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女道士!”


    阿芒兩手搭在額前, 盯著水麵上漂浮的花朵看了又看, 綠葉鮮潤,紅花嬌豔, 蓮瓣蓮葉高高低低, 綠蓋疊翠, 鋪滿整個大水缸, 微風拂過, 晶亮的水珠從蓮瓣滾落, 風中送來一陣陣清苦幽香。


    他目瞪口呆,駭笑數聲,側頭和尚陵欽耳語:“陵欽, 唐國公主肯定是下凡的女仙師!”


    尚陵欽麵色黑沉。


    不等尚陵欽說什麽, 倭國使臣和新羅使臣搶先讚歎道:“實在是歎為觀止!歎為觀止呐!”


    驚訝之下,兩人已經想不出別的詞了。


    席間眾人這才如夢初醒,讚美稱頌的話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裴英娘收斂笑容, 謙遜道:“使者謬讚。”


    她迴頭吩咐半夏和忍冬,“此乃仙家物, 好生看守。”


    兩人點頭應是。


    倭國使臣自覺剛才被裴英娘選中,說明上國公主心裏親近倭國, 不願錯過討好她的機會, 自發守在水缸前,“我願為真師護法!”


    裴英娘笑而不語。


    新羅使臣冷笑一聲,目帶不屑,甩袖道:“癡心妄想!”又換上一副諂媚笑臉, “能有幸觀此奇景,某實在是三生有幸。”


    忍冬和半夏眼簾微抬,似笑非笑地看著倭國使臣。


    倭國使臣麵上訕訕,默默退下。


    殿前的人紛紛放下酒碗杯箸,三三兩兩站在廊前,觀看水缸中的蓮花,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裴英娘確定護衛牢牢把守在水缸前,不許閑人靠近,放下心,在眾人摻雜了好奇、欣賞、豔羨和敬畏的複雜視線中拾級而上,迴到李治和武皇後的坐席前,“幸不辱命,但願能博得二聖一笑。”


    帝後二人對視一眼,武皇後笑著道:“難為你的巧思。”


    李治點點裴英娘的額頭,又笑又歎,輕聲說:“小十七莫非真是仙女不成?”


    裴英娘悄悄吐舌,直起身,湊到李治身邊,附耳道:“阿父快幫我轉移吐蕃人的注意力吧,不然我就得穿幫了!”


    李治早猜到她這幻術必定藏有秘法,聞言開懷大笑,搖搖頭,寵溺道:“你呀你!”


    扭頭吩咐侍立在階前的宦者,“命樂伎排演《破陣樂》。”


    宦者應是,走到殿前,拍拍手。


    龜茲樂人們立刻擂起大鼓,鼓聲轟隆,聲震雲霄,百裏之外都能聽到隱隱的雷鳴,氣勢宏偉。


    數百身穿盔甲、手執畫戟的健壯舞者奔入前殿,隨著威武雄壯的樂聲,做出穿刺衝殺動作,隊列不停變換陣勢,發揚蹈厲,聲勢雄渾。


    席中眾人飲酒作樂,意態閑適,微醺欲醉,忽然聽到鼓聲,不由凜然。


    更有甚至,隨著庭中舞樂且歌且舞。


    裴英娘挑眉,破陣樂既是舞樂,也是威懾周邊城邦的下馬威,李治這是想先禮後兵?


    一場慷慨激昂的破陣樂舞,振聾發聵,觀者無不肅然起敬,心生畏懼。


    尚陵欽的臉色更黑了。


    趁著席間眾人欣賞樂舞,李令月挪到裴英娘身邊翻她的袖子。翻了半天,什麽小巧機關都沒翻到,不由疑惑道:“英娘,你怎麽把蓮花變出來的”


    裴英娘眨眨眼睛,促狹道:“天機不可泄露……”看到李令月眼裏滑過一抹失望,連忙改口,“我逗阿姊玩的,一會兒等散席了再告訴你。”


    李令月點點頭,耐住性子,等著宴散。


    席上美味珍饈,琳琅滿目,她一邊漫不經心地自斟自飲,一邊琢磨是不是水缸裏有什麽古怪,莫非倭國使臣和新羅使臣提前和英娘串通好了?


