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已經派人去調查此事。”秦岩眉頭緊皺,“我覺得這事有些蹊蹺, 隻怕不能善了, 拾遺不會無緣無故彈劾執失。”


    話說出口後,他猶豫了一下, 裴拾遺是裴英娘的親生父親……


    裴英娘倒是不忌諱,直接道:“可能和東宮有關。”


    執失雲漸隻忠於李唐皇室,但李弘並不是唯一的皇子, 東宮一係的屬臣大概又要有新動作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權勢的誘惑太大,不論是武皇後, 還是李弘, 亦或是他們各自的心腹部署,都不甘於受製於人。李治的平衡之術隻能暫時拖延緩和矛盾, 無法徹底解決爭端。


    裴拾遺偏執迂腐, 李弘通常隻和他談論學問,不會把機密要務交托給他去辦。他是東宮屬臣手中的一把刀, 沒有絲毫的自我意識, 東宮屬臣想讓他彈劾誰, 他就去彈劾誰,不分青紅皂白,隻看是不是對太子有利。


    秦岩發愁道:“執失那個悶葫蘆, 也就聖人喜愛他,王禦史八成會被他活活氣死!”


    裴英娘心裏一動,“王禦史?”


    “大理寺的王禦史。”秦岩微微一笑,“他是太原王氏嫡係子孫, 為人正直,和千牛衛相熟,聖人派遣王禦史去料理執失,也算是明著偏袒執失。”


    王浮?


    裴英娘想起那盒無端失蹤的糜糕。


    自那次以後,王家和蕭淑妃遺留在宮中的人手被武皇後徹底清理幹淨。王浮和王洵兄弟命大,他們隻和宮中老人私下裏聯係,沒有做出什麽不利於武皇後的舉動,否則早就身首異處了。


    年輕氣盛的王洵受過一番磨難之後,沉穩了許多,兩年間從鴻臚寺少卿到屯田司員外郎,看似默默無聞,實則一步步從外圍踏入真正的實權圈子,穩紮穩打,前途不可限量。


    身為兄長的王浮卻沉不住氣,屢屢表現出對武皇後的敵意,和同僚武承嗣勢如水火,針鋒相對,儼然成為朝中反對武皇後一派的領頭人。


    李弘識人不清,被身邊的屬臣牽著鼻子走。王浮雖然憎惡武皇後,但沒有因此倒向李弘,向來和東宮沒有牽扯。執失雲漸忠於李治,既不應承太子的招攬,也不奉承武皇後。


    現在東宮首先朝偏向太子的執失雲漸發難,李治讓中立的王浮前去訪查真相,各方人馬陸陸續續登場,怎麽看怎麽詭異。


    剪不斷,理還亂。


    春風撲麵,風裏蘊著淡淡的花草香氣。宮婢在樹下架起火堆炙烤羊肉,肉香濃鬱,微微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臊氣,像帶了鉤子,直往人鼻孔裏鑽。


    裴英娘低頭整理翻飛的縹色裙帶。如果她是王浮,肯定會把原本簡單的事情鬧大,最好是鬧得不可收場,將太子和武皇後全部拉入泥潭,以此達到報複武皇後的目的。


    她輕聲說:“王禦史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人。務必提醒執失將軍,莫要因為王禦史是舊友,就掉以輕心。”


    秦岩怔了一下,沒有多問,點頭應下。


    兩人說著話,漸漸走到河邊。


    錦帳似雲,華蓋如織。肩披縵衫的美姬載歌載舞,悠揚的絲竹管樂聲中,時不時爆出一陣響亮的喝彩聲。


    李弘、李賢和李顯趕在上巳前從長安來到溫泉宮,過完清明,李治和武皇後就要返迴長安蓬萊宮。李賢和李顯都是愛玩的人,祓禊儀式結束後,命人在河邊搭起錦帳,開始鬥雞。


    錦衣繡袍的公子們衣襟大敞,圍著錦帳大喊大叫,笑鬧聲直達雲霄。


    李顯的“大將軍”節節敗退,李弘鳳眼微微眯起,滿臉笑容,吩咐身邊的侍從預備酒宴,準備慶祝得勝。


    李顯不甘心認輸,圍著錦帳跑前跑後,急得直跺腳,嗓子都快扯壞了。


    裴英娘左右四顧,忍不住疑惑道:“阿兄呢?”


