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不在乎, 李旦在乎。


    他抬起手, 手心朝下,蓋在裴英娘頭上,揉亂裹得平整嚴實的發髻, “英娘。”


    這一聲語氣柔和, 近似呢喃, 仿佛煙雨時節氤氳著撲鼻花香的楊柳風。


    “我去打發姑祖母,你不必為難。”


    裴英娘鼻尖微酸,拉下李旦的手,輕輕握住, “阿兄, 謝謝你。”


    李旦唿吸微微一滯, 空著的右手掩在寬袖底下, 緊緊握拳。


    隔得這樣近, 他可以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蘭膏香氣。白玉似的指頭握著他的左手,指節纖長, 那麽細, 那麽軟,好像攥在他的心上一樣。


    她坐在他身側,脖頸低垂,烏濃發鬢下露出一截雪白皮膚, 眉尖輕蹙,唇色鮮紅,胸脯微微鼓起, 男裝圓領袍也藏不住一身玲瓏曲線,昔日瘦小的小娃娃一日日長大,漸漸有了少女的嫵媚端麗,眉眼間已經可以窺看出日後的嫋娜風姿。


    庭前的落花雖美,遠遠不及她的俏麗明媚。


    李旦深吸一口氣,右手指尖深深陷進掌心,勉強克製住心底翻騰的情緒,移開目光,半晌,緩緩道:“有我在,沒人能欺侮你。”


    裴英娘沒有聽出這一句背後的深意,低頭掰著李旦的手指頭玩。他生得高挑,手掌也格外寬大,指間薄薄一層繭子,是長年累月練字留下的印記。她把自己的雙手放在他的手掌旁,比比大小,


    “阿兄放心,我心大著呢,大長公主以為光憑我阿耶或是阿娘就能拿捏住我,未免太小瞧我了。”


    她對裴拾遺或者褚氏的孺慕之情,隨著歲月磨礪,早就煙消雲散,血緣關係於她而言,僅僅隻是身份證明而已。


    李旦一動不動,淡淡嗯一聲,悄悄壓下心頭的躁動。裴英娘永遠不會知道,剛剛一刹那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半夏按著裴英娘的吩咐,找到在府門前縮頭縮腦、鬼鬼祟祟的常樂大長公主府上的長史,“大長公主想見我們貴主的話,擇日不如撞日,就選在今天見一麵罷,貴主在府中等候大長公主大駕光臨。”


    長史被護衛從人群中提溜出來,麵紅耳赤,輕咳一聲,板起臉道:“永安公主是侄孫女,我們大長公主是長輩,豈有長輩紆尊降貴來見後輩的?永安公主去公主府向我們大長公主請安才差不多。”


    半夏嗤笑一聲,“我們貴主人多事忙,過期不候,愛見不見。”


    說完這句話,轉身踏進府門。


    啪嗒一聲,朱紅大門當著長史的麵關上了。


    長史氣急敗壞,額前青筋暴跳,他是大長公主府身邊伺候的心腹,去哪兒都是被人巴結的,連氣朝中官員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喚他一聲長史,何曾受過這樣的氣?


    忍氣吞聲迴了公主府,添油加醋一番,恨恨道:“永安公主仗著聖人寵愛,目無尊卑,驕縱任性,仆被她的使女指著鼻子破口大罵,多少年的老臉,沒想到竟然被人當成犬狗一樣折辱!要不是仆惦記著迴來向公主複命,早就一頭撞死在那刁奴麵前了!”


    常樂大長公主咬牙切齒,麵色猙獰,“好一個永安!區區一個養女,竟然敢狂妄至此!”


    她霍然站起,長袖帶起食案上的茶盞,哐當一聲,銀杯砸在地磚上,烏褐色茶湯飛濺一地,“她不是想履約麽!送褚氏去醴泉坊,我倒要看看,對著她的親娘,她還敢不敢目中無人!”


    長史巴不得一聲,立刻飛奔出去傳話。


    駙馬趙瑰在院中練劍,一套劍法練下來,出了一身薄汗,走到廊下飲茶歇口氣,遠遠看到常樂大長公主怒氣衝衝的樣子,眼皮一跳,喚來使女,小聲問:“誰又惹公主生氣了?”


    使女戰戰兢兢道:“奴恍惚聽見……”她頓了一下,左右看一眼,接著道,“聽見長史在抱怨永安公主怠慢他。”


    趙瑰嗐了一聲,“朝中文武最近都捧著永安公主,讚頌的奏折摞起來,差不多能有我高了。平白無故的,惹她做什麽?”


    不提永安公主最近名聲大振,是個外柔內剛的硬茬,仗著長輩的身份欺負一個還沒及笄的後輩,傳出去,不是白白惹人笑話麽!


    而且還不一定能欺負到。


    趙瑰沉吟片刻,接過侍者遞上的布巾,狠狠搓一把汗濕的臉,係上衣帶,“不行,我得去和二娘說一聲,不能讓她摻和進來。”


    當即吩咐門房牽來愛駒,預備去一趟英王府。


    醴泉坊。


    半夏氣走長史,快步迴到內庭,“公主,我們這樣得罪大長公主,會不會太冒失了?”


