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劍擦著裴英娘的手臂斬落在地,半臂袖子被削去一角,撕裂的金線在空氣中打顫,光芒刺目。


    寶劍揮偏了。


    廚娘蔡氏死死抱著裴拾遺的雙腿,幹擾他揮劍的動作:“十七娘,快走!”


    裴拾遺一腳踢向蔡氏的胸口,蔡氏悶哼一聲,仍然抱住他不放。


    裴英娘沒有遲疑,爬起來就跑。


    她不敢迴頭查看蔡氏的狀況,生怕一迴頭,就被裴拾遺抓住。


    身後傳來裴拾遺的咆哮聲,他又追上來了。


    裴英娘很害怕,很委屈,很憤怒。


    可害怕、委屈、憤怒根本無濟於事,裴拾遺不會給她質問的機會。


    她隻能咬牙拚命往前跑,才能保住性命。


    發髻早就散開,簪環珠花掉落一地,眼前的迴廊屋宇越來越模糊。


    她真的跑不動了。


    停下就是死,不停,可能也會跑死。


    絕望之中,前方驟然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廣袖袍,圓領衫,腰間束玉帶,帶扣上鑲嵌的紅寶石晶瑩剔透。


    他披著一身金燦燦的日光走進內院,眉心緊皺,麵容冷峻。


    是個古板嚴肅,不好接近的人。


    裴英娘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撲進那人的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腰——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腰肢,瘦,但是暗藏力量。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奔湧的憤怒。


    他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兄長,但是個好人,雖然不喜歡她,卻真心為她打抱不平。


    酸甜苦辣,萬種滋味從心頭滑過,劫後餘生的欣喜,很快被無邊無際的傷心難過淹沒。


    她的阿耶,想親手殺了她。


    裴英娘摟著李旦不放,把淚流滿麵的臉埋進他懷中。


    李旦一言不發,眼底黑沉。


    蘊著淡淡墨香的寬大袖子交疊在一起,把默默流淚的裴英娘掩在柔軟溫暖的袍袖底下。


    裴拾遺的寶劍舉在半空中,將落不落。


    李旦抱起裴英娘,寬袖輕掃,揮開銳利的劍鋒,冷笑一聲:“不過如此。”


    裴玄之敢冒著觸怒母親的風險彈劾武氏族人,他以為對方是個頂天立地、風骨凜然的言官,有昔日魏公之風,現在看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能對幼小稚嫩的親生女兒揮刀的人,有什麽氣節可言?


    李旦很想問一問太子,他知道他倚重的朝臣隻不過是個暴躁冷酷的莽夫嗎?


    裴拾遺望著李旦的背影,忽然踉蹌了兩下,“哐當”一聲,寶劍從他掌中滑落。


    羊仙姿奉武皇後的命令,前來裴家宣讀口諭,順便看了一場好戲。


    她嘴角微微勾起:生父不慈,生母不聞不問,這個小娘子,果然是絕佳人選。


    李旦命人在二輪車裏鋪上厚厚的錦褥,想把裴英娘放下。


    才剛稍稍鬆開臂膀,胖乎乎的小巴掌立刻緊緊攥住他的衣袖,指節用力到發白。


    她在發抖。


    早上在內殿遇見她時,還是個興高采烈、滿麵紅光的嬌俏小娘子,眉心一點朱砂痣,殷紅可愛。


    現在人抱在他懷裏,披頭散發,滿臉淚水,抬起髒兮兮的小臉蛋,可憐巴巴地仰望著他。


    可憐又無助。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隻是恐懼之下,下意識想求得他的保護,所以不敢和他分開。


    她才隻有八歲,正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年紀,應該和妹妹令月一樣,盡情玩耍嬉戲,不知憂愁滋味,偶爾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操心,盼著早點長大。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滿臉畏懼害怕,全身瑟瑟發抖,像隻被人潑了一身冰水的小貓咪。


    虛弱瘦小,隨時可能離開人世。


    那雙冰涼的小手,好像攥住了李旦的心竅,讓他有點喘不過氣。


    二輪車空間狹小,隻能坐得下一個人。


    他歎口氣,抱著抖如篩糠的裴英娘,矮身坐進二輪車中。


    路過西市的時候,楊知恩大著膽子道:“郎主,可要仆去西市采買物件?”