    剛剛在河邊浣洗衣裳時,李旦還在的。她往河水扔雞子祈福的時候,李旦怕她跌入河裏,一直守在她身邊,深青色袍角染了幾分春色,比水波蕩漾的渭水還要明朗。


    一轉眼,就不見人影了。


    秦岩小聲問:“公主在找哪位王子?”


    “自然是八王。”


    一人插話進來,頭梳雙鬟髻,身著高腰槐花黃襦裙,眨著晶亮的眼睛,廣袖飄飄,踱到裴英娘麵前,脆聲道:“公主,八王和聖人往南邊去了。”


    秦岩看到來人,臉色一變,拱手抱拳,匆匆道:“不打擾公主了。”


    二話不說,挎著橫刀,急急跑開。


    鄭六娘撇撇嘴巴,雙手叉腰,故意大聲喊:“至於嘛!我又沒想過要嫁給秦校尉!秦校尉不必嚇成這樣。”


    秦岩沒有迴頭,跑得更快了。


    裴英娘笑著搖搖頭。


    千金大長公主為了替鄭六娘覓得一個好夫婿,這幾年快把京兆府的年青少年郎們相看遍了,沒有成婚的千牛備身是她最看好的人選。去年千金大長公主借著一次宮宴,笑言要秦岩做鄭家的東床快婿,李治問過秦岩的意思,沒有應允,但也沒有否決。


    有竇綠珠糾纏執失雲漸在先,秦岩一聽說鄭六娘的祖母是大長公主,而且是一位和武皇後走得非常近的大長公主,膽戰心驚,夜不能寐,特意告假迴府,求告自己身為正二品仆射的阿耶,“兒不會娶鄭六娘的!”


    秦閣老一巴掌甩在秦岩臉上,“要麽娶鄭六娘,要麽年底娶親,你選一個吧!”


    秦閣老的官職品階雖高,但本朝一、二品大員是授予年老功臣的虛職,三品官才是執掌朝政、簡在帝心的實權人物,秦家遠離權貴中心已久,下一代中隻有秦岩有可能重現秦家昔日榮光,現在秦家沒落已久,如果李治或者武皇後真要賜婚,秦家不敢斷然拒絕。


    秦閣老迫切希望秦岩能夠娶一位家世出挑的貴女,幫助秦家重振聲威。鄭六娘不是最好的選擇,但是如果能夠借著鄭六娘的祖母巴上武皇後,未嚐不是一條興旺家族的捷徑。


    等秦岩建功立業,都到猴年馬月了,秦閣老等不起。


    秦岩堅決不肯娶鄭六娘,“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如果娘子娶進門,和我相看兩厭怎麽辦?我要娶親的話,一定要找一個情投意合的,否則不如不娶。”


    秦閣老氣得火冒三丈,拔出昔日在戰場上斬殺敵將的直刀,對著秦岩的麵門就劈,把秦夫人唬得一口氣喘不上來,差點一命嗚唿。


    秦家鬧得人仰馬翻,事情傳到公主府,千金大長公主酸溜溜道:“六娘蕙質蘭心,家世容貌,樣樣拔尖,哪一點配不上秦家小子了?他不想娶,我還舍不得六娘嫁呢!”


    自此兩家算是結了怨。


    鄭家的小娘子們嫌棄秦岩是粗莽武人,一看到他便譏諷奚落,句句話帶刀子。秦岩哪裏是鄭家人的對手,隻要看到鄭家人,拔腿就跑,比聽到李治的傳召跑得還快。


    鄭六娘輕哼一聲,“秦郎君雖好,我不稀罕。大母一廂情願,與我何幹?他跑什麽!我還能吃了他不成?”


