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欲言又止。


    敕書小十七出家為榮國夫人楊氏祈福的書簡已經由中書省簽名, 發往門下省存檔、審核了。


    從裴姓改為李姓,又從李姓改為武姓, 小十七會不會以為他不再喜愛她而惶恐不安?


    他從寬袖中抽出卷起來的絹帛, 遞給裴英娘,語氣柔和, 試圖用這種談笑家常的語氣來安撫她, “這隻是權宜之計。”


    裴英娘展開絹帛,從頭到尾細細瀏覽一遍, 吃了一驚,茫然道:“母親要我認在武家門下?”


    李治低頭看著她,緩緩道:“不是要你改認周國公為祖,而是已經認了。十七, 從詔書下發的那一刻開始, 你就是武家人了。”


    裴英娘啞口無言。


    不是出家就好了嗎, 為什麽連姓氏也要改?李治和武皇後雖然苦惱吐蕃使臣的求婚,但還不至於怕成這樣吧?


    又不是吐蕃兵臨城下, 必須做出決斷的時候。帝後之所以忙著發嫁李令月,隻是懶得尋其他借口, 不想打破和平局麵、交惡吐蕃罷了。如果吐蕃非要胡攪蠻纏, 尚武的文臣武將們不怕和他們打一仗。


    李治踟躇,不知道該不該說出李旦在其中發揮的作用。


    李旦幾乎是逼迫著他作出這樣的決定。


    他想不出該怎麽開口, 小十七還小,分不清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感激……而且她乖巧順從, 萬一糊裏糊塗應承了李旦,將來後悔怎麽辦?


    以李旦的性子,絕不會放手的。


    知子莫若父,何況李治也是曾經經曆過情愛的男人,李旦排除萬難,一點點解決阻撓他的麻煩,費盡心思才獲得武皇後和他的認可,終於守得雲開見明月,怎麽可能善罷甘休。


    一個是他的兒子,一個是小十七。


    他希望他們能互相扶持,做一輩子的兄妹,而不是因為感情糾紛變成互相仇視的怨偶。


    裴英娘心中思緒萬千,望著庭中百花齊放的妖嬈盛景,走了會兒神,輕咳兩聲,莞爾道:“下旨冊封哪有我自己主動上書要求為榮國夫人祈福虔誠,我立刻去信盧雪照,讓他為我寫一篇上表。”


    以盧雪照的才華和臉皮厚度,肯定能把文章寫得情文並茂、感人肺腑,令觀者無不潸然淚下,痛哭流涕。吐蕃使臣中懂漢字的譯者看完盧雪照的文章後,也得哭著為裴英娘的孝心鼓掌。


    絕對的發人深省——也就是後世說的洗腦。


    駱賓王因為一篇聲討武皇後的檄文而名揚天下,正好盧雪照需要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


    現在機會來了。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的主意精妙絕倫,立刻讓昭善取來李令月殿中的紙筆墨硯,刷刷幾下,伏案寫下一封短信,命人送去醴泉坊,“要盧郎君先放下其他事,盡快把這篇文章寫出來。”


    宮人連聲答應,帶著書信離開。


    李治沉默了一會兒,擰起的眉頭漸漸舒展。小十七已經長大了,知道怎麽做對她自己有利,不需要他再手把手教她怎麽應對武皇後和太子。她確實柔順,但唯獨在感情之事上異常堅定。她幾乎百依百順,但得知賜婚的旨意後,立刻和執失雲漸劃清界限,這樣的十七,不會在婚姻大事上委屈她自己。


    其實說與不說,沒什麽關係。


    讓李旦自己做決定吧。


    “阿父……”裴英娘迴頭看李治,“我以後喚阿父什麽呢?”


    武皇後是姑母的話,她得稱唿李治為姑父?


    李治笑了一下,“還是叫阿父吧,阿耶也可以,聽著順耳。”


    裴英娘點點頭,心裏暗暗思量,在李治麵前當然可以放肆,武皇後、太子李弘、六王李賢和七王李顯那邊就不能馬虎了。她得時刻提醒自己,免得被他人奚落。


    “對了……”裴英娘想起一事,神情變得鄭重嚴肅。


    李治不由也緊張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等著她發問。


    裴英娘眉頭輕皺,“阿父,我的道號是什麽?”


