏、房氏之間的暗潮洶湧,確是如此。


    裴英娘仍是道裝打扮,和幾位王妃寒暄一陣,假裝聽不懂裴氏和房氏話裏的機鋒,找了個由頭,逃之夭夭。


    趙觀音心中暗罵裴英娘狡猾,房氏和裴氏頻頻試探殿中的命婦,她滿心不耐煩,也想走,但是身為新娘的嫂子,她必須幫忙招待各位貴婦,不能和未出閣的裴英娘一樣躲懶。


    宮中張燈結彩,喧鬧了一整天。


    李治頒下敕旨,宣布赦免京兆府的罪人,大臣們歌功頌德不迭。


    至夜,眾人們紛紛散去,明天是婚禮的正日子,還有的忙。


    李令月憂心忡忡,無心觀賞宗室命婦們送來的添妝禮,婚宴前夜,悄悄和裴英娘商量:“三郎柔弱,你們下手輕點,別把他打傷了!”


    裴英娘哭笑不得,“王妃們說著玩罷了,明日表兄進宮,阿姊看誰真敢打他?”


    棒打新郎是為了顯示女方家對出嫁女的看重,警告新郎新娘的娘家不是好惹的,婚後不能欺侮新娘。李令月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欺負駙馬薛家人就得夢中偷笑了,薛紹哪敢欺負她呀!


    因此,基本上無須棒打駙馬,王妃們提起這節,隻是湊趣罷了。


    李令月不放心,撇撇嘴,“萬一有人暗中下黑手呢?”


    她翻來覆去,不肯入睡,撩開纏枝牡丹花紗帳,叫昭善的名字。帳外燭火未滅,光線罩在腳踏上,依稀能看清紋理間的鎏金卷草紋,“執失雲漸是儐相,他身強體壯,比崔奇南可靠多了,我得叮囑他幾句!”


    裴英娘坐起身,褻衣滑落,半邊香肩露在外麵,入秋後天氣涼爽起來,夜裏漸漸有些冷,早起時能看到院中打了一層薄霜。她冷得一個哆嗦,抓起錦被攏在肩上,笑勸李令月,“明天讓人給執失雲漸遞口信也來得及,這會兒宮門都關了,坊門也沒開,打發人出去,也是白忙活。”


    她把李令月按迴枕上,“阿姊早些睡吧,明天你可是新婦,得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


    李令月在枕上翻來翻去,一閉上眼睛就忍不住想笑,使勁搖裴英娘,“英娘,我睡不著!你也別睡了,陪我說說話吧。”


    別家女郎出閣前夜,因為馬上要離家,自此成為別家婦,不能和小娘子時一般嬌寵自在,多半是喜憂參半,又希冀又惶恐,因而輾轉難眠。李令月是嫡出公主,出閣以後照樣能隨心所欲,並沒有一般新娘的畏懼忐忑,她是興奮得睡不著。


    裴英娘白天陪著李治和武皇後料理李令月的婚宴儀程,累得精疲力盡,給她鋪一張軟席就能撲上去睡一覺。終於能安置了,又被李令月這麽一番折騰,打著哈欠求饒:“阿姊快睡吧,明天天不亮就要起來裝扮呢。”


    李令月眼睛睜得大大的,紗帳密密匝匝低垂,昏暗的光線中她目光灼灼,摟著裴英娘嬉鬧,不許她入睡,“還早呢,你再陪我一會兒。”


    天大地大,吃飯睡覺最大。


    裴英娘翻個身,不理會李令月,“我不管,我睡了!”


