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裴英娘煞住腳步。


    李旦像是有急事在身,腳步微微一滯,匆匆打量她一眼:“去哪兒?”


    裴英娘乖乖應答:“安平觀。”


    但凡去安平觀視察工巧奴們的進度,她都會換上胡服男裝——圓領袍更耐髒。


    李旦點點頭,走出好幾步後,忽然迴頭,“路上有人護送嗎?”


    裴英娘已經走出很遠,聽到背後李旦說話的聲音,連忙轉身,“王兄?”


    李旦看著她稚嫩的麵孔,圓圓的臉頰,圓圓的眼睛,眼瞳清澈水靈,眉心點了一點朱砂,望去機靈又乖巧,像是從來沒有受過任何磨難,所以如此幹淨天真,惹人憐愛。


    但他仍舊記得那個在裴拾遺的劍下瑟瑟發抖的小可憐。


    阿娘貪戀權勢,早就盤算著要通過聯姻提高武氏家族的地位,小十七真的是阿娘拉攏武氏兄弟的棋子嗎?


    她還這樣小……


    李旦半天不說話,裴英娘走近幾步,試探著輕聲喊他:“王兄?”


    李旦眼簾微抬,“路上小心,莫要貪玩。”


    裴英娘一一應下,等了一會兒,見他沒別的話囑咐,才轉身離開。


    李旦沉默著迴到自己的寢殿。


    馮德諂笑道:“大王放心,安平觀是宮裏的道觀,外人根本進不來。而且聖人疼惜公主,讓千牛備身給公主做護衛呢!”


    李旦眉峰一挑:“哪個千牛備身?”


    馮德迴道:“執失大郎。”


    執失雲漸的祖父執失思力曾是突\\厥酋長,歸降唐朝後,四處征戰,戎馬半生,為大唐擴充版圖立下汗馬功勞,是初唐最有名的異族名將。


    執失雲漸肖其祖父,武藝高強,很得李治的信任。


    李旦認得執失雲漸,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執失雲漸和薛紹交情很好。


    不必猜,一定是李令月特意找李治求來執失雲漸給裴英娘當護衛,好方便她打聽薛紹的消息。


    執失雲漸是千牛備身,安國公府的繼承人,阿父最親近的侍衛親軍,阿父怎麽會大材小用,讓他去保護小十七?


    李旦沉吟半晌,暫且放下這事,把戶奴楊知恩叫進書房,“拿著我的魚符,去一趟平康坊,查清武家兄弟年紀幾何,品性如何……再查查他們在嶺南可有娶親。”


    楊知恩應喏。


    三天後,武承嗣和武三思返迴長安。


    武皇後命人將兄弟倆帶到含涼殿拜見姑父李治。


    武承嗣和武三思生得人高馬大,都是方臉,寬額頭,眉眼和武皇後有些像。可能是在嶺南受了不少苦,兄弟倆麵色淒惶,舉止畏縮,身上的錦袍一看就是剛換上的。


    武三思進殿的時候,絆在門檻上,摔了個大馬趴。


    殿裏的宮人不敢笑,搶著上前扶起武三思。


    武三思眼裏滑過一絲窘迫難堪,跪在內殿前,不敢抬頭。


    李令月沒那麽多顧忌,噗嗤一笑,“這兩位表兄濃眉大眼的,相貌瞧著和阿娘像,性子卻一點都不像!”


    她說話沒有壓低聲音,殿前眾人都能聽清她的評語。


    裴英娘看到武三思偷偷抬頭,往她們這邊看了一眼。


    眼神頗為不善。


    她不由暗生警惕,武承嗣和武三思都不是什麽好人,以後得離這對堂兄弟遠點。


    李治寬慰勉勵兄弟幾句,讓宮人帶他們去偏殿洗漱用膳。


    羊仙姿捧著一張漆盤進殿,跪在武皇後身邊,小聲道:“殿下,始州刺史和溜州刺史送來請帖,懇請您後日前去赴宴。”


    武皇後翻開帖子,匆匆掃幾眼,笑向李治道:“我娘家的兩位堂兄在府中擺宴,請我過去湊個熱鬧,陛下能否同行?”


