醴泉坊。


    穿窄袖衫、梳單髻的使女在廊簷下晾曬衣裳, 隔著一片平滑如鏡、菡萏叢生的池塘, 幾名裹襆頭, 著寬袖袍服的青年男子抱著、捧著、托著、頂著一摞摞書卷,七手八腳, 忙著曬書。


    阿福進院子的時候,看到院中的山石上, 欄杆上, 花池子裏,連美人蕉叢上麵都鋪滿書卷, 搖頭失笑, “何須勞煩幾位郎君自己動手?仆這就命府中家奴前來伺候。”


    一個正彎腰展開一疊書卷的男子抬起頭,咧嘴一笑, 露出一口雪亮白牙,憨憨道:“來京兆府的路上碰上梅雨天,箱子裏的書卷都發黴了,難得晴日,我們借著曝書, 正好鬆動鬆動筋骨, 不必麻煩府上的女婢了。”


    阿福不管盧雪照說的是不是客氣話,側頭吩咐使女去叫人來幫忙。交待完,順手接過盧雪照書童懷裏的一卷書, 鋪在庭中石桌上,笑眯眯道:“諸位郎君可是公主的貴客,仆若是真依了諸位郎君, 難以向公主交差。”


    幾名男子聞言,紛紛放下手上忙著的事兒,再三謝過永安公主的款待,和阿福一起彼此互相吹捧一番,接著忙活。


    不一會兒,使女們應召前來,府中使女雖然不認字,但自有一套收拾清理書目的標記方法,有條不紊地忙前忙後,很快把男子們的幾口大書箱搬空了。


    亭子裏已經備好消暑的茶食、涼茶。雖然沒有傳說中的酥山,但靈沙臛、甜瓜、冰碗應有具有,其中有一種晶瑩剔透、水晶琉璃狀的茶食,凝成花朵的形狀,盛在碗裏,仿佛鮮花怒放,花蕊一抹玲瓏可愛的嫩黃,從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碗底描繪的卷草紋花樣,看似溫潤透明,吃進肚裏,涼爽滑嫩,清涼可口,不見涼氣逸出,卻比雪水還甘冽冰涼,中間夾有酸甜的果肉,其細嫩精致處,就是最上等的仙家醍醐,也不過如此了。


    幾位落魄學子雖然出身寒微,但南來北往,結交了不少仁人誌士,見識並不淺薄,生平從未吃到過這樣的茶食,忍不住感慨,不愧是永安公主的府邸,隨隨便便拿來待客的茶食,都如此不凡!


    盧雪照放下匙子,拍案讚道:“如冰似雪,酸甜適口,不知此物有什麽講究?”


    阿福淡淡一笑,“此物名為六月雪,乃我等奉公主之命,從諸羈縻州尋訪所得。如今正是盛暑,府中常備六月雪,每天清晨卯時灶間廚娘在廊下調煮此物,郎君可前去一觀。”


    盧雪照挑眉,和阿福約好明天去灶房一遊,其他人也忍不住好奇,決定一起去看個究竟。他們能從南方一路遊曆至天子腳下,還大咧咧主動投效權貴,都是狂放不羈之人,沒有什麽“君子遠庖廚”之類的忌諱,談笑之間,嘻嘻哈哈定下時間。


    阿福看快到午時了,怕耽擱太久,迴頭示意婢女抬著一張大托盤進亭子,笑著道:“公主命人從宮裏送出來的角黍,鹹、甜二味皆有,不知合不合郎君們的口味。”


    托盤裏角黍摞角黍,壘得小山包一般。


    盧雪照等人連忙起身,拜謝不迭。


    應付完諸位學子,阿福抹去額角汗珠,頂著火球一樣熊熊燃燒的烈日,拐進隔壁側院。


    側院正廳,一個清瘦的少年跪坐在屋簷下,正埋頭書寫著什麽。日光斜斜照進前廊,細塵浮動,他在明亮的光線和繁雜的蟬鳴聲中專心運筆,眉頭緊皺,雙唇輕抿,臉頰邊的刀疤看上去沒有那麽猙獰,眼神比平時柔和許多。


    像狂風暴雨忽然化作綿綿春雨,溫存輕柔。


    阿福往前走了幾步,腳下不知踩到什麽東西,低頭一看,磚地上一堆揉得皺巴巴的紙團,都是少年寫廢的紙卷。


    他冷哼一聲,抬腳走到少年跟前,“上好的青紙,一張六文錢,你已經浪費多少張了?這個月的工錢還剩多少?”