    她可不想在李令月的婚宴上打瞌睡。


    任李令月怎麽搖她、揪她的鼻子、撓她的癢癢,她甜夢一覺,一直睡到寅時。


    公主大婚,禮儀繁冗瑣碎,冊封公主、駙馬,祭拜宗祠,設大帳,迎婚車,宣讀婚書,催妝、障車、轉氈、坐帳、對席、卻扇、同牢、合巹、洞房……要忙的事情實在太多,使女們一夜未睡,寅時叫醒裴英娘和李令月,開始為李令月梳妝。


    天還沒亮,窗外黑魆魆的,伸手不見五指,房裏燃起數枝兒臂粗的紅燭,燭火劈裏啪啦燃燒,將殿中映得恍如白晝。


    黃昏時分才是迎親吉時,按理不用這麽早裝扮,但李令月的婚禮在宣陽坊萬年縣公廨舉行,之前還有公主和駙馬的冊封儀式,因此要提前打扮起來。


    李令月坐在黃金琉璃螺鈿八角銅鏡前,一頭長發像瀑布一樣披散在肩頭。


    昭善等人為她挽發,伺候她浣麵。先塗玉簪粉潤澤肌膚,然後傅上鉛粉,頰邊暈開胭脂,畫蛾眉,她眼眉細長嬌媚,昭善先畫的是小山眉,她嫌太淡了,命昭善抹去,另換了豔麗的青蛾眉。


    裴英娘手上托著花鳥金箔花鈿,嗬氣化開魚膠,貼在李令月的眉心上,端詳一陣,笑嘻嘻道:“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


    李令月端坐著不能動,伸長手打她,傲慢道:“今天我是新娘,你得哄著我,不許取笑我!”


    宮人們捂嘴低笑。


    女官羊仙姿袖子高挽,親自為李令月描斜紅,她是宮中描紅的高手,昭善她們的手藝都不及她。


    妝飾畢,唇邊飾以麵靨,潤口脂,昭善選的脂膏是杏子紅,色如盛開的杏花,朱紅的雙唇,和濃麗的酒暈妝交相輝映,直將李令月映襯得愈發嫵媚動人。


    梳妝後,裴英娘和昭善扶著李令月去屏風後麵更衣。


    今天李令月要梳高髻,戴九枝花釵,飾珠翠,屆時她頂著滿頭寶鈿珠玉,走動不便,行走需要靠使女攙扶,索性先換上衣裳,免得換衣時弄亂發髻。


    青色翟衣重疊九層,裏頭穿素紗中衣,衣裙上繡有吉祥的雉雞圖案,光彩鮮明,絢麗斑斕,敝膝、大帶、鞋襪俱是青色,綬帶、玉佩、香囊為紅黑色。


    裴英娘和七八個使女一起為李令月更衣,整套翟衣穿戴下來,幾人額頭上冒出細小汗珠。


    換好衣裳,接著是梳髻。


    昭善手執玉梳,蘸取茉莉花水,小心翼翼塗抹在李令月發絲上。


    抹完茉莉花水,接著搽蘭脂,然後是刨花水。


    這一番忙活,天早就亮了,明亮的光暉映照在窗前,將淺綠色窗紗照得雪亮發白。


    裴英娘不會梳髻,走到銅樹花枝燭台前,想吹滅房中燭火,忽然想起新婚三日不能熄燭的忌諱,忙閉上嘴巴。


    她敲敲腦袋,果然一忙起來就暈頭轉向,差點忘了忌諱。


    那邊李令月裝扮好了,花釵寶鈿滿頭,在燭火和從槅窗漏進房裏的日光斜照下,寶石金玉折射出璀璨光彩,熠熠奪目,令人不敢直視。


    天亮以後,長公主、王妃、郡王妃們陸陸續續進房觀看新娘的妝容,李令月年輕貌美,裝飾之後,更是百媚千嬌。


    眾人讚不絕口,打趣說薛紹真是三生有幸,方能得到她的垂青。


    公主出嫁,長安城內鑼鼓喧天,舉城歡慶。


    王妃們笑說,宮外從興安門南麵,到宣陽坊西邊的長街上,綿延十幾裏,路邊樹上俱紮了彩綢彩花,猶如百花盛開,煞是好看。


    她們進宮時,差點誤以為長街千樹一夜花開,驚奇了好一陣。


    興安門到宣陽坊,正是李令月的婚車即將馳過的地方。


    李令月心中感動,拜別李治和武皇後的時候,忍不住眼眶一熱,差點落淚。


    “別把妝容哭花了。”武皇後拍拍李令月的手,淡笑道,“你是公主,何須傷感?”