    李治歪在憑幾上,捏捏眉心,“讓弘兒陪著你去吧,自己舅舅家,該多走動才是。”


    自從裴拾遺彈劾武惟良和武懷運後,太子李弘和武皇後隱隱有爭鋒敵對的態勢。


    李治總想找個機會改善母子倆的關係,經常見縫插針,讓李弘多和武皇後親近,奈何李弘聽不進去。


    李弘也在殿中,聽到李治的話,眼眸微微低垂,婉言推拒:“阿父,兒後日要和秘書省的眾位侍郎探討藏書之事,怕是不得閑。”


    李治看著李弘挺直的脊背,輕歎口氣,“也罷。”


    武皇後微微一笑,“太子諸務纏身,就不勞動他了。”


    李弘巋然不動,神色倔強。


    武皇後並不在意太子的冷淡疏遠,眼風掃到李令月和裴英娘身上,“難得出宮一趟,你們姊妹倆陪我一起去。”


    又指指李賢,“賢兒也去。”


    李賢愣了一下,點點頭,“是。”


    李令月拍拍手:“好啊!我還沒去過舅舅家呢!”


    裴英娘心裏七上八下的。武皇後厭惡武惟良兄弟,不會無緣無故接受武惟良兄弟的宴請。而且羊仙姿特意當著李治的麵把請帖拿出來,肯定出自武皇後的示意。


    武皇後為什麽要特地帶上她和李令月?


    難道武皇後想當著李令月的麵殺死賀蘭氏?


    裴英娘魂不守舍,迴東閣的路上,不小心一腳踩在水坑裏,單絲碧羅籠裙被飛濺的泥水浸濕,穿堂風拂過,濕透的裙子黏在小腿上,涼颼颼的。


    宮人連忙跪下認罪。


    早起時落了一場急雨,台階下積了一汪雨水。宮人光顧著清掃含涼殿的長廊和高台,來不及打掃偏僻的小甬道,這才讓裴英娘遭了殃。


    半夏跪在地上,脫下裴英娘穿的漆繪木屐,擱在台階前。


    忍冬迴東閣取幹淨鞋襪。


    李顯從亭子另一邊經過,看到裴英娘的狼狽模樣,非要走遠路繞過來取笑她,“哈哈,武三思剛剛摔了一跤,你怎麽也摔了?”


    裴英娘扭過臉,不搭理李顯。


    李顯腳上穿的是長靴,不怕水,故意抬腳去踩水坑,踩得水花四濺,“難怪阿娘想把你許配給武三思呢,你們倆這麽有緣,合該做夫妻!”


    裴英娘冷哼一聲,“聽說王兄的正妃已經擬定好人選了,不知阿嫂是哪家閨秀?”


    李顯臉上一僵。


    李顯看上房家的大娘子,放言非卿不娶。但房家已經出了一個王妃房氏,李治不願房家再出一個王妃,在其他功臣世家中挑來挑去,始終拿不定主意。


    前不久常樂大長公主進宮,為的就是李顯選妃的事。她想為自己的女兒趙觀音求一道賜婚的旨意。


    常樂大長公主是李治的姑母,兩家聯姻,親上加親。趙觀音出身高貴,才貌雙全,年紀和李顯也合適。


    李治想不出拒絕的理由,有些意動。


    風聲傳出來,李顯頗為不自在。


    一來,趙觀音是他的表姑,兩人差著輩分。二來,趙觀音愛慕六王李賢,對他不屑一顧。


    裴英娘此刻說起李顯娶妃的事,李顯頓時滿麵紫漲,偏偏又想不出什麽話來頂迴去,隻能狠狠剜她一眼,拂袖而去。


    半夏憂心忡忡,“公主總和七王拌嘴,日子久了,難免積怨。”


    裴英娘一臉無奈,李顯天生和她不對付,見了她就拚命奚落,她能怎麽辦?


    夾牆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梳單髻的宮人匆匆往裴英娘的方向走過來。


    半夏驚訝道:“姐姐怎麽這麽快?”


    忍冬走到裴英娘跟前,一邊為她換上幹淨的鞋襪,一邊向半夏解釋:“我在路上碰到八王。這邊離東閣太遠,八王怕公主著涼,讓人去太平公主的寢殿取來鞋襪,我才能這麽快趕迴來。”


    半夏點點頭,暗暗琢磨:七王靠不上,太子和六王就更別提了——他們至今沒和公主說過幾句話。唯有八王心善,以後公主碰到難事,去求八王最穩妥。


    不管裴英娘怎麽擔心害怕,兩天後,該來的還是來了。


    武惟良和武懷運設宴招待武皇後,李賢、李令月和她陪同左右。武承嗣、武三思、賀蘭氏也受到邀請。


    卷棚車行到刺史府門前,忍冬把裴英娘抱下車。


    裴英娘低頭理理衣襟,跟在李令月後麵走進內堂。


    前院人聲耳語紛雜,武氏宗族來了不少人。


    裴英娘匆匆掃一眼前院,忽然發現,她的便宜爹裴拾遺竟然也赫然在席!


    武氏族人的家宴,阿耶怎麽來了?