    家奴為主人效力,沒有工錢一說。公主命人造冊,記錄下府中所有奴仆的名姓籍貫,除去辦差的賞錢不算,還按月發放工錢給他們,阿福已經攢下不少了。他私底下偷偷估算了一下,蔡四郎心黑手狠,辦起差事來跟不要命似的,賞錢自然也就豐厚,加上工錢,一個月少說能有幾萬錢。不過他存不住錢,一有錢就托人送迴南邊給蔡氏花用,看他平時總穿那幾套衣裳,房裏沒有添新的物件,從來不去東西市花天酒地,也沒和府中的使女勾搭,手頭的銀錢應該不多。


    蔡四郎恍若未聞,神情專注。徐徐寫好迴信,擱下筆,舉著信紙仔仔細細檢查幾遍,濃眉微皺,似乎有一處不滿意的地方。


    阿福嘖嘖道:“你要是真嫌自己的字丟人,讓我來寫啊!我可是你的老師,我的字比你這個徒弟的字寫得好多了!”


    蔡四郎把信紙揉成一團,擲到阿福腳下,一字一句道:“公主的信是寫給我的,迴信得由我來寫。”


    阿福撇撇嘴,“公主的信有注明是寫給你蔡四的嗎?分明是你強行把信搶走的……”


    蔡四郎不語,抬頭冷冷地掃阿福一眼。


    狼崽子一樣冷漠陰狠的目光讓阿福心底不由發寒。想起蔡四下令將山寨的寨門堵起來,把寨裏來不及逃生的山匪和他們的家人活活燒死時的狠辣,他顫了兩下,搓搓手,強笑道:“算了,不跟你搶。”


    蔡四郎重新鋪紙,深吸一口氣,像完成一樣神聖的使命一樣,全神貫注,重新把在心頭打了無數遍草稿的迴信化成文字,寫在青紙上。


    等他終於挑好一張寫得最滿意的,阿福已經躺在欄杆前打了個瞌睡。聽到紙張摩擦聲,他揉揉眼睛,一邊伸懶腰,一邊道,“裴拾遺一天三迴在府門前晃悠,要不要和公主說一聲?”


    蔡四清秀的臉上罕見地露出猶豫的表情,他很想把裴拾遺痛揍一頓,打迴金城坊去,但是裴拾遺畢竟是公主的生父……


    有些人不配為人父,比如裴拾遺,比如他的阿耶。


    “我會在信上稟報的,先不管他。”


    他揉亂剛剛選好的迴信,重新蘸墨,預備再重寫一張。


    阿福目瞪口呆,他光是在一邊旁觀,都快要被折磨瘋了,蔡四郎竟然這麽有毅力,還打算繼續重寫!


    他剿匪的時候怎麽沒有這樣的耐心?手起刀落,一刀一個,根本不和那些山匪廢話。


    阿福搖搖頭,躡手躡腳離開側院,再看下去,他肯定會忍不住衝到蔡四郎麵前掀桌的。


    蟬聲一浪蓋過一浪,吵得人心煩意亂。


    蔡四郎卻心平氣和,一筆一劃,小心翼翼把歪扭的字拗得整齊美觀一點。


    公主的外祖父是大書法家,公主的兄長相王能寫一筆好字,公主自己也從小練字,他得把迴信寫得漂亮一點,不能汙了公主的眼睛。


    “啪”的一聲,他再次揉亂紙張。


    三天後,蓬萊宮,東閣,書室。


    裴英娘看完蔡四郎的信,耳邊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抬起頭,庭院裏煙雨朦朧,雨絲已經落了好一會兒了。