    李治亦含笑解勸李令月,絮絮叨叨,說了些要她和薛紹彼此尊重,不能任性妄為之類的話,俄而臉色一變,道要是薛紹敢欺負李令月,一定不會輕饒他。


    李令月笑中含淚,因為穿著繁重的禮服,不好和以前一樣撒嬌,加上即將出閣,自覺該穩重些,聽完李治的囑咐,正色道:“阿父莫要擔心,我都曉得的。”


    李治臉上的笑容淡去,看著盛裝打扮的李令月,不由想起她小時候在殿前歡笑嬉鬧的情景,神色悵惘。


    婚宴開始前,先要舉行冊封禮,正式授予公主湯沐邑和封號,頒發玉冊金印,以及駙馬的品階官銜。


    庶出公主出嫁時才有正式的公主封號和湯沐邑,李令月是嫡出公主,剛出生不久就獲封公主,儀式隻是走個過場而已。


    禮官前來通報,駙馬薛紹在儐相崔奇南和執失雲漸的陪同下,已經抵達大帳前。


    太子李弘、六王李賢,英王李顯和相王李旦都是一身錦繡長袍,俊秀飛揚,氣宇軒昂,聞聽駙馬來了,齊齊前去“迎接”薛紹。


    裴英娘見李治頗為傷懷,在一旁玩笑道:“該給駙馬升官啦!”


    眾人都笑了。


    李治臉上也浮起幾絲歡笑。


    薛紹身穿公服,青衣紅裳,騎著高頭大馬,在儐相、隨從們的簇擁下,緩緩馳向大帳。


    他本是長安城中數一數二的俊美少年郎,今天戴瓔冠,著莊嚴肅穆的禮服,眉目分明,姿態優雅,愈顯俊秀溫文。


    觀禮的眾人不由齊聲讚美,嘻嘻哈哈道:“難怪薛三郎能囊獲公主芳心!”


    眾人注目之下,尤其是幾位大舅子在禮台前虎視眈眈,眼神冷冽,薛紹不免有些緊張,下馬時長靴差點被金鞍上垂懸的絲絛絆住。


    崔奇南順手扶住他的胳膊,輕拍兩下,“怎麽?歡喜傻了?”笑了笑,眨眨眼睛,眼角微紅,明顯是剛喝過酒,“現在就腿軟,夜裏洞房花燭,你還有力氣嗎?”


    薛紹摸摸鼻尖,如果不是要靠崔奇南幫他作詩對付幾個親王大舅子,他才懶得理會這個不著調的家夥。


    身後響起穩重沉緩的腳步聲,薛紹迴頭找另一個儐相執失雲漸求助,“執失,待會兒看好七郎,免得他胡言亂語,嚇到公主。”


    執失雲漸目不斜視,一眨不眨地盯著觀禮的人群,視線牢牢盯在大碗喝酒的阿芒身上,冷聲道:“我今天是奉命來看著吐蕃使團的,無暇顧及其他。”


    薛紹噎了一下,婚宴還沒開始,一個儐相已經喝得半醉,另一個根本不理睬他,待會兒迎娶公主,宮人們的棍棒砸下來,隻能靠他自己硬著頭皮撐下去,他怎麽這麽命苦!


    禮官當眾宣讀賜婚詔書,李治和武皇後不僅賜予李令月田畝財帛,還為她加封三百戶食邑,以示厚愛。駙馬薛紹除了封爵以外,官拜左奉宸衛將軍。


    宮人們手持棍棒,守在臨時搭設的大帳前。


    薛紹和崔奇南看到宮人們臉上的躍躍欲試、摩拳擦掌,不由得直冒冷汗。


    裴英娘心中暗暗發笑,囑咐宮人們注意分寸,“公主會心疼的。”