    不對,英娘剛剛進宮沒一會兒,哪來得及和外國使臣聯絡……


    裴英娘埋頭吃櫻桃凍酪,初秋時節的新鮮櫻桃,比嶺南道送來的荔枝稀罕多了。


    經過剛才那一番裝神弄鬼,吐蕃這迴沒有理由繼續質疑她的道士身份。其實她還可以趁勢再表演一個滴水成冰、仙人摘桃、隔空作畫什麽的,不過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不必再拋頭露麵爭風頭。


    萬事過猶不及。


    她端著琉璃碗,正吃得開心,餘光看見尚陵欽趁眾人不注意,打發兩個隨從去水缸旁查看水裏的荷花。


    隨從躡手躡腳穿過人群,靠近水缸。


    李令月也看見了,緊張得臉色發白,忐忑道:“英娘,怎麽辦?吐蕃人過去了!”


    她不知道裴英娘到底用了什麽法子讓一把蓮子瞬間開枝散葉,長出荷苞,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裴英娘使的絕對不是什麽神仙法術。萬一被吐蕃人瞧出不對勁,露餡了怎麽辦?


    裴英娘拍拍李令月的手,“剛才樂舞演奏起來的時候,我已經讓人悄悄把蓮花換了。”


    李令月輕籲一口氣。


    她拉起李令月,“這裏太鬧了,不管他們,我們去後殿待著。”


    李令月迫不及待想知道裴英娘的秘密,點頭如搗蒜,“好,我們去閣子裏,那邊清淨,隔著窗還能看到殿前的樂舞。”


    兩人起身向李治和武皇後辭別。


    武皇後示意宮人跟著姐妹倆,“隻許待在閣子裏,別跑遠了。”


    這邊阿芒看到裴英娘和李令月告退,一拍大腿,扯扯尚陵欽的衣袖,“我看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永安真師一點都不緊張,表演完法術就離開了。你別浪費工夫啦,那幾缸蓮花肯定沒有古怪!”


    尚陵欽瞳孔微微一縮,沉聲道:“有沒有古怪,隻有看過才知道。”


    阿芒雙手並用,攥著太平畢羅,咬下一大口麵皮,搖搖頭。


    側殿的閣子翹角飛簷,共有三層。


    姐妹倆登上二樓,坐在窗前美人靠上。


    裴英娘讓昭善端來一碗熱茶,把幾粒渾圓的蓮子塞進李令月手心裏,“阿姊,你不是想知道其中奧妙嗎?你看看,能看出什麽古怪?”


    李令月摸摸蓮子,搖搖頭,“這隻是普通的蓮子呀!”


    裴英娘揭開茶盅,“你把蓮子放進來。”


    李令月按著她的指示,將蓮子投入茶杯中。


    裴英娘蓋上杯蓋,垂眸暗數十幾下後,“阿姊,揭開蓋子看看。”


    李令月挽起袖子,小心翼翼揭開杯蓋,“啊!”


    茶碗中蓮葉、蓮花漂浮在碧綠的茶水中,擠擠挨挨,好不熱鬧。蓋上杯蓋前明明隻有一杯茶水和一顆蓮子,過一會兒就開出花來了,實在奇怪。


    “這是?”李令月端起茶杯,盯著水中的蓮葉,伸手碰了碰,“它怎麽開出花來了?”


    裴英娘接過宮人找來的小銀剪子,夾破一粒蓮子,將蓮殼裏捆紮的小團倒在掌心,給李令月看,“原因在裏頭。”


    瞬間生蓮術其實非常簡單,事先準備好蓮子,鑿開,祛除蓮肉,挖成空心,把用通脫木的木莖髓製成的荷花、荷葉緊紮成一團小球,塞入蓮殼,用細線捆縛,一端在蓮殼中,一端捆係小鉛塊,再用樹脂將蓮殼粘合。


    阿芒往水缸裏撒的蓮種並未開花,依然還是蓮種。


    倭國使臣和新羅使臣檢查過大缸後,裴英娘偷偷把空心蓮殼和阿芒摘來的蓮子混在一起,命人往缸中注入熱水,蓋上氈席,樹脂在熱水中融化脫離,蓮殼一分為二,通脫木的木髓吸收熱水,迅速膨脹,銅線葉梗根根竄起,鉛塊下沉,蓮子墜入缸底,而蓮花、蓮葉恍如瞬間長大綻放,齊齊浮出水麵。