    裴英娘不好說什麽,拉著鄭六娘的手,岔開話道:“今年的鬥花草有什麽新鮮玩意兒?”


    鄭六娘心思爛漫,聞言立刻拋下秦岩,笑嘻嘻道:“再稀罕的東西,哪比得上幾年前震驚京兆府的煙花!”


    裴英娘笑了笑,“阿姊又占了上風吧?”


    李令月今年偷偷拿了李治私庫裏的一樣寶貝,以往能和她抗衡的趙觀音現在成了她的嫂子,行事收斂許多,按理不會故意和她作對,京兆府應該沒有人能拿出比貢品更罕見的寶物。


    鄭六娘墊腳四處探看,“公主過去瞧瞧?我剛剛看到一隻白色的孔雀,是柳家大娘子帶來的,張開尾羽時,像落雪一樣,可漂亮了!”


    兩人說說笑笑間,找到小娘子們鬥花草的帳篷,進了圍幛,卻沒看到李令月和其他貴女的身影。


    鄭六娘皺眉,掩著鼻子道:“什麽味道?是不是羊肉烤糊了?”


    宮婢急急忙忙跟進帳幔,“公主,裏頭醃臢,請公主隨奴往這邊來。”


    宮婢掀開簾子,領著兩人拐過幾座四麵圍得密密實實的帳篷,走到河邊。


    李令月和其他貴女在河中泛舟,彩漆畫舫漂在碧綠色水麵上,身裹綾羅綢緞,肩披印花彩帛的小娘子們倚著欄杆,打鬧嬉戲,裙裾如蝶翅般斜斜展開,隨風搖曳,恍如一幅畫卷。


    “英娘!六娘!”李令月站在船頭,百蝶穿花紋夾纈披帛蜿蜒而下,垂入水中,水裏的魚兒誤以為披帛上的紋樣是真的落花,紛紛圍著錦帛啄食。她示意宮婢靠岸,“你們倆快上來。”


    畫舫靠近岸邊,仆婦劃著舢板,將裴英娘和鄭六娘送到畫舫上。


    “阿姊不是在鬥花草麽?”裴英娘腳下穿的是漆繪枹木屐,上船之後,小心翼翼靠著欄杆,攏起刺繡蓮戲鯉魚蜀錦披帛,“怎麽上船來了?”


    李令月嘖嘖道,“還不是阿嫂……”


    她拉著裴英娘走到畫舫另一頭,左右掃視一圈,確定附近沒人,才小聲說:“二娘不知從哪裏尋來一隻沒人見過的瑞獸,既不像牛,也不像馬,四隻蹄子,兩隻眼睛,長長的尾巴,稀罕是稀罕,可實在太臭了!熏得我們待不住,隻能躲到船上來了。”


    她一邊抱怨,一邊捂著鼻子,覺得自己好像還能聞到那股難聞的惡臭。


    裴英娘沒有想到,鬥花草還能以這種方式結束。


    “呀!誰在那裏!”


    “快來人!”


    船艙裏忽然驚叫四起,一片喧嘩吵嚷,幾位梳翻刀髻、穿紗羅衫、織錦訶子的小娘子先後奔出船艙,臉上漲得通紅,“大膽狂徒!竟敢窺伺我等,恬不知恥!”


    畫舫之上亂糟糟的,李令月想過去看個究竟,裴英娘扯住她的袖子,“阿姊,先靠岸吧。”


    船槳劃破潺潺流動的水波,畫舫緩緩駛向河岸,早有金吾衛聽到動靜,躥到船上,“何人驚擾貴主?!”


    護衛們先簇擁李令月和裴英娘下船。


    屐齒踏上河岸鬆軟的沙土,軟綿綿的。裴英娘半邊身子靠在忍冬懷裏,將將站穩,李令月已經提著裙角,一口氣跑到剛剛發出尖叫的小娘子跟前,“剛才誰躲在船艙裏?”


