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和暖,鳥語清啼。


    重重青山的包圍之中,一抹白色倩影猶如靈動的飛鳥,輕巧的穿過杳無人煙的山林,最後抵達了一處與世隔絕的山穀。


    這山穀有一條瀑布流成的小河,小河旁被人開辟出了一小片菜地,菜地旁有一個極為簡陋的小木屋,年代久遠,木頭有些發黑,結滿了青苔。


    “謝郎,你在嗎?幻兒來看你了。”


    這是一個極美的女子,麵容清秀嬌嫩,那清澈雙眸像是純真懵懂,又像是含著無盡情意,凹凸有致的身體被白衣包裹得不露一點皮膚,偏偏就是這種清純如處子的模樣,恰恰最能勾起男人的*。放在外麵,大部分男人見上這白衣女子一麵,怕就把持不住神魂顛倒了。


    隻是緩慢從屋子裏爬出來的這個人,大概是世上唯一一個絕不會為她神魂顛倒的男人了。


    “我還沒死,你怎麽就來了。”溫潤玉質的男聲傳來,卻沒有曾經的溫雅味道,隻有冷冷的嘲諷。


    看得出男子原本高大挺拔,不過如今隻能在地上靠著手肘爬動,他四肢都有傷痕,下半身腿骨直接被折斷,鬆鬆垮垮拖曳在後,雙手手筋被挑,尤其是右手,傷口猙獰可怖。他頭上裹著黑布,隻露出一雙眼睛,那眼裏是墨玉般的瞳仁,仿佛蘊含了浩瀚星空,高遠、璀璨。


    因為這雙眼睛透出的意境,明明是蘇幻兒俯視著他,卻產生了一種被他俯視的錯覺。


    蘇幻兒甜蜜深情的眉目間驟然閃過一瞬猙獰,白皙手指輕輕一彈,真氣透出,男子頭上的黑布被輕易劃開,化作片片碎布散落,露出男子恐怖的麵容。


    那張臉上已經辨不出本來麵目,傷痕錯落,眉毛五官都被燒成糊,醜陋異常,能止小兒夜啼。


    見到這番模樣,蘇幻兒眉目舒展,像是和情人調笑般吃吃的笑起來:“誰能想到,當年絕世無雙,引無數女子欽慕的謝天闌,如今竟醜怪若此。”


    “謝郎,你可知,我座下六個男寵,個個眉眼都與曾經的你有所相似。”她說著又歎息起來,“都怪你不肯和幻兒迴姹女宮,不然謝郎如今還是玉樹蘭芝的謝郎,我哪裏舍得傷你……”


    謝天闌隻冷冷道:“秦甄,在我發現你是姹女高徒蘇幻兒,我隻是你費心掠奪的‘情種’之時,就徹底斷了四年青梅竹馬之情。”


    蘇幻兒非但沒有一點生氣,反而露出了甜蜜癡迷之色:“謝郎還是這般果決自持讓人著迷,哪像那些男人,都直說他們是‘種子’了,還是糾纏不休,要死要活的一臉賤樣。”


    謝天闌歎了一口氣:“我一直奇怪,從始至終我都是受害一方,你怕我複仇也罷,想在我身上榨取更多價值也罷,你在我突破先天之時引動情種,將我一身真氣化為己用,目的已經達到了,為何還要視我如仇敵,我自問待你問心無愧。”


    “謝郎想知道?”蘇幻兒輕聲道,“當然是怪謝郎,如果不設法讓自己恨你,你又這般優秀,四年朝夕相處,哪個豆蔻少女不動心?”


    她緩緩開口:“可是不能動心啊……種情*重在引人情思,利用冥冥因果之力奪對方一切為己用,若施術者動心了,功法不攻自破,那時你身上種著我的本命情種,如果不成功,我就算以後吸收其他種子,亦終身不可能突破先天。”


    “十六歲那年,足足有一個月的夜裏,我在流浪漢堆裏度過。每天夜裏,我遭受著最肮髒的男人,白日裏則是皎白如月的你。在你眼中每一個平淡無奇的日子,我卻是在煉獄裏仰望著你,你越好,我越不堪……”說到這裏,蘇幻兒神情越發甜膩:“謝郎,你叫我如何不恨你。”


    “什麽……”


    然而蘇幻兒已經收斂了笑容,再開口時,聲音猶如來自九幽:“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與我說這麽多,是在故意拖延嗎?”