    通脫木的木莖能製成各種花朵,隻需摻入染料,便能做出世間百花,仔細看也看不出區別,完全能以假亂真。


    這個生蓮術是裴英娘給李令月預備的驚喜,私底下演練了很多次。一開始她手忙腳亂,處處是破綻:比如蓮花、蓮葉軟塌榻浮不起來,或是銅絲豎直得太快濺出水花,或是沒把握住水的溫度和通脫木的分量,花開不出來……


    後來練得多了,她很快能遊刃有餘地唬人。


    裝神棍這種事,最重要的是氣勢和氣氛,把架子擺出來了,再把氣氛調動起來,那事情基本就成功了一大半。


    正如後世變魔術一樣,魔術師不僅要手快膽大,還得會忽悠人,會造勢,會宣傳。


    幾百人注目之下,更容易造成心理暗示和從眾效應。


    加上武皇後暗中配合,幻術完成的效果比裴英娘預料的要好得多。


    李令月揎拳擼袖,把幾顆蓮子翻來覆去,又揉又捏,連聲喊昭善,“再倒幾杯熱茶來!”


    雖然聽懂其中的精妙了,但她還是覺得匪夷所思!不知道第一個表演這個法術的人當初是怎麽想出這個主意的。


    她摩拳擦掌,袖子高挽,一連試了五六顆蓮子,每迴揭開杯蓋時都忍不住驚唿讚歎,“實在是巧奪天工!”


    姐妹倆正笑鬧,突然聽到殿外傳來吵嚷聲,倚窗服侍樓下,卻是吐蕃使者和倭國使者在水缸前爭吵。


    李令月皺眉道:“缸裏的蓮花怎麽沒了?”


    幾隻大水缸剛才還開滿荷花,這會子空空落落,隻剩幾缸綠水。


    裴英娘抿嘴一笑,“這就得問吐蕃使者了。”


    樓下,吐蕃使者和倭國使者爭執不休,倭國使者揪著吐蕃使者的衣襟,怒氣衝衝,“真師施展仙術,你們不誠心瞻仰就罷了,竟然對真師不敬,仙家之物,被你一碰就沒了,你怎麽賠!”


    吐蕃使者百口莫辯,他奉主人之命偷偷靠近水缸,想看看缸中蓮花、蓮葉究竟有什麽奇特之處,誰知剛伸出手,蓮花、蓮葉就如同幻像一樣,瞬間枯萎、沉入水底了!


    倭國使臣氣急敗壞,仿佛自己家的祖墳被人刨了一樣,硬抓著吐蕃使者不肯放。


    鬧到李治和吾皇或跟前,李治淡笑道,“吐蕃遠處西境,沒有見識過這些,一時好奇,也是有的。”


    右側席位上的裴宰相直起身,笑著道:“我中原地大物博,幾朵荷花罷了,使者不必愧疚。”


    他們越表示自己寬宏大量,越不在意被使者無意間毀掉的蓮花,尚陵欽的臉色越難看。


    阿芒在他耳邊聒噪:“我就說你不該派人過去的吧……看看,好好的花兒,說沒就沒了。仙師的蓮花,我們凡人碰不得……”


    尚陵欽暗吐一口血,雙手緊握成拳。


    樓閣之上,裴英娘聽說尚陵欽願意送上珍寶以示賠償,兩手一拍,“賠!當然得賠!不用和他們客氣。”


    匠人們花費好幾個月,試驗無數次,才做出幾百顆藏了通脫木的空心蓮子。她方才辛辛苦苦一番作態,免費表演給在場諸人看,除了叫好聲之外,啥都沒撈著,正好找吐蕃使團討點辛苦費。


    李令月吃吃笑,伸手掐一下裴英娘的臉,“快老實交待,你不是讓人把蓮花換成真的了嗎,怎麽吐蕃人碰一下,那些花都不見了?”


    裴英娘撇撇嘴,從頭到腳都寫滿無辜,“不關我的事,我沒讓他們靠近水缸呀!”


    毀滅證據這種事,要及時幹脆,不能留下把柄。重新換掉的蓮花、蓮葉根部灑了特製的藥水,隻能支持一刻鍾,不管吐蕃使者碰不碰它,缸中蓮花都會爛掉的。


    尚陵欽的舉動,正好配合裴英娘的計劃,讓蓮花的枯萎變得更順理成章。


    裴英娘在眾人麵前施展法術,坐實她的修道之名,讓吐蕃使團無話可說。不止如此,他們還得因為隨從一時的手賤無端端送出大筆金銀。


    賠了夫人又折兵,尚陵欽心中鬱悶不已。


    偏偏在此時,阿芒還在一聲聲讚美裴英娘。


    尚陵欽額前青筋暴跳,咬咬牙,閉上眼睛,耳朵不能堵起來,至少可以眼不見為淨!