    小娘子哭哭啼啼,一抹眼淚,咬牙切齒道:“是崔七郎!”


    李令月麵不改色,跺足道:“我就曉得是他!”


    不一會兒,護衛押著一個披頭散發、形容狼狽、渾身酒氣的男子下船。裴英娘好奇地盯著他看半天,還真是崔奇南。


    不遠處傳來一陣哄笑聲,十數個少年郎逶迤而來,李賢走在最前麵,猶如眾星捧月。


    “我和七郎打了個賭。”李賢遠遠看一眼醉得不省人事的崔奇南,鳳眼斜斜上挑,笑得促狹,小聲和李令月說,“他賭輸了,按照約定,我讓人為他穿上仆役的衣裳,把他送到船上當苦力。你看他醉得七歪八倒的,爬都爬不起來,不是有意冒犯你們的,你把他交給我罷。”


    李令月不肯放人,“你們吃酒取樂,是你們的事,憑什麽拿我們當消遣?這一次是把人塞到船上,我如果忍氣吞聲,下一次王兄是不是要把外男送進我們的閨樓?”


    李賢聽出李令月是真動了火氣,斂容討饒,“我絕無此意,畫舫本是空著的,若不是你們臨時起意的話,七郎會在河上漂一天。我才聽趙道生說你們也上了船,這不就立刻趕過來了麽!”


    李令月迴頭瞟一眼酒氣熏天的崔奇南,氣哼哼道:“好吧,這次不同王兄計較,再有下次,我可不會善罷甘休!”


    李賢帶走崔奇南之前,鄭重向幾位剛剛受驚的小娘子賠禮道歉。


    小娘子們一臉嬌羞,手指揪著衣帶,羞答答道:“不礙事的,六郎請便。”


    聲音溫柔如水,哪裏還有剛剛怒罵崔奇南的潑辣勁兒?


    鄭六娘悄悄翻個白眼,偷偷和裴英娘嘀咕:“六王又招蜂引蝶了。”


    裴英娘忍俊不禁。


    李賢相貌俊秀,又是個鋒芒畢露、處處留情的性子,舉手投足間的風流氣度,時常勾得閨中女兒春、心萌動,一心戀慕他的趙觀音隻是其中之一罷了。


    “公主。”忍冬忽然握住裴英娘的手,把一團卷起來的紙卷塞到她手心裏,附耳道:“這是常樂大長公主的貼身侍婢送來的,奴不敢自專,請公主過目。”


    裴英娘不動聲色,繼續和鄭六娘說笑。


    鬥花草因為一頭奇臭無比的“瑞獸”匆匆結束,畫舫遊船又出了崔奇南的插曲,李令月覺得很是掃興,領著眾位小娘子迴到錦帳內,命宮婢們送上美酒佳肴,“咱們來鬥酒罷!”


    貴女們欣然應和。


    醽醁酒、燒春酒、翠濤酒、蘭生酒、葡萄酒、三勒漿、龍膏酒,一壺壺清冽的酒液擺上眾人的食案。


    李令月一把抓住想偷偷離開的裴英娘,堆起一臉笑,討好道:“好妹妹,乖妹妹,姐姐今年就指望你贏啦!”


    裴英娘無可奈何,接過鎏金飛鳥紋瑪瑙杯,一口飲盡。


    琥珀色的清酒純淨甘美,她一連喝了十幾杯,臉不紅,氣不喘,穩穩端坐在簟席之上,夾起一枚寒具,嘎嘣嘎嘣咬一口,眉宇間英氣勃勃,“等她們都醉倒了,我再接著喝。”


    李令月坐在她身旁,殷勤小意,做小伏低,親自為她夾茶食,“都聽你的!”


