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末, 天已經黑透,無月無星, 四野暗沉。


    巍峨古樸的含涼殿靜靜矗立在深沉的夜色中, 晚風輕輕拂過,羅帳輕搖,樹影婆娑, 空曠的廊蕪間迴蕩著金吾衛沉緩的腳步聲。


    幾名宦者手提琉璃宮燈,從黑黢黢的宮牆下走過。當中一人,裹襆頭, 穿盤龍錦圓領袍衫, 氣度雍容, 斯文儒雅, 眉宇間隱隱帶著幾絲鬱色,赫然正是聖人李治。


    他抬頭看一眼黑沉沉的夜空,“小十七在上陽台預備了什麽?”


    宦者笑著道:“大家, 永安公主再三交代,不許奴等多嘴,大家到了就曉得了。”


    李治微微一笑,眉間鬱色淡去幾分,“你向來老成,怎麽也和她們一樣學會促狹了?”


    宦者躬身垂首,知道李治心情不錯,順著他的話笑著打趣自己:“奴少年時也是個活潑愛玩的,因有幸服侍大家, 不敢浮躁,裝了十幾年的悶葫蘆,沒想到本性難移,今天還是原形畢露,讓大家見笑了。”


    李治笑了笑,迴頭看一眼默默守衛的執失雲漸,“大郎前段時日每天往來於安平觀,應該曉得十七在鼓搗什麽罷?”


    執失雲漸點點頭,五官在朦朧的燈光下愈顯深邃俊朗。


    “是什麽?”李治問他。


    執失雲漸眼簾微抬,右手始終擱在佩刀邊沿,灰褐色雙眸頻頻掃視廊柱殿宇間的陰影,隨時注意四周的動靜,“臣不會說的。”


    李治愣了一下,被他氣笑了。


    執失雲漸似乎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依舊板著一張端方臉孔,連眼睛也沒眨一下。


    上陽台建立在宮城最西邊,台階平緩,李治帶著幾分好奇和期待,在宦者們的簇擁中拾級而上。


    高台上空空蕩蕩,涼亭迴廊裏黑乎乎的,連燈都沒點一盞。


    李治怔愣片刻,環顧一圈,迴頭看向執失雲漸,等著他解釋。


    執失雲漸手扶彎刀,堅守自己的職責,一句話不多說。


    看起來,他雖然知曉裴英娘準備的驚喜是什麽,但也不清楚高台上為什麽會空無一人。


    李治左顧右盼,繼續尋找,小十七絕不會無緣無故把他誆騙到上陽台來吹冷風。


    “阿父。”


    台階下傳來一聲低沉的唿喊,一人從另一個方向登上高台,輕袍皂靴,俊秀飛揚,一雙眼眸亮得驚人。


    李治詫異道:“旦兒?你怎麽提前迴來了?”


    武皇後已經派人迴宮傳話,說他們一行人戌時才能返迴蓬萊殿。


    宵禁、戒嚴可以束縛王公貴族,對武皇後沒有任何影響。


    這也不是頭一迴了。每年上元佳節,城中沒有宵禁,老百姓們可以走出家門,自由出入於裏坊長街間。皇城中的貴人們也會換上平常裝束,去繁華熙攘的市井與民同樂,有時候鬧到後半夜才會迴宮。


    李旦麵色和緩,眉眼間有淡淡的笑意:“英娘怕阿父寂寞,托我迴來為阿父助興。”


    李治深深地看他幾眼,感慨道:“好了,曉得你們兄妹倆最親近,隻瞞著我——快把東西取出來罷,不許再藏著掖著了!”


    說到最後幾個字,催促之意顯露無疑。


    李旦應了身“是”,迴轉過身,拍了拍手。


    四名宦者抬著一口沉重的彩漆大弓上前,長弓看起來十分笨重,幾個宦者合力才抬得動。


    他左手抓起長弓,右手從宮人背負的箭囊裏抽出三支羽箭,搭在弓弦上,三箭連發,對著蒼茫的夜空激射而出。


    寂靜中響起一串尖銳的破空之聲。


    仿佛是響應羽箭刺破空氣發出的銳響,西邊的禁苑深處也跟著傳來一聲尖利的唿哨聲,接著隻見無數道亮光乍然躥起,像燃燒的火球一樣,唿嘯著飛向高空!


