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坊, 相王府。


    書室三麵書架堆疊, 對著庭院的一麵大敞著,南邊一座十二扇黑框鑲嵌雲母琉璃大屏風,擋住日曬。風從迴廊吹進室內,帷幕、水晶簾輕輕晃動, 木質地板上光影流轉。


    院中草木葳蕤,芭蕉冉冉。


    李旦坐在半敞的書室前,看著書案上敞開的黑漆匣子, 濃眉微微一挑, 拈起一本書冊。


    幽藍封皮, 紙頁間隱隱有金色蓮花暗紋,上書《大唐西域記》幾個字,簡潔明快,精美雅致。


    他盯著書名看了一會兒,翻開書冊,雪白的紙張上印刻著大幅圖畫, 畫中所繪情景頗為怪誕,筆法新奇大膽, 線條簡練豪放, 色彩濃烈, 寥寥幾筆,刻畫出西域諸國的異域風情。


    再接著往下翻,便是《西域記》的序文和正文了。正文前標有有目錄,每頁底端有奇怪的符號標識, 似乎是某種特殊印記,正文底下,綴有詳細的注釋和音釋,注明乃某某人所言。


    《西域記》由玄奘大師口述,其弟子辯機筆撰,一共有十二卷。李旦的書室裏收藏有寺中僧人手抄的絹本,摞起來,堆滿一口大箱子,四個豪奴才能抬得動。


    現在他手裏拿著的卻隻有薄薄一本書冊,隨手一卷,能夠塞入袖中,這樣一本小巧的書冊,竟將《西域記》所有內容收錄其中,還分別作了詳細的標注解釋,並以書畫裝飾,既美觀大方又實用輕便。


    李旦見過經折裝的書冊,比起卷軸來說,經折裝的攜帶簡單,大臣們平時的奏疏大多是經折裝的,但眼前這本線裝疊頁式的,他還是頭一迴見。


    裴英娘一大早興衝衝過來,說是有禮物送他,他以為會是什麽新鮮點心或是南方新製的茶餅,沒想到竟是一箱裝訂的書冊。


    仆役使女們侍立在門庭外,馮德背靠欄杆,腦袋一點點,正偷偷打盹。


    書室裏香煙嫋嫋,裴英娘坐在李旦的書案旁吃茶。


    房裏隻有他們兩人,她神態輕鬆,坐姿馬馬虎虎,大概是怕他責怪,沒敢盤腿坐,勉強維持一個跪坐的姿勢,時不時抬頭瞥他幾眼,等著他的品評。


    李旦笑了笑,不知她怎麽這麽厭惡跽坐,平時坐不了一會兒,就扭來扭去渾身不舒服,非要靠著隱囊或是歪在憑幾上才舒坦。在蓬萊宮時,有李治縱著她,她膽子越來越大,沒有外人在跟前,絕不正坐。


    他每次去內殿請安,十次有九次看到她不是歪著就是靠著,看到他進殿,才趕緊整理衣裙,慌慌張張擺出一個正襟危坐的端正姿勢。


    他搖搖頭,放下書冊,走到床榻邊,找出自己平時用的隱囊,迴到書案前,把隱囊塞到裴英娘背後,拍了拍,含笑道:“靠著坐吧。”


    裴英娘剛入宮的時候,為了不讓別人看輕她,李旦常常板起臉嚴厲教導她。其實那時候隻要她稍微露出委屈的表情,他絕對狠不下心。好在她那會兒年紀小,看不出他嚴格底下的妥協,不敢任性。


    李旦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解釋過什麽。而裴英娘雖然有點怕他,但知道他是為她著想,所以從不曾冷淡疏遠他。


    現在迴想從前,李旦有些後悔,他那時候不該對裴英娘那麽嚴厲的,不管她是什麽樣的女子,驕縱也好,端莊也好,跋扈也罷,他都喜歡。


    她不用學成一個詩書滿腹、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亦不用努力去學那些繁瑣的持家本事,她隻要開開心心就好了。


    裴英娘看到隱囊,立刻眉開眼笑,舒展寬袖,換了個最懶散的姿勢,趴靠在隱囊上,“阿兄,你沒認出來嗎?”


    她低著頭,搽了鳳仙花汁的指頭點在書案上,蘆筍般的纖指敲敲《西域記》的封皮,“你再仔細看看。”


    李旦早就認出來了,封麵上大唐西域記幾個字是他的筆跡,“你臨摹的?”


    裴英娘跟著他練草書、隸書的時候,偷偷臨摹過他的字體,雖然沒有練到十分像,但也足夠以假亂真,拿出去騙騙人是沒什麽問題的。李治的筆跡她也學會了,他有次看到李治口述,讓裴英娘幫忙代筆批閱奏章,她寫出來的飛白書和李治的一模一樣。


    儒學士曾感慨,裴英娘不愧是褚遂良的外孫女,家學淵源,字寫得不算特別出色,但極其擅長臨摹。


    裴英娘搖頭,失笑否認:“你不記得了?我請你寫的啊!”