    李旦看一眼臉色雪白、嘴唇微微發青的裴英娘,搖搖頭,“直接迴宮,你帶上魚符先行,讓尚藥局的人預備看診。”


    進宮的時候照例要盤查檢視,耽擱了一會兒。


    李旦有些焦躁。


    等禁軍護衛放行,他直接把裴英娘帶到自己的宮苑,司醫已經在內殿等候。


    司醫寫好方子,交待宮女:“貴主受了驚嚇,有些發熱,沒什麽大礙,隻需服兩劑藥。這兩天可以多吃點溫補的湯羹。”


    湯藥有安眠的效用,裴英娘吃過藥,很快昏昏沉沉,墜入夢鄉。


    即使睡熟了,她手心仍然緊緊抓著李旦的玉佩流蘇。


    宮女想掰開她的手,費了半天勁兒,隻抽出一條金絲長須。


    李旦不想吵醒裴英娘,隻能坐在床沿陪著。


    宮女絞了幹淨帕子給裴英娘擦臉。


    她雙眼緊閉,在夢中發出壓抑的嗚咽聲,雙腿在被褥裏踢來踢去,仿佛在痛苦掙紮。


    宮女手忙腳亂,一個跪在床頭,摟著裴英娘輕聲安慰,一個跪在床尾,想按住她的腳。


    李旦皺眉,揮退宮女,把纖長幹燥的手指蓋在裴英娘的眼睛上。


    指腹輕輕按壓緊蹙的眉心,神情專注,動作溫柔。


    睡夢中的裴英娘漸漸安靜下來。


    大殿側間,羊仙姿正在向武皇後匯報裴拾遺想斬殺裴英娘的事。


    武皇後聽完羊仙姿的講述,失笑道:“裴拾遺竟然如此糊塗?”


    她還以為對方是個軟硬不吃的硬骨頭,預備拿他開刀,震懾東宮。


    羊仙姿道:“殿下,裴拾遺冒犯公主,按例應當鞭打五十。”


    武皇後搖搖手,“不必,區區一個酸腐文人,隨他去吧。”


    以裴拾遺的性子,遲早禍及自身和身邊的人。


    太子年紀漸長,偏聽偏信,被一幫各懷心思的屬臣挑唆著和她這個母親打擂台,她不能一直退讓下去,也該讓太子吃點苦頭了。


    裴英娘沒有睡多久,李治和武皇後移駕蓬萊宮,三位親王和太平公主隨行,她是李治認下的養女,當然也得跟著前去。


    宮女柔聲將裴英娘喚醒,為她梳好發髻,換上一套齊整的新衣裳。


    半夏偷偷哽咽,“女郎才吃了藥,還得趕路。”


    羊仙姿已經帶半夏見過殿中省的女官,讓她暫時掛名在尚衣局。


    裴英娘氣色還好,對著銅鏡拍拍臉頰,努力擠出一個輕快的笑容:“不然呢,難道讓聖人為我推遲行程?”


    半夏掩住嘴巴,拜伏在地:“婢子失言,求貴主恕罪。”


    從今天開始,裴英娘是李家公主,而非裴家女郎,她也不再是裴家女婢,而是永安公主的使女。


    半夏改了稱唿,對裴英娘的態度愈加恭敬。


    裴英娘拈起一根剪斷的墨黑絲繩,奇道:“這是誰的?怎麽放在我枕頭邊上?”


    半夏抬頭:“貴主不記得了?您抓著八王掛玉佩的絲繩不放,聖人召八王過去問話,八王怕吵醒您,隻能把絲繩剪斷。”


    裴英娘噎了一下,沒說話,眼皮輕輕抽搐:怎麽還弄出斷袖的典故來了!


    她把絞成三段的絲繩掖進袖子裏,準備親手給李旦做一條新的。


    在裴家的時候,光顧著害怕,除了那把閃著幽森寒光的寶劍,什麽都想不起來。


    不過她記得自己是被李旦救下的。


    怎麽說都是救命恩人,得賠他一根更好更精致的絲繩才行。


    宮女忍冬給裴英娘取來針線簍子,她原本叫鬆珍,羊仙姿讓她改成現在的名字,好和半夏的名字湊對。


    裴英娘捧著針線簍子,低頭翻找,剪子、頂針箍、軟尺、小刀、五顏六色的絲繩,還有幾卷絹布。


    小宮女進殿傳話:“貴主可以起身了?郎主讓貴主和他一道走,屆時路上好照應貴主。”