    宴席散後,李治留下吐蕃使團轉去中殿議事,幾名閣老陪同,其他人吃飽喝足,各自散去。


    李旦找到剛剛和李令月分開的裴英娘,叮囑她:“哪兒也別去,在這裏待著,我忙完事情,送你迴醴泉坊。”


    裴英娘愣了一會兒,李旦又沒入朝,有什麽事要忙的?


    她沒多問,點點頭,“好,我在亭子裏等著。”


    涼亭旁邊栽有幾株皴皮棗樹,樹冠張開來蓋住整座亭子,枝葉間開出細密的棗花,宮人摘了幾顆剛結的棗子給裴英娘看,青綠色的小果子,還沒有指甲大,藏在細長的棗葉間,平時很難被注意到。


    半夏跪坐著給裴英娘剝石榴,鮮紅瑩潤的果肉堆在摩羯紋金花銀盤裏,很快摞了一盤子。


    忍冬往金花銀盤裏澆一層酥酪,遞給裴英娘。


    裴英娘拈起匙子,剛吃了兩口,聽到半夏咦了一聲。


    “怎麽?”她問。


    半夏踟躇了一會兒,指著拐角的迴廊,“相王和執失將軍……”


    裴英娘抬起頭,順著她指尖的方向看過去,李旦和執失雲漸一前一後經過迴廊,仆從護衛緊跟其後,一行人腳步匆匆,往麟德殿走去。


    裴英娘張望了一陣,看著兩人走遠的背影,心裏忍不住疑惑:李旦和執失雲漸平時好像不怎麽來往呀?他剛才說有事要忙,是不是和執失雲漸有關?


    前殿議事,後殿寢居。中殿兩邊開闊,憑欄可以遠眺太液池的粼粼碧水,廳內布置簡單淡雅,瞧著不像是商討國事的地方,更像一個閑時供人修葺的書室。


    李治端坐主位,命人賜坐尚陵欽和阿芒等人。


    宮人魚貫而入,送來茶水、茶食和鮮桃、梨子、石榴、荔枝之類的鮮果。


    尚陵欽直覺這場宴後的小聚很有可能是鴻門宴,趁著眾人落座寒暄、無人注意到自己,和身後的隨從交換幾個眼色。


    阿芒深吸一口氣,“好像有點不對勁……他們想做什麽?”


    尚陵欽涼涼掃他一眼,沒吭聲。


    和風陣陣吹拂,銅鈴搖擺,鈴聲清脆悠揚。


    李旦順著白玉石階拾級而上,漸漸能聽清殿內客氣而恰到好處的恭維說笑聲。


    “相王。”


    執失雲漸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嗓音渾厚。


    李旦轉過身,紫金冠下一張眉宇軒昂的清俊麵孔,雙眸幽深,眼底沉靜如淵,淡掃執失雲漸一眼,“何事?”


    聲音淡漠冷清。


    相王對誰都是如此,冷冰冰的,無悲無喜,隨時隨地拒人於千裏之外。


    但執失雲漸曾看到他和裴英娘坐在涼亭裏對弈。


    那時的相王像變了個人似的,手執琉璃棋子,眼眉含笑,麵容溫和,神情溫柔專注,時不時抬眼看著裴英娘,教她下棋時該怎麽布局,怎麽取舍,溫言細語,耐心十足。


    執失雲漸直視著李旦,一字一句道:“相王對十七娘……僅僅隻是兄妹之情嗎?”


    朱欄拱繞,階前風聲颯颯,吹得兩人衣袍獵獵。


    李旦輕輕笑了一下,輕描淡寫道:“是與不是,與你何幹?”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魔術並不高大上啊,我以為大家都知道呢……其實古代的很多法術現在都慢慢破解了,有化學實驗,心理暗示,精密的數字、概率運算等等……總之都是古人智慧和套路的結晶!


    但是傳說中的神仙索目前沒有人破解,印度和日本號稱發現了背後的秘密,其實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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