    這句帶著調笑的話傳進薛紹耳朵裏,他臉上騰地一熱,轉眼就紅得火燒一樣。


    熱鬧了一整天,不覺便到了天色將晚時候,對席、卻扇之後,便是夫妻交拜。


    薛紹和李令月交拜的禮堂設在萬年縣公廨,眾人把新婚夫婦送上鮮花彩綢裝飾的翟車,笑看翟車慢慢駛遠。


    沿路十幾裏,燃起數千支火把,猶如兩條火龍,為翟車指引方向。


    翟車駛出不久,天空中響起尖利唿哨,彷如驚雷,雷聲過處,爆出璀璨煙花,數不盡的星子在夜空中墜落,銀河傾灑,火樹銀花。


    李令月迴眸看著夜色中靜靜矗立的巍峨宮牆,咬了咬唇,淚水終於溢出眼眶,輕輕滑落。


    “公主。”薛紹柔聲喚她,握住她的手,眼睛比天邊燃放的煙花還亮,紅著臉道,“我會對你好的。”


    李令月撲哧一笑,迴握他的手,“我也會對駙馬好的。”


    裴英娘跟隨翟車出宮,讓車夫把卷棚車停在坊門前,掀開車簾,目送翟車駛進宣陽坊,心口有些空落落的。


    明知李令月婚姻和順美滿,但看著姐姐出嫁,她還是不由悵然。


    以後李令月和薛紹才是最親近的家人,隨著他們生兒育女,這份牽絆將愈加牢固。


    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長大之後各自婚娶,必然會慢慢疏遠,不能和小時候那樣親密無間。


    半夏看出裴英娘心中傷感,勸慰道:“公主府在宣陽坊,娘子以後和公主來往更方便呢!”


    裴英娘笑了笑,說好要時常去公主府蹭飯吃,她這會兒已經想好到時候要點什麽菜了。


    幾名宮人騎馬匆匆經過卷棚車旁,看到她,扯緊韁繩,勒住馬匹,氣喘籲籲道:“娘子,聖人不好了!”


    裴英娘一陣心悸,踉蹌了兩下,差點摔下卷棚車。


    剛才在婚宴上,李治屢屢露出疲態,她以為他是不忍看李令月出閣,想了好多玩笑話哄他開心。


    李治很配合,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但新婚夫婦坐帳時,還是撐不住,不顧武皇後反對,服用了幾顆鉺藥。


    鉺藥和丹藥相似,藥性強烈,能夠短時間振奮精神,服用多了,毒性傷身。


    李治這些年一直湯藥不斷,偶爾還會用鉺藥提神。


    奉禦們苦勸良久,李治黯然道:“除了鉺藥,還有什麽能治愈朕的病痛?”


    奉禦們無言以對。


    裴英娘也勸過李治,李治每次都含笑聽她囉嗦,過後仍舊偷偷服用鉺藥。


    一定是鉺藥藥性太烈了!她心急如焚,不等侍從取來腳凳,跳下卷棚車,抓住宮人的手,嘶啞著聲音追問:“怎麽不好了?”


    “聖人暈厥,奉禦們束手無策,天後命我們請公主、駙馬迴宮。”宮人飛快道。


    他說話間,幾個宮人已經馳馬走遠了。


    “娘子恕罪,我也得走了。”宮人掙開裴英娘的手,鞭子在空氣中甩出一聲脆響,疾馳而去。


    “我的銀牌呢?”裴英娘心急如焚,李令月和薛紹剛剛行完交拜禮,武皇後連他們都要召迴宮,那李治此刻一定十分兇險!


    她轉身迴到卷棚車上,催促車夫,“不等相王了,立刻迴宮!”


    車夫不敢耽擱,吆喝一聲,把鞭子舞得唿唿響。


    “不行,乘車太慢了。”裴英娘手心裏全是汗,掀開簾子,吩咐隨行的扈從,“停車,牽馬來!”