    轉眼間,席上果然東倒西歪,醉倒了一大片。


    裴英娘就和喝蜜水似的,一杯接一杯飲下清酒,喝到最後,抬頭四顧一圈,發現竟然還有一個小娘子強撐著沒有醉倒。


    這倒是奇了。


    李令月也不由錯愕:英娘在樂理之上馬馬虎虎,刺繡女紅也不大出挑,唯有飲酒天賦異稟,說一句千杯不醉也不為過,這幾年連軍中嗜酒如命的軍漢都喝不過她,今天竟然有人能堅持到現在?


    昭善在一旁小聲道:“是竇家五娘子。”


    李令月心頭雪亮,原來是竇綠珠,那就不奇怪了。


    別人不清楚內情,她卻知道阿父想把英娘許配給執失雲漸,所以當初才會借著她的名頭將執失雲漸調去東閣當護衛。


    竇綠珠也看出阿父的打算了?


    李令月眼珠一轉,掩唇微笑,“竇姐姐這迴要輸得心服口服了。”


    竇綠珠喝得頭暈眼花,拿酒杯的手顫得像抖篩糠一樣,一杯酒還沒喝下肚,先抖了一半出去。


    負責當裁判的鄭六娘不依,讓使女重新斟滿酒。


    使女皺眉,勸竇綠珠量力而行,“五娘,別逞強了,永安公主可是號稱千杯不醉的……”


    竇綠珠晃晃腦袋,“不行,我還能喝!”


    她嘴裏說著話,手腕發虛,酒杯是往唇邊湊的,但不知怎麽的,一杯酒全部灌到自己脖子裏去了。


    鄭六娘哈哈笑,“竇姐姐,你醉了!”


    竇綠珠怔怔地盯著翡翠酒盞,鼻尖一酸,眼淚嘩嘩而下,抹了胭脂的臉頰衝出兩條雪白的淚痕,“我沒醉!”


    鄭六娘笑而不語,走到圍幛當中的空地上,兩手輕拍,吸引帳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這一次奪魁的又是永安公主!”


    李令月眉眼彎彎,撫掌笑道:“快交出彩頭!”


    席上眾位貴女哄然大笑,或是真心奉承,或是假意抱怨,解下隨身佩戴的飾物,充當彩頭。


    昭善托著漆盤轉了一圈,迴來時漆盤裏金光閃爍,寶氣琳琅,玉佩、金釵、步搖、戒子,還有幾副七寶瓔珞。


    “竇娘子一直哭,誰勸都不中用。”昭善跪在李令月跟前,“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李令月忙著清點戰利品,聞言頭也不抬,“竇姐姐哪天不哭個兩三迴,倒不像她了。不妨事,等她哭累了,我再過去。”


    趁著李令月誌得意滿,裴英娘悄悄溜出圍幛,展開藏在袖中的紙卷,細細審視片刻,揉揉眉心,沉聲道:“取火燭來。”


    忍冬取來火燭,點燃燈芯。


    紙卷很快燒得一幹二淨。


    幾日後,聖駕啟程離開溫泉宮。


    裴英娘坐在卷棚車中,一路搖晃顛簸,迴到闊別已久的長安城。


    蓬萊宮依舊肅穆壯麗,東閣的庭院綠樹紅花,生機盎然,水車輕輕轉動,清亮的水流一遍遍衝刷著紋理圓潤的太湖石,發出溫柔的嘩嘩聲。


    乍暖還寒時候,缸裏的碗蓮冒出細嫩的尖角,柔嫩的葉片蜷縮在一起,微風拂過,葉包輕輕顫動,有點可憐相。


    裴英娘扒在水缸旁,蔥根般的手指輕輕點在嫩葉上,“總覺得碗蓮的葉子看起來好像能吃。”


    蓮藕能吃,蓮蓬能吃,蓮花裹上麵糊,下熱鍋炸成薄薄的炸荷花瓣,口感香脆,也能吃,為什麽隻有荷葉不能吃呢?