    李旦皺眉迴想了一陣,裴英娘偶爾會請他寫幾個字,說是要拿迴去好好瞻仰學習,他當然不相信這個理由,但懶得深究,往往她求什麽字,他當場一揮而就,從沒留意寫的是什麽。


    “怎麽會想到送我這個?”李旦合上《西域記》,他很喜歡書冊的新式裝訂法,但對西域佛國沒什麽興趣。


    裴英娘呷口茶,緩緩道:“佛寺僧人主掌譯經之事,想要篆書刻文,傳播線裝書,必須先和僧侶們打好交道,第一批刊印的書目,曆書是庶民唯一能看懂的,佛經和《西域記》是預備贈送給各大佛寺的。”


    這個時代長安佛寺中的高級僧侶基本承擔了翻譯、抄書兩樣職能,僧侶們在文化傳播、交流方麵影響甚大。推廣線裝書,不僅需要朝廷大力推行,還要贏得文人、僧侶們的支持,否則世家豪門永遠將線裝書斥為“下流”,那不管它有多便捷,都難登大雅之堂。


    這就好像推廣某種時尚一樣,平頭老百姓穿一身奇裝異服出門,還沒走出二十裏地,就會被人指著鼻子直斥傷風敗俗,罵一個狗血淋頭。


    但是如果穿那套衣裳出門的是天後或者公主,那麽風向就不一樣了,不出一個月,上行下效,城中權貴女眷爭相效仿,市井坊民也有樣學樣,以為風尚,奇裝異服自此搖身一變,成為流行。


    正所有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從上而下強製推行,比從下而上一點點影響士大夫們,要簡單省力多了。


    裴英娘把頭一批刊印的書目獻給武皇後時,就準備好了要同時示好朝中文武大臣們——沒辦法,這個時代,權貴階層始終引導社會潮流。


    李旦沉默了一會兒,也就是說,由他寫就的書名,會隨著這一箱子線裝書的發行,流入萬千百姓家?


    他不說話的時候雙眉略皺,表情冷肅,看不出喜怒。


    裴英娘歪著腦袋看他,“阿兄,我先斬後奏,你不生氣吧?”


    其實她有恃無恐,篤定李旦不會和她生氣。不過看他皺眉,還是忍不住想確定一下。


    如花似玉的一張清秀麵孔,明眸善睞,含笑仰望著他。離得這樣近,她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幽香,若有若無,又仿佛比婢女燃的龍腦香更濃烈。


    李旦很想摸摸她的臉頰,手腕抖了一下,胳膊抬起,手指落在她的鬢邊,揉揉她的發髻。


    他怎麽會生氣,這可是揚名立萬的大好機會,別人求都求不來。雖然他隻是寫了幾個字,但是隨著這些書籍流入萬千百姓家,他必定會跟著聲名鵲起。


    這正是他一直以來希望的,向世人展示出一個謙恭好學、醉心書本的賢王姿態,減輕長輩、兄長們對他的防備。


    看他果然沒生氣,裴英娘粲然一笑,水杏眼瞪得溜圓,巴掌大的小臉,眉間貼翠鈿,青春正好的年輕女郎,無須妝粉,也明媚如三月春光,“阿兄,你再仔細看看裏頭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李旦輕咳一聲,收迴手的同時,也強迫自己收迴流連在她身上的目光,低頭繼續翻看書冊。


    他很快發現幾處古怪的地方,指尖點點書頁,書中有很多不常見的地名、佛寺,每次重複出現時,地名前標注有奇怪的符號,“這是什麽?”


    裴英娘輕聲答:“是句讀。”


    古籍中一開始是沒有標點符號的,後來慢慢出現句、讀,在語句大段停頓時,用“句”表示語意已經說完,用“讀”表示短暫停頓,後麵還有內容。


    彼時,書卷中的文字大部分沒有標點,圓圈,逗號,書名號,問號,感歎號,省略號,人名、地名的特殊符號……一概沒有。


    所以解讀古人文章,不同的人能解讀出不同的意思來,除了古文艱澀難懂,不易理解,今古詞句的意義發展演變之後,會造成歧義以外,也和句、讀不能準確表達作者的原始意義有關。


    宮裏的人和嫡係宗室貴族們都知道,六王李賢文武全才,既通文墨,也擅弓馬,開朗活潑,禮賢下士,而相王李旦沉迷訓詁,不苟言笑。


    訓詁聽起來很神秘,簡單來說,就是用當代人能夠看懂的通俗語言去解釋古人的文章。有時候他好幾個月隻鑽研一篇文章,廢寢忘食,焚膏繼晷,辛苦大半年,僅僅隻是為了印證某句話到底有多少種意義。


    裴英娘不知道李旦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訓詁,不過既然他放任自己沉迷訓詁的名聲傳揚出去,那她幹脆幫他把這一點發揚光大。


    肥水不流外人田,外人都以為李旦喜歡鑽研古籍,那標點符號的推行和白話注釋的重任就交給阿兄吧!


    李旦很快想明白標點的意義,神色震動,垂眸看著裴英娘,默然不語。


    裴英娘沒有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埋頭在匣子裏翻找著什麽,喃喃道:“訓詁太枯燥了,我讓人收錄了幾篇講述波羅球的文賦,還配了插圖,給阿兄閑來解悶。”


    李旦最近有些反常。


    富貴鄉裏長大的貴公子,不該這麽苦悶的。裴英娘搜羅了許多講述西域諸國風土人情的書目——李旦年紀輕輕的,應該看一點輕鬆有趣的書。


    李旦凝視著裴英娘,嘴角微翹,低笑出聲,“我什麽時候說過訓詁枯燥了?”


    裴英娘手上的動作停了停,輕哼一聲,“我就是知道。”


    兩人低聲說著話,牆角的蓮花銅漏不知不覺間浮出六片蓮瓣,已到巳時了。


    使女們來來迴迴好幾次,不知道該不該傳膳,馮德怕打擾李旦和裴英娘,不許她們吭聲。


    他迴頭望一眼書室,娘子斜倚隱囊,姿態放鬆,郎主坐在書案旁,含笑望著她,嘴角微翹,麵色柔和。


    兩人低聲談笑,不疾不徐商量著什麽,言笑晏晏,其樂融融。


    這一刻花開無聲,溫情脈脈,涼爽的秋風徐徐吹拂,屋簷下的護花鈴隨風飄動,鳥雀振翅而起,飛過瓦藍天空。


    馮德心想,也許過不了幾個月,王府就能迎來一位女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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