    她今天穿的是寬袍大袖的道裝,因為是李令月的婚禮,特意裝扮了一番,不好騎馬。這時候她急得焦頭爛額,哪裏顧得了這些,跨上馬鞍,不等坐穩,就夾緊馬腹,甩響長鞭。


    落後的扈從們手忙腳亂,追著跑遠的三花馬疾行,一開始還能聽到鞭花響聲,過了崇仁坊之後,半夏忽然一個激靈,冷汗涔涔,望著前方黑黢黢的暗影,低喝道:“娘子呢?!”


    長街上燈火通明,沿路兩旁伸出一排排熊熊燃燒的火炬,除了火把燃燒的聲音,前方一片死寂。


    扈從們目瞪口呆,汗如雨下。


    婚宴才散,楊知恩立刻領著隨從趕往坊門口,轉了好幾圈,沒發現裴英娘的車駕。


    他下馬詢問街角戍守的武侯,武侯們麵麵相覷,討論了幾句,抱拳迴道:“娘子好像迴宮去了。”


    楊知恩皺眉,郎主不是已經和娘子說好去曲江池的嗎?


    他撥轉馬頭,順著平坦寬闊的長街往北走。剛走出半裏路,迎麵撞見驚慌失措的半夏和永安觀扈從,上前道:“我奉郎主之命前來迎接娘子。”


    半夏滿臉是淚,嗓子已經啞了,“娘子不見了!”


    楊知恩心口猛跳,長鞭跌落在地。


    夕陽西下,落日熔金之時,安靜了一整個白晝的平康坊人潮湧動,喧唿不絕。


    燈紅酒綠不夜天,彩袖飄揚舞翩躚,夜晚是平康坊最熱鬧的時候。


    秦岩手執橫刀,守在一處臨街閣樓上,眼看著裏坊內的酒肆、青樓次第燃起燈火。


    入夜之後,錦繡華服的富貴少年郎們成群結隊趕往各自相好所在的銷金窟,車馬競道,人聲鼎沸。


    他低啐一口,和身後的屬下抱怨:“這些王孫公子一夜送出去的纏頭資,足夠本公子花用一個月的!驕奢淫逸,好吃懶做,全是蠹蟲!”


    屬下茫然道:“您不也是世家公子嗎?”


    秦岩昂起下巴,得意道:“我哪能和他們一樣?我……”


    他正欲滔滔不絕,餘光看到身穿一襲華麗錦袍的執失雲漸拾級而上,連忙把吹牛皮的話吞迴嗓子眼裏,“執失,公主的婚宴這麽快結束了?”


    執失雲漸走到迴廊盡頭,往下掃視一圈,麵無表情道:“吐蕃使團提前走了,我一路跟著他們過來。”


    秦岩忍不住為薛紹掬一把辛酸淚,“你身為儐相,竟然中途離開?”


    執失雲漸麵無愧色,“他知道輕重緩急。”


    秦岩還想調笑兩句,屬下在一旁道:“來了!”


    兩人立刻斂容正色,往樓下看去。


    一輛華蓋馬車急急駛過巷曲,趕車的車夫鬼鬼祟祟,神態緊張,一看就知道心裏有鬼。


    “是不是吐蕃人?”秦岩輕聲問。


    時下世人出行一般乘坐牛車,能坐馬車的,一定是王侯世家公子,或是異族勳貴。


    執失雲漸沉吟片刻,“不是。”


    他揮揮手,示意兩旁的護衛:“放馬車過去。”


    護衛們躲在暗影中,靜立不動。


    “那輛馬車古裏古怪的。”秦岩小聲嘀咕,“不攔下來看看?”


    執失雲漸望著對麵彩絛飛揚的酒肆,吐蕃使團正在裏麵聚飲,“正事要緊,不能打草驚蛇。”


    秦岩點點頭。


    裴英娘依稀聽到馬車外的喧鬧人聲,睜開眼睛。


    可能有人給她灌了什麽藥酒,喉間火辣辣的,燒得厲害,她扯著嗓子喊半天,隻能發出幾聲微弱的氣音。


    馬車繼續前行。


    裴英娘試著掙紮幾下,想發出聲響引起路邊行人的注意,發現雙手、雙腳都被繩索牢牢捆縛著。


    冷汗早已濕透衣裳,長街兩旁早就埋伏了人手,她剛馳出不遠,就被人攔下,根本來不及唿救,頸間傳來一陣劇痛,被人打橫抱走。


    再醒來時,便是在這輛馬車上了。


    她驚魂失魄,定定神,勸自己冷靜下來:越是危險的時候越不能慌亂。


    傳話的人肯定是被收買的,那麽至少說明李治沒有危險!