    能稱唿李旦為郎主而非大王的,是他宮裏的戶婢。


    裴英娘鬆口氣,看來,李旦沒把裴拾遺發瘋的事告訴李治。


    李治敏感多思,如果知道此事,難免會為她憂傷。


    她進宮第二天,就惹得李治傷心,還怎麽在宮中立足?武皇後也肯定會不高興。


    沒想到李旦看著冷情冷性,倒是挺細心的。


    半夏和忍冬扶著裴英娘上二輪車,她的腿還軟綿綿的,一點勁兒都使不上。


    宮中不能走牛馬,二輪車靠宮人牽著前行。


    車輪軋過雕刻摩羯紋石板,慢悠悠晃蕩。


    裴英娘讓忍冬去尋珠線、金線、玉線、鼠線,路上無事可做,她可以坐在車廂裏結彩絡子,解悶的同時,順便練練手。


    北繡針法粗獷,富有裝飾感,南繡針法細膩,色調清雅柔和,她一個不會,光會打絡子,因為省事簡單。


    忍冬帶著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絲線迴來,“貴主說的金線是有的,鼠線和玉線不好找,尚衣局的姑姑給了婢子這些。”


    裴英娘接過絲線,“這些就夠了。”


    她說的材料中,有些可能是這時候沒有的。忍冬怕她不高興,不說找不到,隻說不好找,果然口齒伶俐。


    出了宮門,二輪車套上壯牛,繼續晃蕩。


    李治讓宮人給裴英娘送來一盤醍醐餅。


    戴紗帽、穿短袍的宦者提著一隻幾何紋金花大銀盒,笑眯眯道:“老奴就跟在車駕後麵,貴主若是想吃什麽,隻管喚老奴來伺候。”


    蓬萊宮在長安東北角,相距不遠,天黑前能到達。但尚食局奉禦還是讓主膳宮人準備了點心糕餅,盛放在能保溫的銀盒裏,隨時預備供應貴人們的傳召。


    醍醐是淡淡的黃褐色,醍醐餅卻奶白豐潤,色澤通透,擱在豆青釉花瓣式三足盤裏,光看著就賞心悅目。


    裴英娘吃了幾塊醍醐餅,正覺嗓子甜膩,宦者不知從哪裏鑽出來,奉上一盞熱茶:“貴主請用。”


    茶湯渾濁,油花閃亮,蔥、薑、花椒的刺鼻氣味撲麵而來,茶盅底下還臥著幾塊肥嫩羊肉。


    彼時茶食是王公貴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平民百姓想喝也喝不著。裏坊內賣酒的酒肆一家連著一家,但整座長安城,找不到一家賣茶的。


    老百姓想吃茶,隻能去道觀或者寺廟碰碰運氣,修行的女冠和僧侶都是風雅之人,偶爾會以煮茶待客。


    裴英娘是裴家女郎,吃得起茶。


    可她當真吃不慣!


    宦者看裴英娘似乎不喜茶湯,立刻飛身退走,很快送上一壺溫熱的蔗漿。


    裴英娘現在隻想要杯清茶漱口,衝淡嘴裏的甜味,哪還喝得下蔗漿。


    隨手想把銀杯遞給半夏,餘光看見宦者緊張地盯著她看,心裏不由一軟。


    難為他老大年紀,一直緊緊跟在二輪車旁邊伺候她。


    隻得勉強飲下兩口。


    宦者反而更慌亂,複又抽身退走。


    很快舉著一罐煮開的清水送到二輪車邊。


    裴英娘一口氣喝完兩碗清水。


    宦者笑了笑,這才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裴英娘不由感歎,宮裏的人,果然個個都是人精。


    車隊走得很慢,寒風中,馬嘶此起彼伏,旌旗獵獵飛揚。


    兩輛並行的二輪車從前方駛過,車中的少女珠翠滿頭、明豔端方,倚在車窗上,朗聲和另一輛二輪車中的人談笑。


    兩人的笑聲夾雜在一處,一個爽朗,一個柔婉。


    是太平公主李令月和魏國夫人賀蘭氏。


    裴英娘眉峰輕蹙,明眼人都瞧得出來賀蘭氏的打算,李令月是武皇後的獨女,怎麽會和賀蘭氏攪和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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