    謝天闌眼神驟變。


    “隻是瞧著謝郎擔驚受怕的模樣甚是好玩,我才不忍打斷呢。”蘇幻兒又笑了起來,“時間不早了,現在讓我看看你費心隱藏的是什麽。”


    語畢,蘇幻兒袖裏飛出一根綾帶裹住謝天闌,身如鬼魅,向著附近天地靈氣湧動最為劇烈的方向掠去。


    ……


    一路分花拂柳,渡過重重綠障後,一個隱秘山洞出現在眼前。


    蘇幻兒步入其中,見到了一個她完全沒想到的人。此時哪怕在此處見到神秘莫測的宗師尊者,她都不會這麽驚訝。


    山洞裏隻有一縷陽光從頂上的洞口斜斜射下,本應暗淡非常,卻生生被一人容光點亮。


    那人盤坐在地,膝上放著一張玉質古琴,聞聲抬眸向蘇幻兒看來,被她目光所及,身為女人的蘇幻兒霎那都感到一陣緊張屏息。


    她粗麻獸皮加身,她長發淩亂披散,她脂粉未施,她的裝扮連山野村姑都嫌簡陋……可即使如此,這樣的她,還是比裝扮精妍如白衣仙子的蘇幻兒更美。


    五官已經不重要了,第一眼看這女子時,會讓人產生濃重的不真實感,因為她像是繪於畫卷中般毫無瑕疵,又像是寫於書中般飄渺夢幻,從那種不真實感中掙脫出來後,又會更進一步的被她身上天地所鍾愛的靈韻所驚豔。


    “顧、玄、薇!”


    震撼過後,蘇幻兒咬牙切齒地念出了這個她隻見過一麵,卻永生不可能忘卻的女人的名字。


    “想不到在此會遇到了已死了三年的驚鴻仙子。”蘇幻兒哪怕之前說出自己被流浪漢侮辱也沒有此時的氣急敗壞:“謝天闌,你之前種種,與我虛與委蛇半天,竟都是為她遮掩!”


    她一腳踩在謝天闌的脖頸上,發出幾乎像是尖叫的聲音:“好一個姑射再世,好一個天下第一美人,連你也被迷惑了!你不是不在乎女子容貌嗎!你怎會與她攪在一起,當年初見她時你明明對她很是避諱,你忘了你當時對她的評價了嗎?!”


    “我說這些日子為什麽我功力沒有寸進,無法繼續感悟奕心劍,原來是你愛上了別人……”蘇幻兒聲調驟升,從低喃變為咆哮,“為什麽要愛上別人,為什麽還偏偏是顧玄薇!”


    蘇幻兒雙眼通紅的看著鮮血潺潺的從謝天闌口中冒出:“你且看她,你為她和我演戲,因她吐血不止,她卻無動於衷,你怎麽能愛上這樣的女人?!”


    “嗬嗬……”一聲動聽輕笑傳來。


    蘇幻兒轉頭,見到對方絕美恍如曇花綻放的笑容,怨毒更深:“你笑什麽?”


    哪知這個絕世佳人這才吐出第一句話,就叫蘇幻兒氣得怒火攻心:“想不到最擅玩弄男人心的姹女派掌門親傳弟子,竟是這般怨婦模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謝天闌才是練種情*的人。”


    “你說什麽!”