    太湖石靜靜矗立在斜風細雨中,院中草木葳蕤,芭蕉闊大肥厚的葉片被雨珠衝刷得晶亮玉潤。


    芭蕉是秋葵養活的,之前其他花匠試著在東閣種過芭蕉,勉強成功保住幾株,但無一例外全都蔫頭耷腦的沒精神。不知秋葵用了什麽法子,把芭蕉伺候得蓊鬱潑辣,長勢喜人,葉子綠油油的,仿佛隨時要從葉尖淌下幾滴綠蠟,像抹了一層玉膏。


    忍冬和半夏在廊簷下擦頭發,她們剛才在偏殿的園子裏摘鳳仙花,預備搗成花泥給裴英娘染指甲,冒雨跑迴東閣,頭發濕漉漉的黏在臉頰上。


    秋葵頭頂一張碩大的荷葉,小跑進迴廊,“公主,相王來了。”


    裴英娘把信紙收進書匣,蓋一層刺繡飛禽蟲獸紋巾帕擋住機關,起身相迎。


    李旦今天帶她和李令月去隆慶坊。


    他出門的時候沒有落雨,身邊的人一時疏忽,沒帶雨具。他一路沐浴著雨絲走來,一身濕氣,錦袍肩頭有淋濕的痕跡。


    裴英娘示意忍冬去準備薑湯,“多擱些薑,濃濃熬一罐,不要擱蜜餞。”


    迴頭看李旦,“阿姊呢?”


    說好一起去相王府尋寶的。


    “母親今天禮佛,她陪母親去西內苑了。”李旦順著迴廊走到書室前,沒有進去,矮身坐在半卷的珠簾下,接過裴英娘遞到手邊的熱手巾,擦幹手,“落雨了,還想不想出宮?”


    裴英娘抬頭看一眼天空,雲層翻卷,天光明亮,這場雨是急雨,不會持續很久,而且雨勢也不大,“就今天吧,我想順路去一趟東市。”


    薑湯煮好了,盛在銀碗裏呈上來,光聞著味道就讓人眉頭直皺。


    裴英娘試了試碗口的溫度,把銀碗推向李旦,“阿兄先把這個喝了吧。”


    李旦笑了笑,端起銀碗,一口飲盡。


    薑湯辛辣,他一氣喝完,額間隱隱冒汗。


    裴英娘盯著李旦的手看,如果不是前幾天看到他掌心有傷口,她現在根本看不出他的異常來,那道傷口很深,剛受傷的時候肯定血肉模糊,也不知養好了沒有。


    看他端碗的姿勢,好像已經愈合了。


    也有可能還血淋淋的皮開肉綻,李旦向來喜歡隱忍,身上有傷,也不會露出什麽痛苦的表情。


    李旦放下銀碗,“你先出宮,我去含涼殿見阿父,在宮門口等著我。”


    裴英娘答應一聲。李旦和李治近來不知又鬧了什麽別扭,父子相見時總是劍拔弩張的,她本來想幫著緩和一下他們的關係,李旦卻隱隱有抗拒之意,她怕自己好心辦壞事,暫時不敢多管。


    出宮門的時候,雨剛好停了。


    宮人牽挽著卷棚車,套上壯牛,剛走沒幾步,隻聽馬蹄震響如雷,水花四濺,南邊迎麵有幾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之人皆著圓領缺胯袍,腰配橫刀,腳踏皂靴,腿邊垂著箭囊,箭囊裏插滿箭矢。


    半夏在車窗外道,“公主,是執失將軍和秦校尉他們。”


    裴英娘掀開軟簾,遠遠看到執失雲漸策馬狂奔的身影,快到宮門了他還不放慢速度,不用猜,肯定是有緊急軍務稟報。


    兩邊人馬在窄小的過道前相遇。


    裴英娘讓楊知恩退避到牆角下,“國事為重,請執失將軍先行。”