    李治怔了一下,半晌後才輕聲答:“令月的道號是太平,你的自然是永安。”


    裴英娘輕輕籲出一口氣,李令月的道號就是她的封號太平,她真怕李治和武皇後心血來潮,為了輩分,給她取一個道號叫“太真”,那她真的會氣得嘔血的!


    沒錯,裴英娘最關心的是自己的道號,隻要不是太真,叫什麽都行。


    至於改姓武氏,和道號比起來無足輕重。她才不會告訴李治,改成武姓根本不算什麽,等武皇後稱帝,大家都要改,先改後改都一樣,對她來說,沒什麽區別。


    千金大長公主舍棄李姓,自降兩輩,哭著求著認武皇後當幹媽,改封延安大長公主,可以說是幾輩子都洗不清的汙點,哪怕沒有到遺臭萬年的地步,也差不離了。


    她提前改成武姓,到時候可以躲過一劫,誰敢罵她厚顏無恥,她可以理直氣壯地掏出李治的敕書:是聖人讓我改的!


    反正又不是頭一次改姓。


    而且,從皇室養女搖身一變,成為武家族女,其實並不壞呀!反正她已經以公主的身份刷足了李家宗室的好感,現在又搭上武皇後的關係,以後不管李唐皇室和武家哪個占了上風,她不僅能自保,還可以左右逢源,占盡便宜——當然,前提是她不像武家兄弟那樣不停作死。


    武皇後稱帝之後,讓李令月改嫁給中郎將武攸暨,為的就是確保李令月的安全。李唐公主,武氏宗媳,是李令月可以在武周期間立身的資本之一。


    裴英娘直接成了武士彠的孫女,靠山更穩了!


    不過現在她豈不是成了武皇後的從侄女?武承嗣和武三思的從妹?


    比給曾欺辱過楊氏和武皇後的武家兄弟當女兒要強,但是想到和武承嗣成了從兄妹,裴英娘心裏就膈應。


    “我不要管武承嗣叫阿兄。”她撇撇嘴,不滿嘀咕。


    李治驚訝地挑了挑眉。他以為小十七可能會傷心,會難過,會不知所措,結果她卻一點都不意外,隻關心自己的道號好不好聽,糾結要不要改口管武承嗣叫從兄?


    他訝然片刻,懷疑小十七是不是在強顏歡笑。


    然而裴英娘絮絮叨叨、滿不在乎的樣子,實在不像是裝出來的。


    唇邊浮起幾點微笑,李治壓下心底的疑惑,揉揉裴英娘的頭頂,“都隨你。你的品階比武家人高,他們不敢欺負你。”


    裴英娘聽了這話,立刻眉開眼笑。


    因為血緣的關係,武皇後很信任武家的人,但是她並沒有給武家人太多倚重,武家人是她清除異己、抬高聲望的幫手,而非繼承人。


    她覺得自己或許可以給武承嗣找點事情做,讓他長長記性。


    李令月不過是醉後打了個盹,前後也就一炷香的工夫,醒來時依舊是炎炎夏日午後,院中盛放的花朵還是那麽燦爛奪目,她居然被告知:乖巧貼心的寶貝妹妹沒了!從此變成武家的人了!


    她拍案而起,驚怒交加,惡狠狠道:“誰敢搶走英娘!”


    李治和裴英娘怕打擾她午睡,都已經離開了。


    殿中的侍婢們看著李令月咬牙切齒的模樣,捂嘴吃吃笑。


    昭善擰幹帕子,為李令月擦臉擦手,輕聲細語道:“公主,貴主成了武家女兒,以後還是您的妹妹呀!”


    李令月眉頭緊皺,煩惱至極,“從妹和表妹哪能一樣!誰這麽多事,非要讓英娘改姓武,出家還不夠嗎……”


    她忽然愣住了。


    除了李旦,還能有誰?


    看來,八兄是真的認準英娘了……


    李令月沉吟不語,有些發愁,之前她覺得李旦過一段時間可能會轉變心意,所以瞞著英娘。現在看李旦這來勢洶洶的架勢,連姓氏都說改就改,英娘這麽聽話,哪是八兄的對手啊……


    她心神不定,扯走昭善手裏的巾帕,胡亂擦把臉。手指上纏著的絲帛剛剛解開了,十指纖纖,指尖色若胭脂,比花釵間鑲嵌的紅鴉忽還鮮豔。


    八兄那麽強勢,英娘還是個懵裏懵懂的小娘子呢!