    顧玄薇身為一個風華絕代的美人,自然深知該如何激怒另一個女人,更何況眼下這種情況,她的存在本身就足夠讓蘇幻兒難受。


    “姹女親傳,居然看不透男女情愛,真真可笑。”


    “看不透?我若看不透,此刻早已功力盡失。”蘇幻兒冷笑一聲,又加重腳上的力道,鮮血從謝天闌口中溢出:“別以為我看不出,你正值突破後的虛弱,想轉移我的注意力伺機救他。可惜,此時的你,手中無劍,在我麵前想要自保都難。”


    顧玄薇臉色微變,目光這才算正視了蘇幻兒:“他於我有恩,你若殺他,我必報仇。”


    “原來如此麽。”蘇幻兒低頭,似嘲諷似殷切的看向腳下的謝天闌:“她根本不在意你,也是,你現在這副模樣,又有誰看得上。你如此維護,也隻還來她一個飄渺的報仇承諾。怎麽樣?後悔了嗎?”


    謝天闌隻淡淡道:“動手吧,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他這句話讓顧玄薇意識到了什麽,瞳孔微微放大,撫在琴弦上的手指一僵。


    “你真以為我舍不得殺你?”謝天闌這副模樣最是激怒蘇幻兒,她素手一拂,手中突然劃出一柄寒光泠泠的劍,直刺他心髒。


    就在劍鋒要刺進謝天闌胸膛時,劍勢突然閃電般一折,轉而朝著顧玄薇而去。


    這一番動靜隻在電光火石間,顧玄薇見蘇幻兒此舉,反倒唇角微勾,鬆了一口氣,一直在琴弦上蓄勢待發的手指輕輕用力,這一擊她有把握以重傷的代價擋下,隻要這個瘋女人不傷到謝天闌就好。


    然而,就在這電光火石間,一道人影擋在了顧玄薇身前。


    謝天闌帶著一往無前的決意,劍指淩空一劃,明明手中無劍,卻有介於現實與虛幻之間的劍光出現,他用殘敗的身軀,揮出了一生中最璀璨的一劍,也是一生中最後的一劍。


    蘇幻兒瞳孔放大,她已經從迎麵而來的謝天闌眼中看到了死意。


    謝天闌基本上已成了廢人,曾經身負的兩大頂級武道傳承,其中一道被她用種情*奪取,如今隻剩下最為神秘難測的一道,以他如今毫無真氣的情況,一旦使出,就是以他本身劍心禦劍,耗盡最後的生命壽元之舉。


    虛實難明的劍光直直斬下,它循著不急不緩的速度,無論蘇幻兒如何閃避阻擋,永遠都懸在她正前方,以不可逆轉的姿態直直刺入她的天靈。


    奕心劍,由劍心催發,生靈克星,隻要是有生命的活物都無法逃過這一劍,隻能靠自身生機承受抵消!


    蘇幻兒眼見避無可避,正要調動秘法聚集生機,一道琴聲驟然響起,這琴聲有難以抗拒的魔力,震蕩心神,讓她的思維都出現了停滯,神魂暈眩了一霎那。


    雖然琴聲真正撼動蘇幻兒的隻有一霎那,但就在這一霎那,奕心劍已經斬了下來。


    蘇幻兒作為先天高手旺盛的生機,在奕心劍下猶如冰雪消融,無聲斷絕。


    在陷入永恆的黑暗前,蘇幻兒還不可思議的睜著眼,她看見倒在地上心滿意足的謝天闌,她看見那個一直坐在地上的絕世美人丟開手中的琴,瘋狂的朝著謝天闌爬去……


    爬!


    她竟然也和謝天闌一樣是不能行走的!


    臨死之前,蘇幻兒的意識快得不可思議,在她看到顧玄薇的動作後,僅僅一瞬就想明白了一切的前因後果。


    先抱琴掩飾自身,再利用她的驚訝和嫉妒讓她忽視細微的異常,隨後故作不甚關心謝天闌的模樣,引動她的殺心,好讓她放開腳下的謝天闌。這出空城計,從她踏進這個山洞就開始了,連她自以為裝作對謝天闌動手,實則為了突襲顧玄薇的舉動,竟然也是在對方的引導之下!