    裴英娘心裏愈發不安。


    難不成還真叫李顯那家夥說中了,武皇後真想把她許配給武三思?


    裴英娘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掰著指頭數了數自己和武三思相差的歲數,悄悄鬆口氣。


    她和武三思足足差十歲,等她及笄時,武三思都二十好幾了。武皇後總不能讓武三思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郎一直不娶,光等著她長大吧?


    至於年長於武三思的武承嗣,就更不可能了。


    想通這點,裴英娘大大方方和武承嗣、武三思見禮。


    武承嗣從袖子裏摸出一隻鏤花卷草紋銀香球,“這是我們家的舊物,送給小十七玩罷。”


    銀香球小巧玲瓏,隻有核桃大小,可以自由開合,裏頭放上熏香,隨身佩戴,等於帶著一個小型香爐在身上,好看精致,還實用。


    裴英娘喜歡銀香球,但是武承嗣一個五大三粗的青年郎君,怎麽隨身帶這種小玩意?而且還是武家的舊物,拿舊東西送人,太沒誠意了,又不是什麽前朝古董……


    還是老大李旦闊氣,送給她的禮物全是價值不菲的稀罕東西,隨便送支筆,都是罕有的貢品。


    裴英娘正想著那幾管宣城紫毫筆呢,就見一旁的武三思隨手抽出一支兼毫筆,“聽說小十七在習書法,望你將來能學有所成。”


    一個比一個敷衍。


    裴英娘不動聲色,謝過兩位表兄的贈禮,讓忍冬把早就準備好的絡子取出來,迴贈給武承嗣和武三思。


    反正也沒打算和武氏兄弟多來往,以後敬而遠之便是。


    兄弟倆送給李令月的禮物就珍貴多了,靈芝、寶石、美玉、象牙,什麽都有。


    李令月悄悄和裴英娘咬耳朵,“你喜歡什麽,盡管拿。”


    裴英娘輕哼一聲,“我不要武家表兄送的。”


    李令月怕她生氣,柔聲哄她,“表兄送的東西不好,你去我的私庫挑,西域的寶石,波斯的琉璃,隨便你選。”


    裴英娘甜甜一笑,“還是阿姊對我最好。”


    李令月挺起胸膛,“那是當然!”


    彼此廝見過後,樂班奏起琴瑟,準備開宴。


    武皇後當然占了高台上的主位,其他人等武皇後發話後,才各自入席。


    內堂除了武皇後一行人,剩下的都是武氏族人和姻親,前院招待的是武惟良請來的同僚好友,沒有資格進入內堂。


    裴拾遺在前院,看到裴英娘和李令月手拉手走進內堂時,他臉色青黑,差點捏碎手裏的白肉胡餅。


    武三思挨到武承嗣身邊,“堂兄,咱們小瞧那個裴家十七娘了,你看,她和太平公主共坐一席,感情很好。”


    武承嗣眼神閃爍,“太平公主是姑母的親女,討好她絕不會錯。至於裴家小娘子,以後再看吧。”


    席上佳肴果點齊備,胡麻餅、鹹甜畢羅、鱖魚肉羹、風醃果子狸、煲牛頭、八仙盤,應有盡有。


    忍冬跪坐在食案旁,為裴英娘挾菜。


    因為宴請的是武皇後,武惟良兄弟不敢請平康坊的藝伎花娘來助興,親自執著酒壺,來迴穿插在眾人間,殷勤勸酒。


    席上的客人全是自己人,氣氛熱烈,歡聲笑語不絕。


    魏國夫人賀蘭氏的坐席挨在武皇後身側,比李令月和裴英娘的坐席還靠前。


    武皇後頻頻示意宮人為賀蘭氏添菜。


    賀蘭氏笑言自己愛吃清風飯,武皇後立刻示意武惟良:“快去做來!”


    武家人悄悄議論:“天後對魏國夫人真是慈愛滿懷!”


    旁邊的人應聲附和:“天後是魏國夫人的姨母,咱們羨慕不來。”


    武皇後對賀蘭氏越好,裴英娘越膽戰心驚。


    賀蘭氏以卵擊石,一心作死,誰都救不了她,連對她有愧疚之心的高宗李治也不能。


    裴英娘早就知道賀蘭氏的結局,原本應該無動於衷的,但眼睜睜看著一個青春美貌的女子一步步踏進深淵,心裏免不了為她惋惜。


    宴席上依舊歡歌笑語。


    李令月吃了一壺葡萄酒,已經喝得微醺,臉頰通紅,雙眼迷離,“小十七,你怎麽不吃酒?”