    裴英娘坐在鏡台前梳理長發,花鳥紋金銀平脫葵花銅鏡前映出她如花似玉的容顏。忍冬跪坐在一旁,手執半月形穿枝牡丹紋玉梳,梳齒蘸取些微香澤,抹在每一根發絲上。


    庭前花落無聲,暗香浮動。


    李旦已經走了,裴英娘換了身女兒家的半臂襦裙,花綾的料子,清淡的縹色,紋樣簡單樸素,仔細看,才能看到紋路間有隱隱約約的光華流轉,低調又清高的奢華。


    “大長公主脾氣暴躁,隻有這樣才能打亂她的計劃。”裴英娘挽起一縷發絲,對著銅鏡看了看,“還是梳雙螺髻吧。”


    和親生父母見麵,還是要裝扮一下的。


    半夏退迴廊下煮茶,咕嘟咕嘟的沸水聲中,茶香一點點浸透整座庭院,花草的味道默默隱去,空氣裏是沁人心脾的清冽香氣。


    庭前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四五個年輕使女,簇擁著一名道裝打扮的中年婦人,緩緩步入院子。


    婦人淡施脂粉,雖是出家修行的打扮,但風韻猶存,舉手投足,和尋常貴婦人沒有什麽不同。


    裴英娘沒有從她的眉眼間找到和自己相似的部分,但心底還是不由自主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之感,直覺告訴她,中年女冠便是她的親生母親褚氏。


    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先學會的詞語,是阿耶和阿娘。諷刺的是,阿耶裴拾遺不親近她,阿娘褚氏拋下她後,十幾年對她不聞不問,她沒有喊出口的機會。


    當年受不了裴拾遺的偏心,想逃離裴家尋找生母時,她沒有奢望褚氏看到她後,會出於慈母之心,收留她,疼愛她,隻要褚氏不像裴拾遺那樣厭惡她,她就滿足了。


    武皇後打斷了她的逃家之行,她從孤苦伶仃的裴家十七娘,搖身一變,成為永安公主,有了慈愛的父兄,友愛的姐妹。


    她已經想不起當年冒著風雪逃離裴家時,是怎樣的心境,隻記得那時褚氏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雖然褚氏從來沒有給過她希望。


    時至今日,看著頭戴黃冠、身披道袍的褚氏出現在麵前,她心中沒有一絲波動。眸光流轉,笑了笑,客氣道:“勞女真親自走一趟,恕我輕狂了。”


    忍冬和半夏領著護衛、使女們退出去,廊簷前隻剩下裴英娘、褚氏和褚氏的使女。


    褚氏神色平靜,眼眸低垂,進院以後,淡淡掃一眼裴英娘,一邊落座,一邊淡然道:“公主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


    平直的語氣,沒有疑問。


    裴英娘盤腿坐在廊下,既不起身行禮,也不正襟危坐以示尊重,“我的生辰八字,隻有阿耶和阿娘曉得,來的人是女冠,女冠的身份不言自明。”


    褚氏不做聲,她的使女忍不住皺眉喊道:“十七娘,你連自己的親娘都不認了麽?”


    “親娘?”裴英娘淡笑一聲,仿佛使女說了個引人發笑的大笑話。


    使女看一眼褚氏,又看一眼裴英娘,咬了咬嘴唇,“娘子當年拋下十七娘,也是不得已的。娘子和裴郎君義絕,十七娘卻是裴家血脈,娘子不忍委屈十七娘,隻能忍痛將你送迴親父身邊。這些年娘子住在義寧坊,無時不刻不關心十七娘,不信十七娘可以問問裴家的門房,我常常送他些布帛米糧,找他打聽十七娘的消息!”


    褚氏雙眉微擰,神情嚴肅,放任使女替她解釋情由。


    庭階寂然,茶爐裏的火熄了,香味一點點淡去。


    裴英娘端起茶盞,抿一口茶:“照你所說,前些年我在裴家過的是什麽日子,女冠想必一清二楚?”


    使女臉色一僵,有些心虛,“我、我聽說十七娘過得不好……”


    “那時候女冠冷眼旁觀,現在我已經不是裴家十七娘了,女冠約我相見,又是為了什麽呢?”裴英娘抬起眼簾,直視著褚氏的眼睛,心裏忽然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覺。


    她見過褚氏,不是那天暴雨時在驪山腳下的偶遇,也不是出於母女血緣的心理感應產生的錯覺。


    褚氏迴望著她,冷冷道:“你果真甘心認武氏為母?”


    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不僅冰冷,還帶著凜冽的刀鋒,開口第一句話,就刮得人心頭生疼。


    裴英娘做好了和褚氏的準備,但她沒有想到,親生母親和她說的第一句話,真的是不帶絲毫溫情的質問。


    她自嘲一笑,她們哪裏像是一對闊別已久的母女,哪怕是武皇後,也比褚氏待她溫和多了。


    “褚氏一門,盡皆喪於武氏之手。”褚氏一字一句道,“你雖然姓裴,但也是褚家外孫女,怎麽能貪生怕死,甘心充當武氏的爪牙?”


    裴拾遺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裴英娘低著頭,漫不經心地轉動著鎏金摩羯紋茶盞,“那麽女冠覺得我該怎麽做?寧死不屈,以死明誌?”


    褚氏嘴唇囁嚅了兩下。


    裴英娘沒心思去猜她說了什麽,接著道,“還是臥薪嚐膽,一步步取得武皇後的信任,尋機為褚氏報仇雪恨?”


    褚氏猛然抬起頭,眼裏滑過一抹詭異的亮光。


    裴英娘苦笑著搖搖頭,輕歎一口氣,“阿娘。”


    這一句稱唿喊出口時,她愣了一下。


    褚氏也似乎略覺詫異,扭過臉不看她。


    唯有使女麵露喜色:十七娘肯叫娘子一聲阿娘,說明她們母女還是能夠相認的!


    裴英娘望著院牆上方晴朗的碧空,沉默半晌,沉聲道:“褚娘子,事到如今,不必再隱瞞什麽了……”


    她的聲音一點一點低下去,“我到底是不是裴玄之的女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第一公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羅青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羅青梅並收藏大唐第一公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