    高台上的眾人張大嘴巴,目瞪口呆。


    李治也神色震動,注視著那一顆顆平地而起的火球,渾濁的眼眸裏倒映著閃碎的流光。


    不等他們發出驚唿聲,那數條拖著銀色尾巴的火球忽然在雲層中炸開,發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繼而碎裂成無數顆璀璨的星辰。


    裹挾著雷霆之勢的轟隆聲響過後,漆黑的夜空陡然迸射出萬點星光,姹紫嫣紅一片,七彩的光芒在寂靜的黑夜中閃耀,照亮整座宮殿。


    華光沒有多做停留,很快消失在濃得化不開的黑夜中。


    燦爛奪目,芳華刹那,像一顆顆墜落的繁星,美得出塵脫俗,驚心動魄。


    執失雲漸在護送裴英娘往來安平觀期間,已經見過這種景象,神色如常,沒有失態。


    李旦側頭輕掃他一眼,擰起長眉。


    宦者們頭一次看到會在空中炸開的火球,就沒這麽冷靜了,以為是天降異象,下意識趴伏在地,嚇得兩股戰戰,汗如雨下。


    李治畢竟是天子,在一開始的詫異震驚過後,很快恢複常態,心裏雖然仍舊驚愕激蕩,但麵上卻平靜淡然,“那是何物?”


    李旦輕聲道:“煙花。”


    李治年紀越大,眼疾越來越嚴重,不能清楚視物,但此刻在空中綻放的火花,卻像是在他眼前炸開的一樣。


    大概居住在長安城北邊裏坊間的老百姓們,和他是一樣的感受。


    那麽絢爛美麗,璀璨奪目,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就像有神羅大仙藏在雲巔之上,俯視凡塵,揮一揮衣袖,灑下整條銀河。


    凡間俗子無法親近褻玩,隻能匍匐在地,仰望它的壯麗輝煌。


    李治在五彩繽紛的光暉中笑著搖搖頭。這樣世所罕見的壯觀景象,乍然在黑夜中騰空而起,今晚長安城內,不知有多少人將夜不能寐,不出三五日,夜空中的異響,會傳遍整座中原大地。


    難怪小十七前幾天特地請求他的準許,說自己會鬧出很大的動靜,要提前布置,得派北衙駐軍沿路看守,還提醒他加強長安城內外的防衛,派武侯沿著裏坊家家戶戶解釋緣由。


    然而老百姓們誰敢相信這隻是小娘子們的鬥花草?在他們看來,神佛顯靈也不過如此。


    這場驚喜,還真是又驚又喜。


    此刻,啟廈門長街上,正在返途中的無數貴族男女和他們的豪奴壯仆們,一個個驚慌失措,肝膽俱裂,反應沒比李治身邊的宦者好多少。


    宮婢們提著裙角四處亂竄,試圖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藏起來:“流星墜地!流星墜地!”


    有人倉惶落馬,癱在地上,仰望著空中炸響的煙花,麵色青白,滿臉恐懼。


    有人朝著煙花閃爍的方向磕頭,嘴裏念念有聲,誠心向神佛禱祝。


    有人手腳發麻,把行障、羅蓋擋在臉上,生怕那亮得驚人的火點會砸到自己身上。


    鬆枝火把四散飛落,驚叫聲在黑夜中聽起來有些淒厲。


    好在裴英娘早就向武皇後知會過了,金吾衛們奉武皇後的命令,迅速製住受驚的馬匹,安撫躁動的人群,沒有出現什麽意外傷亡。


    武皇後率領王孫公子們出行,不必考慮宵禁,長街裏裏外外有金吾衛嚴密把守,沒有人敢趁機鬧事。


    武承嗣驚魂未定,頭一個衝到武皇後的車駕前,保護姑母的安全。


    武皇後掀開車簾,望著天空中次第綻放的煙火,輕笑一聲,從容淡然,“承嗣,你害怕了?”


    武承嗣低下頭,眼中閃過一道羞愧之色。


    “可惜啊……”武皇後歎息一聲,放下軟簾。


    武承嗣沉默良久,才從駭然中找迴自己的神智,姑母可惜的是什麽?


    一定和裴十七有關。


    他眯起眼睛,瞳孔裏燃燒起異樣的神采。


    宮人四散開來,把煙花的來曆解釋給驚慌失措的眾人聽。


    眾人得知煙花是永安公主獻給武皇後和太平公主的禮物,漸漸鎮定下來。


    別人都平靜下來了,李令月不能!


    煙花炸響一聲,她就跟著歡唿一聲,恨不能跳到卷棚車外麵,跟著煙花的節奏舞上兩曲。


    從一開始初見煙花炸響時的畏懼不安,再到被煙花的華麗壯觀景象折服的震撼,最後到得知煙花是小十七為她準備的寶貝時的錯愕驚喜,李令月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冷靜下來。


    她趴在車窗上,發出一聲又一聲的驚歎:“小十七,你從哪裏找來的煙花?太漂亮了!”


    裴英娘細聲細氣著說:“阿姊,宮裏的工巧奴們擅長造爆竹炮仗,煙花和炮仗差不多。”


    “炮仗?”李令月搖搖頭,嘖嘖道:“炮仗哪裏能和煙花比!”


    她迴頭看裴英娘一眼,摟著她一通揉搓,喜滋滋道:“哈哈,別說趙二娘,就是阿父和阿娘,也拿不出比煙花更耀眼稀罕的寶貝了!”