    裴英娘把自己的酒杯翻過來給李令月看。這時候的酒,在她眼裏,就和蜜水、米酒差不多,她連吃兩壺,根本沒有醉意。


    李令月眼瞳發亮,“原來小十七深藏不漏,千杯不醉!”


    裴英娘掃一眼李令月酒杯裏的殘酒,讓昭善盛一碗酸湯放在食案上,好給李令月醒酒。


    歡快的樂曲聲中,武惟良提著一隻鑲金狩獵紋銀壺,走到武皇後的席位下麵,“常聽人說波斯的龍膏酒如何味美,我原本不信,嚐過之後,才知玉液瓊漿的滋味。今日飲宴,沒什麽好東西招待聖人,唯有一壺美酒,請天後、王子和公主們嚐一嚐塞外的佳釀。”


    武皇後還未發話,賀蘭氏搶先道:“喔?什麽美酒?可比得過河東葡萄酒?”


    武惟良皺眉。


    武皇後笑了笑,“既然魏國夫人好奇,就先讓她嚐一口罷。”


    魏國夫人以手支頤,瞥一眼神色尷尬的武惟良和其他探頭探腦的武氏族人,笑得張狂。


    武皇後轉頭看向李令月,“令月,給你表姐斟酒。”


    “啪嗒”一聲,裴英娘手中的銀筷滑落在食案上。


    武皇後眼波流轉,看著神情大變的裴英娘,微笑不語,目光平靜深邃,仿佛能看透裴英娘的思想。


    裴英娘畢竟年紀小,根本來不及收迴驚詫之色。


    猜到武皇後的打算,她心底發寒,隻是頃刻間,竟出了一身冷汗,冰涼的輕紗裏衣貼在皮膚上,讓她透不過氣來。


    李令月醉醺醺的,聽到武皇後喊自己的名字,放下酒杯,預備起身。


    “阿姊。”裴英娘穩住心神,按住李令月的手,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你醉了,站都站不穩,怎麽給魏國夫人斟酒?我替你去吧。”


    武皇後不僅要除掉賀蘭氏,還想順便殺了族兄武惟良和武懷運。


    所以,那杯斟出來的酒極有可能是毒酒。


    裴英娘安撫好李令月,替她應下武皇後的指派。


    不論武皇後是在試探她,還是想徹底割裂李令月和賀蘭氏的情誼,用這種方法逼迫李令月認清宮中的爾虞我詐,裴英娘都不能置身事外。


    李令月那麽單純,不小心把她的手腕擦傷了,都要難過好久。這杯酒如果真由李令月斟給賀蘭氏喝下,她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裴英娘屏息凝神,一步一步走到賀蘭氏的食案前,接過武惟良手中的銀壺。


    她和賀蘭氏沒有交情,她不會被愧疚折磨。


    黑如純漆的酒液一點點注入甜白色葵口酒杯,賀蘭氏輕輕嗅聞。


    裴英娘倒完酒,退後兩步,不忍多看。


    武皇後凝視著賀蘭氏,眼神溫柔。


    賀蘭氏舉杯飲下龍膏酒,紅唇微張,“果然香色絕美。”


    裴英娘退迴自己的坐席,閉上眼睛,徐徐吐出一口氣。


    還好,武皇後沒有喪心病狂到逼李令月親手殺死賀蘭氏,剛才的一切,都是為了試探她。


    試探她對李令月是真心親近,還是假意討好。


    心口的大石輕輕落下,裴英娘鬆開緊握的拳頭,發現身上穿的裏外幾層紗衣襦衫已經被冷汗浸透。


    武惟良和武懷運接著討好武皇後。


    廚娘把精心熬製的羊肉湯送到內堂,席上眾人聞到一陣撲鼻濃香,不由食指大動。


    賀蘭氏再次撒嬌,“好香的湯羹。”


    武惟良神色不耐,席上眾人也開始議論:“魏國夫人未免太放縱了,難為天後肯容忍她。”


    武皇後依舊笑得寵溺,“先給魏國夫人盛一碗。”


    廚娘把盛好的湯羹送到賀蘭氏的食案上。


    賀蘭氏挽起袖子,露出一段雪白皓腕,舀起湯羹細抿幾口。似乎想品評幾句,忽然瞪大眼睛,臉上的笑容變得猙獰扭曲,倒在坐褥上,渾身抽搐。


    武惟良臉色煞白,癱倒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石上偈同學投喂的地雷!


    加更,爭取早日v~


    執失思力是曆史上的真實人物,但是執失雲漸是捏造虛構的~


    文中主要人物的年齡有改動,目前,小十七八歲,太平公主十歲,李旦十五歲,李顯十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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