    扈從們領命,護著卷棚車後退。


    執失雲漸從卷棚車旁馳過時,目光輕輕掃了一下守在卷棚車外的楊知恩。


    秦岩在他身後道:“那是相王的戶奴,不曉得車裏的女眷是誰?難得碰到一個肯主動為我們讓路的貴主。”


    執失雲漸輕籲一聲,勒緊韁繩,翻身下馬。


    秦岩嚇了一跳,差點驚馬,看他徑直走向卷棚車,忙也扯著韁繩停下來。


    裴英娘聽到長靴踩在濕漉漉的鳳紋磚地上發出的脆響,示意半夏掀開車簾,走下卷棚車,“執失將軍別來無恙。”


    從上次一別之後,這是他們頭一次見麵。


    裴英娘今天不騎馬,便沒有穿男裝。頭戴一頂團窠聯珠花樹對鳥紋錦帽,輕紗垂帶,狀如銀絲,從頭罩到腳。飄揚的垂帶間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她身著半見色散點小簇花上襦和縹色高腰花綾裙,外麵罩一件退紅色花綾半臂,穿枝寶相花紋夾纈錦帛一頭披在肩上,一頭係在腰間,底下綴著長長的絲穗。


    秦岩在一旁暗暗納悶,執失這家夥怎麽確定車裏的女眷一定是永安公主?


    執失雲漸扔了長鞭,低頭在腰間的箭囊裏摸索一陣,翻出兩隻捆縛得嚴嚴實實的布包,遞給擋在他麵前的楊知恩,看著裴英娘道:“我和秦岩辦差途中,無意間看到隴右道青州的當地農人栽植一種胡瓜,青皮丹瓤,甜似蔗漿,我問過了,京兆府沒人見過那種胡瓜,這是種子。”


    裴英娘愣了一下,眼裏浮出驚喜之色,聽執失雲漸的描述,他拿迴來的該不會是西瓜籽吧?


    “有勞將軍了。”


    大熱天吃不著西瓜,是何等的寂寞!如果執失雲漸帶迴來的真是西瓜籽,那青州肯定已經有人種出西瓜了,不管這兩包瓜籽有沒有用,明年夏天她都能吃上涼爭冰雪甜爭蜜的西瓜啦!


    執失雲漸淡淡嗯一聲,交待完事情,轉身即走。


    秦岩湊到他身邊,有一下沒一下甩著手裏的鞭繩,壓低聲音道:“原來你沿路讓人尋訪作物種子,是為了討好永安公主啊,我說你怎麽忽然關心起農事了……”


    執失雲漸腳步猛然一滯。


    雨止風停,不一會兒又燥熱起來了。陽光透過雲層,罩下一道道金色光束。


    宮門前傳出噠噠輕響,一道高大清瘦的身影緩緩從幽暗的陰影裏走出來,氣度優雅雍容。


    是相王李旦。


    秦岩記得相王和永安公主似乎感情很好,不敢輕狂,調笑執失雲漸的話說到一半,硬生生卡在嗓子眼裏。


    作者有話要說:  情敵見麵,分外眼紅,然而我們的十七正在一旁惦記著吃瓜……


    關於西瓜到底是什麽時候傳入中原的,眾說紛紜。


    西瓜這個詞明確出現在記載中,是宋朝時候的事,當時的古人推測西瓜應該是五代時傳入的。


    不談文字記錄,反正長江流域廣泛種植西瓜絕對是兩宋時候的事。


    之前出現的“瓜”這個字,說的是甜瓜、涼瓜各種瓜,並非指西瓜。


    因為有人從遺址中挖出了西瓜籽,所以部分專家堅持認為中國早在秦、漢時期,甚至更早的時代就開始培育西瓜了。


    個人覺得,如果唐朝真有西瓜的話,應該會有詩作傳下來,沒有西瓜這個詞,也該寫出西瓜的特點,但是當時確實沒有關於西瓜的明確記載,所以文裏設定西瓜此時還沒有傳入中原。


    等研究院的專家們啥時候把那傳說中的西瓜培育出來了,西瓜種植史就會有新說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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