    她鬆口氣,雖然前途叵測,仍然不自覺揚起笑臉。


    笑了半刻,她才開始思索自己的處境。


    那幾個宮人分明是尚藥局的侍者,所以她才對他們的話深信不疑,誰能手眼通天,買通宮裏的人?


    夜風吹起車簾,閣樓上人影幢幢,裴英娘似乎看到幾個熟悉的身影。


    她臉上浮起驚喜之色,張張嘴,聲音嘶啞。


    執失雲漸和秦岩的臉一晃而過,馬車走遠了。


    車軲轆滾過泥土的聲音悠長沉緩,聽在絕望的裴英娘耳朵裏,隻覺得毛骨悚然。


    她越是害怕,越忍不住走神,心裏胡亂想著,她答應過李旦會在坊門口等他的……


    阿兄發現她被人擄走,一定會來救她的。


    馬車慢慢駛入一條窄巷,幽禁的巷子裏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一聲一聲,像是踏在裴英娘的心頭上,折磨得她心驚膽戰。


    車簾被一把掀起,男人看著裴英娘,眼底閃動著快意瘋狂之色,獰笑著道,“雙喜臨門,今天是太平公主的大婚之日,你們倆姐妹情深,不如一起洞房。”


    粗糙的手掌輕撫她的臉,像毒蛇爬過,“放心,你還沒及笄,不識風月,我會好好疼惜你的。好教你見識一下什麽是歡/愛滋味。”


    一股冷意從腳底直竄上頭頂,裴英娘心底生寒,咬緊唇。


    樓下忽然響起馬蹄奔騰之聲,踏破平康坊的歌舞升平。


    執失雲漸和秦岩霍然站起。


    數十個金吾衛手執火把,腰佩橫刀,氣勢洶洶,一路奔襲而來,月色下刀光粼粼,劍影晃動。


    領頭的男人騎雪色駿馬,麵色陰沉如水,眼神陰鷙。


    執失雲漸翻過欄杆,幾步躍下樓,擋在白馬前,低喝道:“相王!”


    李旦掃他一眼,徑直前行。


    執失雲漸飛身上前,扯住韁繩,沉聲道:“吐蕃使團就在酒肆裏,你明知今晚他們的讚普要幹什麽!”


    他們嚴防死守這麽多天,就是要降低吐蕃使團的心防,讓那個年輕的讚普朝尚陵欽動手,他們剛好可以坐收漁翁之利。為了此事,聖人和天後假裝身體疲累,提前離席,閣老們也知趣的提早離開,吐蕃人非常警覺,機會稍縱即逝,一旦驚動他們,前期的裝聾作啞定然功虧一簣!


    執失雲漸緊緊握住韁繩,“相王想去哪家酒肆取樂,可以明日再來。”


    李旦瞳孔微微一縮,“讓開。”


    “相王!”執失雲漸手上帶了幾分力氣,“你再往前行,恕我得罪。”


    “她被人擄走了。”李旦神情隱忍,眼中浮起陰鬱戾氣,厲聲道,“我不管什麽吐蕃使團,縱使把整座平康坊翻過來,今晚也要把人找出來!誰敢攔我,提刀來見!”


    聲音穿過平康坊透著脂粉濃香的空氣,像半夜驚雷,震得執失雲漸和緊隨其後的秦岩皆是一怔。


    兩人愣神間,李旦已經命人敲響示警鳴鍾,一字字道:“關閉坊門,挨家挨戶找,不管是高門貴族,還是皇室宗親,全部趕出巷曲,一個個查!”


