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月氣唿唿的,“今年的櫻桃宴,趙觀音又要獨占鼇頭!”


    櫻桃成熟時節,恰逢朝廷放榜。新科進士往往會相約在城南的曲江池畔遊賞宴飲、打波羅球、吃櫻桃宴,以慶祝及第,順便結交新友。


    長安城的貴族少女們不甘寂寞,也在曲江芙蓉園舉辦櫻桃宴。新科進士們打馬閑遊、吟詩誦句,少女們既不作詩,也不寫賦,她們鬥花草。


    鬥花草原本是開春的一項古老習俗,田野山地間的花花草草都能用來比鬥。


    像太平公主和趙觀音這樣的天之驕女,當然看不上野花野草。她們鬥的,是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奇珍異寶,什麽貴重比什麽,什麽稀罕鬥什麽。


    李令月貴為唯一的嫡出公主,按理沒人爭得過她。偏偏趙觀音的出身也不簡單,她是常樂大長公主的嫡女,李治的表妹,父親趙瑰是左千牛將軍。


    常樂大長公主和武皇後矛盾重重,連帶著李令月和趙觀音也互看不順眼。加上趙觀音以表姑之身,愛慕表兄李治的兒子六王李賢,李令月很看不上她。


    看到李令月一再表示出對趙觀音的厭惡,裴英娘有些詫異。


    李令月性情單純,天真爛漫,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和誰都能嘻嘻哈哈玩到一起去,連和武皇後爭鋒相對的魏國夫人賀蘭氏都發自真心喜愛她。


    趙觀音到底是有多跋扈,以至於交惡於李令月?


    裴英娘想了想,放下銀匙,“阿姊,我知道一樣稀奇的寶貝,保管能勝過趙二娘的波斯水晶碗。”


    李令月噗嗤一笑,沒把裴英娘說的話當迴事。


    裴英娘繞過書案,爬到李令月身邊,搖她的胳膊,“阿姊,我不是哄你玩的,隻要你借幾個工巧奴給我,我一定能做出一樣稀罕的寶貝來!”


    李令月難得被人歪纏撒嬌,心裏頓時軟綿綿的,刮刮裴英娘的鼻尖,“好好好,迴頭我讓昭善領你去內侍省,讓她給你挑幾個工巧奴使喚。”


    裴英娘微微一笑,今年的櫻桃宴,贏的人肯定是李令月。


    這時,廊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上官女史低頭走進內殿。


    行禮的時候,她的頭一直埋得低低的,說話的聲音有點沙啞。


    等她走到書案前,不得不抬頭時,裴英娘看到她高高腫起來的臉,原本是一張清秀麵孔,現在青青紫紫,不堪入目,雙眼腫成一條細縫。


    李令月倒吸一口涼氣,正想開口詢問,昭善小聲為她解惑:“公主,上官女史口出狂言,觸怒天後,原本應該關進女牢的,天後格外開恩,隻命人略示懲戒,仍然讓她擔任女史之職。”


    李令月覺得上官女史很可憐,“她都被打成這樣了,怎麽不換個人?”


    昭善道:“是上官女史自己堅持要來的。”


    李令月歎息一聲,搖搖頭。


    上官瓔珞察覺到太平公主目光中的同情和憐惜,冷笑一聲,挺直脊背。她不需要太平公主的同情,她是上官儀的女兒,絕不會向武皇後低頭。


    她努力忽視臉上的疼痛感,擺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怒視裴英娘。


    狐假虎威、認賊作母的永安公主,這時候應該得意洋洋,等著看她的笑話吧?


    然而,她沒有看到耀武揚威和幸災樂禍,永安公主低垂著頭,正專心致誌地在攤開的雪白卷紙上寫著什麽,根本不在意她臉上的傷痕。


    上官瓔珞眼光暗沉,手指緊緊掐著書軸,感覺臉上愈加火辣辣的。


    散學後,李令月拉著裴英娘迴自己的寢殿,“今天阿父和阿娘在西內苑的園子裏招待群臣,咱們就不過去湊熱鬧了。”


    裴英娘讓李令月牽著走,“王兄們也在西內苑嗎?”


    “五兄和六兄在,七兄、八兄還未娶親,不用上朝站班,沒去宴會。”


    午時姐妹倆自己吃飯,菜色簡單家常。


    李令月吃的是餳麥粥,裴英娘吃的是稻米飯,食案上三菜一湯:醋芹、蒸羊頭、燒竹雞、兔肉羹。另有四隻摩羯紋高足盤,分別盛著蒜泥、豆醬、茱萸、黑椒豆豉幾樣調味料。


    唐朝的烹飪方式隻有水煮、汽蒸、火烤、油炸、臘醃幾種,別說八大菜係了,連最基本的炒菜都還沒出現。


    首先,沒有合適的灶台、鐵鍋、鏟勺,市井裏坊間的爐灶隻適合蒸煮,不能炒菜。


    其次,這時候葷油有動物脂油,素油有麻油和豆油,都帶有異味,會破壞菜肴的原本味道,不適合炒菜。


    再次,油脂還屬於奢侈品,隻有王公貴族們家能夠隨意取用。像寒具、煎餅、油餅骨頭之類需要油炸的點心,平民老百姓家是吃不到的。更別提把油脂拿來炒菜了。


    裴英娘已經習慣沒有炒菜吃的日子,就著幾樣簡單的小菜,拌上鹹香的黑椒豆豉,吃完兩碗稻米飯。


    李令月吃得兩頰鼓鼓的,推開食案,靠在錦緞隱囊上,讓昭善給她揉肚子,“小十七,隻要和你一起吃飯,我就覺得胃口特別好。”


    不止李令月如此,李治、武皇後、李顯也是這樣。


    裴英娘放下筷子,表情無辜:不關她的事,她隻是平平常常吃個飯而已呀!