    裴英娘如果知道李令月這會子在想什麽,一定會心生警惕。


    但是她不知道。


    她剛送李治迴含涼殿,看天色還好,和風陣陣,沒有急著迴東閣,順著迴環相連的曲廊,一邊欣賞池中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美景,一邊蹙眉想著心事,慢慢走到太液池西岸。


    池邊荷葉繁茂肥潤,擠得密不透風。光線落在這裏,都是暗沉的。


    半夏讓宮人摘幾片剛剛舒卷開的嫩荷葉給她,笑著道:“煮黍臛的時候加點蓮葉,能清暑氣,黍臛太膩了。”


    裴英娘心不在焉,繼續往前走。


    迴廊空闊,微風時不時拂過,荷葉荷花輕輕搖晃,響聲綿密,像春夜細雨,若有若無,時斷時續。


    她走到一處飛橋前,木屐踩著摩羯紋階梯,拾級而上。忽然聽到頭頂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喚她,“英娘。”


    裴英娘抬起頭。


    李旦站在飛橋上,眼眸微微低垂,低頭俯視著她。他剛好站在背光的陰影處,看不清他的神情,唯有一雙眸子異常雪亮,即使隔著一段長長的階梯,裴英娘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壓迫灼人。


    她仰著頭,和李旦對視了好一會兒,才怔怔道:“阿兄。”


    李旦緩步而下,袍角拂過欄杆,簌簌響。


    他很快走到裴英娘麵前。


    成年男子引而不發、暗藏侵略性的氣息撲麵而來。


    不知是不是他的氣勢太攝人了,裴英娘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李旦目光微沉。


    裴英娘有點怕,又有點疑惑,看到李旦不高興,腦子裏還沒想明白,身體已經下意識做出反應——往前走兩步,這下子和李旦近在咫尺,完全麵對麵了。


    李旦雙眉輕皺,像是在笑,又沒見他揚起嘴角。


    裴英娘囁嚅兩聲,哼道:“笑什麽?”


    她才不怕李旦呢,她隻是不想看到李旦不高興而已!


    李旦抬起手,伸到裴英娘鬢邊,摘下一朵粉白芍藥,突起的指節輕輕合攏,碾碎花朵,嘴角微微勾起,輕笑道:“怎麽戴這麽多花?”


    語氣婉轉柔和,尾音纏綿,有促狹調笑的意味,和他鋒利敏銳的眼神截然不同。


    裴英娘仰起臉,“啊?”


    半夏和忍冬連忙上前請罪,小心翼翼道:“貴主,聖人不許我們提醒您……”


    宮人取來一隻飛禽花鳥紋金銀平脫鏡。


    裴英娘接過葵花形狀的平脫鏡,換個方向,攬鏡自照。


    “……”


    鏡中的少女綠鬢朱顏,眉清目秀,漂亮是漂亮,但不管是誰,頂著一頭姹紫嫣紅的鮮花,除了熱鬧喜氣之外,隻剩滑稽了。


    就像個移動花架,豔而俗。


    裴英娘恍然大悟,難怪剛醒的時候,李治和李令月笑得那麽古怪呢!原來阿父和阿姊趁她睡著的時候,往她的發髻上插滿了含苞待放的芍藥花……


    不止螺髻上堆疊插滿了,兩鬢和發尾也沒落下,還一朵疊一朵,硬生生堆出一團豔粉。


    剛才她低頭喝茶的時候,覺得頭頂的金花發釵比平時沉重,以為要麽是自己的錯覺,要麽是睡久了腦殼發暈,哪想到竟然是李治和李令月在搗鬼!


    更可惡的是,她戴著滿頭花經過大半個寢宮,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到,李治竟然不提醒她!不僅不提醒,還不許宮人們吱聲!


    簡直冷酷無情!


    她頂著一頭花,看起來肯定很搞笑,李治還能麵不改色地和她商談正事,果然是經驗豐富、深藏不露的大唐皇帝!


    裴英娘哼哼道,以後再也不要喜歡阿父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在晚上23點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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