    正是深夜尋歡的時候,王孫公子們摟著歌姬醉生夢死,忽然被衝進門的金吾衛提溜著衣領扔到大街上,紛紛當街大罵。


    有些被翻紅浪的更淒慘,衣裳都來不及穿,便被人光溜溜趕出房,迎麵一陣涼風吹過來,一個個抖如篩糠,涕淚齊下。


    這個嚷嚷:“我乃平國公之子,誰敢拿我?!”


    那個嘶吼:“我可是副相家的姻親,賤奴安敢放肆?”


    金吾衛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緩緩抽出橫刀,一刀砍在平國公家的庶子身上,冷聲道:“再多嘴,某的刀會砍得更穩。”


    雪亮的刀刃擦過耳尖,砍下幾縷發絲,涼意透骨,平國公庶子嚇得渾身哆嗦,跌倒在塵土裏,屁滾尿流爬走。


    頓時滿街寂然,眾人委頓著癱倒在地,噤聲不語。


    外麵的動靜傳到酒肆裏,侍酒的博士、胡奴四散奔逃,正摟著雪膚胡姬喝酒的男人皺起眉頭。


    一個方臉漢子匆匆走到他身邊,附耳道:“相王帶著人闖進裏坊,說是在抓刺客。”


    喧囂聲越來越近,男人心裏暗道可惜,推開胡姬,用吐蕃語道:“時機不對,收手。”


    漢子遲疑了一下,點頭應是。


    長街外,李旦沉著臉,目光逡巡,像蟄伏在陰影裏的猛獸一般,掃過燈火通明的裏坊閣樓。


    楊知恩等人靜默不語,跟在他身後,帶著希望闖進一間間胡肆,裏裏外外翻找一遍,然後失望懊喪而出。


    耽擱的辰光越長,楊知恩心裏愈發緊張。


    找不到娘子,他這條命肯定是保不住的。


    壓抑冷肅的氣氛中,忽然響起一聲摻雜著喜悅的高唿:“找到馬車了!”


    是秦岩的聲音。


    李旦立刻轉身,趕往聲音傳來的方向。


    楊知恩愣了一下,後知後覺,終於找迴唿吸的節奏。


    酒肆雅間,房裏沒點燈,床帳低懸,月光透過紗帳,照進槅窗,依稀能看清房中的大致輪廓。


    武三思一定是瘋了。


    不用和他廢話,光是看到他眼底的瘋狂,裴英娘就可以確定,這個男人絕對是瘋了,威懾恐嚇不會嚇退他,反而會令他更加癲狂。


    她抿緊嘴巴,牙齒輕輕含著舌尖……


    “想自盡?”武三思冷笑一聲,捏住她的下巴。


    一團軟布塞進嘴裏,裴英娘無力抵抗,含恨扭開臉,不想看武三思滿腦肥腸的醜惡模樣。


    “嫌我惡心?還是嫌我出身低賤,配不上你?”武三思的氣息拂在她耳畔,“你落到我手裏了,還敢瞧不起我?”


    裴英娘胃裏一陣陣翻騰,惡心與嘔,閉上眼睛。


    “看著我!”武三思氣極,捏著她的臉,強迫她睜開眼睛,“看看我怎麽一點點撕開你的衣裳,怎麽強占你,怎麽讓你尖叫……你現在不是公主了,還擺出這副清高樣子給誰看,嗯?”


    裴英娘緊閉著眼睛,渾身發顫。她想哭,但是這種時候哭泣不會得到同情,反而會助長武三思的暴虐心思。


    她雙手握拳,李旦會找到她的,一定會的……


    “就是這了!”


    樓下響起紛亂的腳步聲,馬鳴嘶嘶,火把畢剝燃燒。


    守衛的人還沒吭聲,便被金吾衛一個個當場斬殺。


    錦袍護衛們簇擁著麵色晦暗的男人衝進內院,男人沉默著躍上二樓,一腳踹開房門,睚眥欲裂,雙眼幾乎能迸出血來。


    壓在身上的人被人一把拎起,扔在牆角,裴英娘幾乎要喜極而泣,淚光朦朧中,看到探進帳中的手,手指纖長,骨節分明,指間略有薄繭。


    光憑這一雙手,她便認出他來,哭著道:“阿兄!”