    宮婢把趙觀音的水晶碗送到李令月麵前,這是鬥花草的老規矩,輸的一方,必須把自己的寶貝送給贏的一方。


    趙觀音輸得心服口服,常樂大長公主篤信佛理,她自小跟著母親念誦佛經,也是個虔誠的信眾,剛才煙花炸開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看到神佛降世了。


    李令月得意洋洋,讓昭善收起水晶碗,“她怎麽不自己過來?”


    宮婢猶豫了一下,小聲道:“韋娘子嚇哭了,趙娘子也還沒緩過神來……”


    李令月膽子大,撇撇嘴,低頭把玩著水晶碗,“這有什麽好怕的?”


    裴英娘眼波流轉,抿嘴一笑,決定不揭破李令月一開始也被嚇得手腳發涼的事實。


    出了延興門和延平門一線的裏坊,公侯王孫們各自散去。


    幾騎駿馬從宮門的方向疾馳而來。


    李旦奉李治的命令,出宮迎接武皇後和兩個妹妹。


    他先去見過武皇後,然後策馬行到卷棚車旁。


    裴英娘抬頭看著李旦,他的胡服衣袍袖角繡了金線,疏朗的紋路在夜色中閃閃發亮,襯著他幽黑的雙眸,格外英氣勃發,“阿兄,阿父看到啦?”


    李旦點點頭,勒緊韁繩,調轉方向,伴在卷棚車旁,默默迴返。


    裴英娘想向他道一聲謝,又覺得說謝謝好像有點太見外了,隻能沒話找話說,“阿兄,阿父高不高興?”


    李旦頓了一下,聲音四平八穩:“阿父很驚喜。”


    裴英娘笑了笑,“那阿兄呢?”


    火把熊熊燃燒的聲音在耳畔迴響,李旦手上的韁繩鬆了又緊,緊了又鬆,在馬上迴頭看她一眼,“很漂亮。”


    火樹銀花,無比瑰麗。


    裴英娘笑嘻嘻道:“那是自然。”


    武皇後今天的興致很高,被一個年輕氣盛的新科進士當場頂撞,也沒覺得掃興,下午依舊領著命婦貴女們嬉戲遊樂。


    轉眼間就到了日暮西垂的時候,武皇後仍然玩興不減,絲毫沒有折返的意思。


    裴英娘意識到出遊的隊伍可能無法在天黑前趕迴城北,立刻派半夏迴蓬萊宮找執失雲漸幫忙,由他發出信號,示意禁苑內等候多時的工巧奴點燃煙火。


    裴英娘原本的計劃是迴去的路上把鬥花草的貴女們請到西苑,親自為她們演示煙花。可現在武皇後一再推遲迴宮的行程,等他們這些人趕迴宮,趙觀音她們早就各迴各家去了,點起煙花,也起不到當麵震懾她們的效果呀!


    唯有在今天讓趙觀音輸得心悅誠服,才算是為李令月出氣——打臉,必須及時,不能拖延。


    返程歸途時出其不意炸響煙花,是最好的時機。


    裴英娘趕不迴去,而執失雲漸是宮裏唯一知情的人,隻能再次辛苦他了。


    半夏揣著裴英娘的銀牌,剛跑出去,就被李旦的戶奴楊福生逮到了。


    楊福生領著半夏去見李旦。


    半夏支支吾吾,不知該怎麽向李旦解釋自己為什麽要趕著迴宮。


    李旦神色不虞,放下鞠杖,把臉色蒼白的半夏提溜到裴英娘麵前。


    裴英娘看到半夏去而複返,沒有隱瞞,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反正李旦又不是外人。


    李旦沒有多說什麽,接過銀牌,“何必麻煩,我替你走一趟。”


    他說走就走,裴英娘在他身後喊了好幾聲,沒能把他留下。


    裴英娘那時候還有些擔心,李旦什麽都不知道,能找到她事先留下的宮人,及時發出信號嗎?


    沒想到他不僅順利完成她的囑托,還把發射煙花的時間卡得那麽準,正好把趙觀音等人嚇得魂不附體。


    一路無話,安全抵達蓬萊宮。


    李旦下馬,把小胳膊小腿的裴英娘抱下卷棚車,鬆手的時候,在她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下次莫要自作主張,有什麽事,先派人知會我一聲。”


    裴英娘乖乖點頭,心想,阿兄白天果然不是在生她的氣,不然怎麽會這麽熱心幫她跑腿呢?


    作者有話要說:  哈哈,大家猜中了,就是煙花!


    初唐沒有煙花,也沒有鞭炮,那時候的爆竹是真的爆竹子。太宗時期發明出炮仗,煙花發明的具體時間不大清楚,應該是在唐朝,文裏讓小十七借花獻佛啦。


    這幾天更新時間會有點不穩定,下周一恢複每天上午10點更新的老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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