    周圍侍立的宮婢抿嘴微笑。


    秋葵跪在芙蓉樹下刨坑捉蟲卵,看到裴英娘圍著水缸稀罕,以為她盼著碗蓮早日開花,拍著胸脯道:“公主,有奴在,一定能把您的院子打點得漂漂亮亮的!”


    她低歎一口氣,“可惜溫泉宮的那些花兒帶不迴來。”


    這些天她打算添點花草,天天在庭院裏轉來轉去,摸摸石頭,捏捏土壤,舀起小溪裏的水喝兩口,嚐嚐味道。還不知從哪兒挖來一大簍濕臭的汙泥,澆在花池子裏,引得灑掃庭院的宮婢們抱怨連連。


    裴英娘環視一周,她的院子很好啊!有活水,有假山,有綠樹,還有一叢叢芭蕉,不需要其他鮮花來妝點。


    她忽然兩手一拍,“秋葵,我有一樣很重要的差事交給你。”


    秋葵兩眼放光,搓搓巴掌,眼巴巴盯著裴英娘:“公主,隻要是您的吩咐,奴一定全力以赴!”


    “明天半夏會領你去清輝樓,那裏栽植了很多不常見的花,宮裏的人不擅長此道,總把花養得半死不活的。”裴英娘歎口氣,拍拍秋葵的肩膀,“那些花兒以後就交給你照料了。”


    她怎麽沒有早點想到呢?秋葵是調弄花草的高手,蔬菜也是花草,能把花草養得精神,應該也能把菜種得壯實吧?


    秋葵不知道裴英娘想打發她去種菜,感覺到那隻矜貴白皙的手輕輕按在自己肩膀上,高興得渾身發抖,歡歡喜喜道:“公主放心,奴家裏祖祖輩輩都是伺候花草的,不管什麽花兒,奴都能養得好!”


    裴英娘點點頭,也歡歡喜喜道:“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忽悠完秋葵,她想起從羈縻州帶迴長安的棉種,迴屋換了身圓領錦袍,黑鴉鴉的墨發盤成圓髻,裹上襆頭,腳著羅皮靴,打扮成長安城隨處可見的富貴小郎君模樣,領著忍冬、半夏和隨行的護衛二十人,浩浩蕩蕩出宮,趕往長安西北角的醴泉坊。


    迴宮之前,她曾找李治討要一份禦賜的魚符,方便自由出入禁苑和蓬萊宮。


    李治問都沒問一聲,當場解下腰間錦綬係著的紅色瑜玉佩,給她當信物,還吩咐左右,以後她要出行,金吾衛不得攔阻。


    有李治的金口玉言在前,又有瑜玉作為憑證,裴英娘一路沒有耽擱,順順利利出宮。


    宮門軒昂威武,卷棚車駛離丹鳳門時,她掀開車簾,迴望矗立在豔陽春日下的城牆。


    有多少特權,就得有多少依仗,她不會辜負李治的期望。


    城中熱鬧喧嘩,卷棚車一路緩緩徐行,往南經過四個裏坊,再往西走五坊之地,一座低矮的坊牆漸漸出現在前方。


    醴泉坊內有天然泉眼,坊中建有泉池,專供禦用。


    李治給裴英娘預備的宅邸和泉池相去不遠,她還沒到出宮開府的年紀,宅院沒有掛牌匾,隻派了甲士看守。院牆通向長街的方向單獨開了一道門,方便她出入宅院,不必和一般老百姓那樣,隻能從坊門進出醴泉坊。


    阿福和阿祿迎了出來,兄弟倆經年累月風吹日曬,黑得像炭一樣,一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公主,棉種試種成功了!”


    裴英娘笑道:“果然?”


    阿福和阿祿點頭如搗蒜,“多虧公主仁德,以後關中百姓可以無懼風雪了!”