    因為不能行動,顧玄薇無論接下來有什麽手段,都隻有靠近她才有可能施展,如果不是後來謝天闌突然以生命為代價斬出奕心劍,她之前突襲的舉動雖然能重傷顧玄薇,卻同時也能為顧玄薇提供絕佳的反擊機會。


    不知怎麽的,蘇幻兒想到了當年第一次見到顧玄薇的情景。


    彼時,她還是謝天闌青梅竹馬的小師妹秦甄,兩人正是初成情侶之時,奉師命前去鑄劍大會觀禮。


    那時正值四方匯聚,聽聞顧玄薇代表顧家來時,蘇幻兒同樣身為難得的美人,對於顧玄薇這個名動天下的天下第一美人,自然是懷著強烈的好奇與比較之心。與她懷有類似想法的人還有很多,都想見識一番,然而對於顧玄薇,哪怕已經是做好了準備,有了極高的期待,當她真正出現的時候,人聲鼎沸的廳堂還是瞬間清靜了。


    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她隻是安安靜靜的站在那裏,就仿佛明月投下了人間,讓人心醉神迷又生不出半點褻瀆之心。


    蘇幻兒在每個人眼中都或多或少的見到了驚豔之色,包括她自己,包括謝天闌。


    對自己素來有自信的蘇幻兒也在那天產生了強烈的威脅感,迴去之後,她裝作吃醋蠻橫的試探謝天闌,問他對顧玄薇有何觀感。幸而謝天闌當時已經愛上了她,調笑一番後,笑著坦言對顧玄薇的美隻有人類本能的欣賞之意,不會深交,她能感覺到他當時所言非虛,心中大鬆一口氣,對於後麵他對顧玄薇的分析就不甚在意了。


    隻是現在,在陷入黑暗前最後一刻,謝天闌當時對顧玄薇的感慨好像又迴響在了她耳邊:“世人隻見顧玄薇傾城絕色,哪裏知道她真正不凡乃在心計智謀勝過萬千男兒,所作所為,堪稱梟雄之姿。”


    ……


    “謝天闌!”


    顧玄薇絕望淒厲的聲音響徹山洞。


    將先天真氣毫無保留的瘋狂注入懷中的謝天闌體內,徒勞的想留住他最後一點生命力,血紅色的淚水順著顧玄薇白玉般精致的麵頰滑落,反倒為她的盛顏仙姿生出無盡的淒麗絕豔之色。


    “別……哭……”謝天闌的臉還是那麽恐怖不堪,隻有一雙墨玉般的瞳仁,深深的看著顧玄薇,那麽溫柔,那麽眷戀,又是那麽卑微,像是隻要看她一眼此生就心滿意足,再無遺憾了。


    “你早就一心求死了是不是?”顧玄薇猶如夢囈般的低喃:“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明明我已經再度突破先天,我們明明可以離開這裏了的……”


    “我不配……”男子喑啞的聲音響起:“我本就算一個死人,這副殘軀與你離開,也隻會成為你的拖累。玄薇,別忘記你的仇還未報,你還有大好年華,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別傷心,代替我活下去。”


    “能為你而死,我從未有一刻如此時這般喜樂。”他緩緩歎息,墨瞳深沉似海,讓人沉淪:“別辜負我……好麽……”


    顧玄薇隻怔怔的看著他:“好。”


    得到她肯定的答複,謝天闌安心了,他癡癡的看著顧玄薇,緩緩伸出手,似乎想要撫摸她的麵頰,而這隻手才抬起,他像是想到了什麽,又自慚形穢地放下了。


    顧玄薇一把抓住他滿是傷痕瘡痍、還粘著鮮血灰土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


    “玄薇……我向來自負豁達,就算落到廢人境地,當時也不曾後悔抱怨過前事種種……可在遇到你之後,我開始後悔,甚至常常幻想人生能夠重來,讓我能在最好的時候遇到你……”


    謝天闌艱難的用模糊的視線捕捉著顧玄薇,道出了此生最後一聲歎息。


    “玄薇,我好後悔……”


    洞外春光燦爛,洞內死寂如幽冥。


    良久,低沉的女聲響起。


    “天闌,你棄我在前,不能怪我辜負在後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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