    喊出口後,才發現嘴巴仍然被塞著,聲音嘶啞,隻有無意義的啊啊兩聲。


    李旦陰雲密布的臉出現在她眼前,他幾下挑開繩索,飛快攏住她淩亂的衣衫,取下她嘴裏的軟布,俯身抱起她,抱得緊緊的,勒得懷裏的人低聲悶哼也沒鬆手,眼底是劫後餘生般的狂喜。


    隻差一點,隻差一點……


    “郎主,得盡快離開此地。”


    看到裴英娘安然無恙,楊知恩撿迴一條命,悄悄緩口氣,大著膽子提醒。


    事關裴英娘的清譽,必須謹慎。


    李旦點點頭,命人送來一件織錦鬥篷,把裴英娘從頭到腳罩在裏頭,攏得密不透風,每一根頭發絲都掖進鬥篷,才覺得滿意,橫抱起她,一步一步下樓。


    樓下已經備好車駕,為避人耳目,是一輛普普通通的牛車。


    楊知恩搶上前掀開簾子,李旦抱著裴英娘上車,簾子輕輕放下,他摟著她不放,雙臂還在隱隱顫抖。


    剛才不敢鬆懈,現在找到人了,他才覺得全身無力,一陣陣後怕浮上心頭,心裏像是被人掏空了一大塊,空落落的。


    他找到她了,她就在他懷裏,那塊殘缺的部分一點點被填滿,他終於恢複神智,緊緊抱住裴英娘,把恐懼藏進心裏。


    “郎主。”楊知恩在車窗外道,“該怎麽處置武三思?”


    “他還沒死?”李旦神色冰冷。


    楊知恩道:“他還活著。”


    李旦慢慢閉上眼睛,旋即睜開,放下裴英娘,掀開車簾,他要親手殺了武三思。


    “阿兄……”一隻手按在他的手腕上,指尖冰涼。


    裴英娘咳喘幾聲,掙開鬥篷的束縛,嘶啞著道,“別。”


    李旦的瞳孔急速翕張,冷冷道:“你替武三思求情?”


    他差點強占了她!她竟然還替他求情?!


    “天……天後……”裴英娘說不出完整的句子,隻能一個字一個字艱難道,“你…不…能……殺……”


    武三思是武皇後的從侄,縱使犯下滔天罪過,也必須先問過武皇後的意思,才能殺他,不然會犯了武皇後的忌諱。


    而且,誰殺武三思都可以,不必李旦親自動手。


    夜色冰涼,秋風拂在臉上,涼爽宜人,但此刻隻有無盡寒涼。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


    她怕連累他,怕他和武皇後因為此事起嫌隙。


    可他不需要她這樣為他著想。


    李旦輕笑一聲,攬住裴英娘,一手按在她的脖子上,迫使她仰臉看著他,另一隻手拉起她的右手,貼在自己臉上。


    裴英娘依偎在他的懷抱裏,感受到他身上的狂怒壓抑的氣息,他的臉雪白冷厲,沒有一絲血色,但是她摸到的卻是滾燙的肌膚,燙得她一陣心悸。


    他牢牢抱緊她,望著她的眼睛,一字字道,“英娘,不要把我當成兄長,把我當成一個男人——一個戀慕你、想擁有你、和你共度一生的男人。”


    裴英娘唿吸陡然一窒,睜大眼睛。


    李旦低頭,炙熱的吻落在她眉間,平靜道:“我必須親手殺了武三思。”


    他替她攏緊鬥篷,躍下牛車,接過楊知恩遞到他麵前的橫刀,緩步上樓,刀尖在暗夜裏發出幽幽的冷芒。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今天更晚了,因為說好100章告白,但是發現幾千字寫不完,就想湊一個肥章一起發,非常抱歉,鞠躬,再鞠躬!


    出嫁儀式一部分參考資料,大部分自由發揮,不準確o(n_n)o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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