    裴英娘搖頭失笑,沒把兩人的奉承當迴事。


    蔡四郎匆匆跑到前院,看到兄弟倆一左一右圍著裴英娘討好賣乖,眼眉微凜,腳步倒是沒有凝滯,飛快走到影壁前,欠身行禮,然後腰板一挺,老老實實站在廊簷下,等裴英娘傳喚。


    裴英娘暗暗點頭,蔡四郎脾性怪異,渾身戾氣,像一把剛出鞘的薄刃,帶著玉石俱焚的剛烈氣勢,但是為人卻出奇的忠誠穩重,行事滴水不漏,果決沉著,膽子又大,仿佛把生死置之度外,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助手。


    她和阿福、阿祿交待了幾句,打發走兩人,“四郎隨我來。”


    庭院侍立的眾人聽了這話,紛紛看向蔡四郎,目光既羨慕又嫉妒,還沒走遠的阿福和阿祿不能免俗,也暗暗瞪蔡四郎一眼,才轉頭走開。


    護衛隨時跟在裴英娘身後,腰間橫刀刀鞘和革帶摩擦,發出的細響聲提醒蔡四郎,公主是高高在上的貴人,他是低賤的戶奴,得和公主保持距離。


    院落深深,迴廊曲折,裴英娘領著蔡四郎走到一座寬敞的廳堂前。忍冬和半夏撤下堂前的神仙人物金銀圍屏,鋪上簟席,裴英娘脫下羅皮靴,俯身跪坐,“你母親如何了?”


    蔡四郎沒敢跟進廳堂,站在廊下,沉聲道:“阿娘很好,南方天氣溫暖,雨水豐沛,阿娘自到了那邊,從來沒有生病。”


    他頓了一下,臉色灰敗,聲音漸漸低下去,“阿娘讓我聽公主的話,公主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蔡四郎之所以不畏生死,積極為棉種一事奔走,除了報答裴英娘的救命之恩外,還想多積累一些功勞,為馬氏求一份赦免。


    他才是推倒蔡老大的人,馬氏為他頂罪,免除了他的刑罰,也讓他從此陷入害死親父、連累親母的自責之中。


    他遇佛殺佛,遇神殺神,天天幹著刀口上舔血的差使,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裴英娘以獻出棉花種植園為契機,開口為馬氏求情,朝中大臣生怕她會反悔,頭一次上下齊心,趕在一天之內辦完所有程序,免除了馬氏的流刑。


    蔡四郎欣喜若狂,預備南下接馬氏迴長安。馬氏卻托提前去打點種植園的人傳信與他,她甘願待在流放之地,做一輩子的苦役,為他贖罪,如果他強行帶她迴長安,她立刻一頭撞死。


    發現蔡老大氣絕身亡的時候,蔡四郎決定去縣衙認罪,馬氏也是這麽逼他的。


    他以為母親隻是說說而已,毅然決然離開家門,前腳剛踏出門檻,後腳就聽到哐當一聲,馬氏果真撞牆自盡了。


    好在糕坊的牆壁裏頭是竹篾,馬氏隻是撞上額角,沒有傷及性命。


    蔡四郎當時隻有十幾歲,無意間害死親父,痛苦不已——哪怕阿耶不慈,親手把他賣給胡人為奴。


    他手足無措,六神無主,馬氏又以自己的性命脅迫他發下毒誓,他不得不做出退讓,眼睜睜看著馬氏替自己赴死。


    那時候的他年輕氣盛,為了救母親,什麽法子都使出來了。


    他甚至把從未見過麵的裴英娘拖下水。


    他沒想過要從裴英娘那兒得到什麽幫助,完全是憑著本能行事,他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如果母親死了,他就一把火燒了大理寺。


    最後母親得救,裴英娘打點好一切,淡淡問他:“你還想救你的阿娘嗎?”


    他捏緊雙拳,雙眼血紅:“救!”


    “好。”裴英娘點點頭,眸子裏似有揉碎的星光,“那就老實聽話。”


    本以為隻是一句虛無縹緲的承諾,沒想到才不過兩年多,他的心願就實現了。


    可母親卻不願迴來。


    蔡四郎心事沉沉,臉上沒有一點歡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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