    宮女撤走兩人的食案,送來兩盤鮮濃的酪櫻桃,水靈靈的早熟櫻桃點綴在雪白鬆軟的乳酪裏,鮮豔誘人。


    李令月眼前一亮,強撐著坐起來,揮舞著壽桃紋銀匙:“我還能吃!”


    裴英娘笑了笑,讓忍冬把她的那份酪櫻桃送到八王院去,她吃不下了,正好可以借花獻佛。


    初春的第一批櫻桃,李治和武皇後都沒撈著,全被李令月截胡了,拿這個送給李旦,應該比上次迴贈的石榴要好吧?


    忍冬端著金銀平脫漆盤往八王院的方向走,穿過迴廊的時候,剛好看到尚食局的奉禦從內殿走出來。


    “八王用完膳了?”


    奉禦認出忍冬是永安公主的使女,笑迴道:“還沒呢,七王和八王宴請諸位郎君,要了十幾壇醽醁酒和河東葡萄酒,才剛開宴。”


    忍冬側耳細聽,果然聽到殿內隱約傳出笑鬧聲和悠揚的絲竹音樂。


    躊躇片刻,不敢進去打擾李旦宴客,轉身正要走,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叫她的名字。


    是八王院的宦者馮德。


    今天李顯和李旦宴請諸位王孫公子,馮德忙了一上午,嗓子又幹又啞,隨時能冒出一縷青煙。原本打算躲在夾牆底下偷個懶,可巧看到忍冬,頓時精神一震,走上前,“可是永安公主有什麽差遣?”


    馮德算是瞧出來了,八王性子嚴肅,不愛和姐妹兄弟玩笑,偏偏和永安公主頗合得來。別殿的宮女雜役可以隨意打發,永安公主身邊的使女不行!


    忍冬舉起漆盤,“公主命我給八王送櫻桃。”


    馮德接過漆盤,笑眯眯道:“難為公主想著我們大王,我替你送進去吧。”


    忍冬正為難著呢,聞言鬆口氣。


    馮德托著漆盤踏進內堂。


    院子裏設有火堆烤架,兩個穿窄袖袍的尚食局宮人在台階下宰殺一隻羊羔,用珍貴的西域香料醃製過後,抹好蜂蜜,架在火堆上烘烤,香味隨著油滋滋的煎烤聲散發出來,滿院濃香。


    十幾個錦衣華服、年輕俊朗的少年郎或坐或臥,意態閑散,散落在堂前廊下。


    七王李顯舉著酒杯,穿插其間,和眾人高談闊論,大聲品評樂伎們吹奏的樂曲。


    李旦獨坐一張坐榻,食案上擺了幾盤盛果子、點心的高足盤,一隻鑲金舞馬銜杯紋銀壺,一隻獸首形瑪瑙杯。


    他自己自斟自飲,身旁沒有宮人服侍。


    馮德垂首彎腰,把漆盤送到李旦麵前。


    李旦擎著瑪瑙杯,掃一眼漆盤,“哪裏來的?”


    馮德道:“永安公主送來的。”


    李旦沒說話。


    “喲!哪裏來的新鮮櫻桃?”


    李顯喝得醉醺醺的,渾身酒氣,一矮身,擠到李旦身邊坐下,伸手去夠漆盤上的琉璃碗,“我正想吃這個呢!”


    手剛伸出去,一隻袖子掃過來,把琉璃碗移開了。


    李顯瞪大眼睛。


    李旦護著琉璃碗,麵無表情道:“羊肉,還是櫻桃,隻能選一樣。”


    李顯眨眨眼睛,伸開雙臂,摟住李旦,親親熱熱道:“好阿弟,親阿弟,你不會連一碗櫻桃都舍不得給我吃吧?”


    李旦不動聲色:“你選櫻桃?”


    李顯眼巴巴盯著琉璃碗,神色掙紮。


    李旦吩咐馮德:“把七王食案上的羊肉和醃肘子撤走。”


    馮德應喏,揚聲叫宮人進殿。


    李顯驚唿一聲,撲到自己的食案前,不讓宮人靠近,“算了,櫻桃讓給你吃罷!”


    馮德想笑又不敢笑,背過身,喚宮女去取酥酪和糖霜,吃櫻桃,當然得配上酪漿才行。


    李令月吃完一大碗酪櫻桃,坐在廊下消食,讓昭善取來她的鈿螺紫檀鑲嵌寶石曲項琵琶,戴上護甲,五指輕輕撥弄,樂聲錚錚,清脆悅耳。


    裴英娘斜倚憑幾,默默聆聽李令月彈奏的琵琶曲。


    忍冬從外麵走進來。


    裴英娘隨口問她:“八王在做什麽?”


    忍冬如實迴了。


    一聲突兀悶響,李令月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目光灼灼:“八王請了哪些人?”


    忍冬迴想了一下,“幾位千牛備身好像都在。”


    李令月隨手把價值千金的鈿螺琵琶撂在左手邊的花幾上,催促裴英娘:“小十七,快起來,咱們去八王院!”


    作者有話要說:  唐朝時曲江池會定期開放,老百姓可以進去遊玩。芙蓉園成為全民大party的場所應該是開元年間的事,這裏提前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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