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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西寧後宮,洗池別院。


    衛文帝喜好風雅,擅長山水畫,生前常常在禦花園洗池旁揮毫潑墨,這座二進殿宇便被宮人們稱作洗池別院。


    月光如鮫絲織就的絲綢一般明亮柔軟,於深藍碧空之中流瀉萬道清輝,映襯著蓊鬱叢林中一汪碧綠池水,波光瀲灩,冰滑冷凝。聽濤亭飛翹的亭角掛著幾盞七彩琉璃燈籠,微風襲來,燈火迷離閃耀。


    九曲橋下有一道小瀑布,靜夜中細流水浪衝刷著岸邊堆砌的雪白石頭,水聲潺潺。


    萬籟俱寂之中,蒼藍的天空忽然落下一道金光閃閃的燦爛霞光,恰似雷霆閃電一般,直直劈向洗池別院。霞影五光十色,拖著一道長長的白邊,頓時半邊天空映得雪亮,整座洗池別院恍如白日一般。


    北風狂躁唿嘯,天邊隱隱有雷鳴響動。


    霎時隻聞別院內一片驚叫尖鳴,戍守的宮女侍衛乍見異象,震驚不已,四處逃竄。當值的小黃門提著銅鑼,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奔跑著敲鑼示警,人聲鼎沸,一片嘈雜,轟隆隆的鍾鳴鼓聲中,夾雜著一陣陣馬嘶狗吠。


    倒黴的錢九郎從冰冷的池水中掙紮著撲到岸邊,啃了一嘴巴的濕泥青草。他像隻小狗似的吐著舌頭爬上岸,呸呸幾口吐出口中汙泥,趴在岸邊掬了幾口清水漱口,還沒等他捧水洗幹淨他那張糊滿水草淤泥的臉蛋,就聽到周圍一片高聲驚叫,頓時燈火通明,有人像是被掐著脖子似的發出一通長鳴尖叫:“各位大人,刺客在此!”


    緊接著,一隻馬靴帶著一股獵獵風聲,踹在錢九郎的後背上。


    錢九郎心口俱裂,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幾乎都被踢碎了,他從喉嚨裏發出一聲倉促的氣音,身子往前一撲,咕咚一聲,又掉進池子裏去了。


    身著緇衣、腰配彎刀的禁衛軍宿衛統領站在洗池別院門廊前,神色怔忪,伸手摸了摸玉白欄杆上懸著的兩枚五角鈴鐺,鈴鐺已經多年沒有換過了,受了空氣中的水意浸染,早已暗啞無聲。


    一名小黃門氣喘籲籲跑進來道:“侍郎大人,陛下傳喚。”


    宿衛統領點了點頭,跟著小黃門轉過假山,穿過花堂,一路分花拂柳,來到木樨林下。


    大冬夜裏,新帝衛澤散著一頭長發,僅穿了一件素色裏衣,趿拉著一雙木屐,靜靜站在木樨樹的陰影中,神色倉皇而沉靜,一雙眸子猶如雲靄般烏墨暗沉,正怔怔望著遠處含章殿的方向出神。


    顯然衛澤是從睡夢中驚醒,亦或是才剛要睡下,聽到洗池別院的響動,未及披衣梳洗,便直接趕過來了。


    侍郎注意到衛澤臉上有道鮮紅的巴掌印,看印子,似乎是某個女人打的,眉峰一皺:後宮中何人如此大膽,敢掌摑皇上?


    內侍阮伯生捧著鬥篷衣帽,喘著粗氣,從含章殿一路顛著小碎步,追到木樨林前,“陛下,先穿衣吧,您出來得急,什麽都沒穿,若是凍壞了可怎麽是好。皇後娘娘她……”


    衛澤一言不發,仍舊看著含章殿發怔。


    阮伯生歎了口氣,他不知道內殿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大半夜裏,皇上忽然披頭散發跑了出來,身上隻穿著一件單衣,而公主把殿中所有槅門鎖上,不許任何人進去伺候。


    稱心和如意都說皇上進去的時候兩人還好好的,沒聽見裏間傳出吵架的聲音,那到底是為什麽?


    他壓下心中疑問,上前替衛澤披上一件如夜色般烏黑暗沉的鬥篷。


    幾個機靈的小黃門捧著鏡台銅盆熱水跟過來,阮伯生挽起衣袖,正要給衛澤梳頭,一個緇衣宿衛從洗池別院的方向奔來,跪在地上,抱拳道:“陛下,抓住一個刺客。”


    “人在哪兒?”衛澤輕輕揮開阮伯生,長發仍舊披散在肩頭,“是什麽人?年紀幾何?”


    “刺客操北齊國口音,應當是北齊國派來的密探。”宿衛低頭答道:“是個三十歲上下的中年人。”


    衛澤似乎對刺客不是十分關心,瞥了一眼侍郎,倦怠道:“將刺客押去廷獄司,由你和曹侍郎親自審問。”


    “喏。”


    侍郎滿腹心事,轉身就走,忽然聽得背後一陣風聲鶴唳,眼角瞥見一道暗影倏忽閃過。


    跪在地上的宿衛忽然暴起,手中的匕首帶著凜冽寒光,劃破空氣,直直刺向心事沉沉的衛澤。


    寂靜之中可以聽到匕首刺破衣裳,紮進血肉之中的沉悶鈍響。


    刺客一擊即中,並未罷手,抽出匕首,反手又是一刀,頓時鮮血如瀑,汩汩而出,灑落一地腥紅。


    周圍幾個小黃門眼見衛澤被刺,個個嚇得雙股戰戰,滿臉灰白,一動也不敢動,唯有內侍阮伯生驚叫一聲,拋開手中捧著的衣物,飛身撲至衛澤跟前。


    宿衛一腳踢開阮伯生,猶如一隻蒼鷹一般直往衛澤身上撲去。


    阮伯生哀叫一聲,委頓在地。


    幾名趕來的緇衣禁衛一邊和刺客纏鬥,一邊已經護著受傷的衛澤往旁邊的廊沿退去。


    更多禁衛手執火把,從四麵八方奔來救駕。


    侍郎抽出腰間配刀,雪亮的光影映出他一臉冷肅。


    他看著人群簇擁中麵色蒼白的衛澤,猶豫了片刻,方才上前加入戰局。


    刺客並不戀戰,知道自己已被重重禁衛包圍,再無逃生可能,也不驚慌,隻忽然越過眾人,直指著宿衛統領大笑道:“我認得你,你也是孟家的同夥!孟家狼子野心,天必誅之!”


    爾後大笑數聲,以刀橫頸,熱血四溢,立時倒地而亡。


    侍郎默然片刻,燃燒的火把映出他冷峻的眉眼,竟是出奇的年輕。


    他把彎刀收迴鞘中,吩咐禁衛收斂刺客屍首。


    一人奔到他麵前,悄聲道:“馮侍郎,皇上暈過去了!“


    廷獄司大牢。


    傷痕累累的錢九郎趴在水跡斑斑的泥地上,腫得像饅頭似的手掌捧著一碗能照清人影的稀飯,慢慢往嘴裏劃拉,淅淅嚕嚕的啜飲咽下幾口寡淡湯水,叫囂抽痛了大半夜的腸胃總算有了幾分偃旗息鼓的架勢。


    同室牢房的小太監看著他的淒慘模樣,忍不住道:“可憐喲,你怎麽被打成這樣了?”


    錢九郎伸長舌頭舔幹淨粗陶碗,甚至連碗底粘著的粘稠米湯都沒放過,再沒一絲力氣,懨懨的趴在一片淋漓汙水之中,頹喪道:“我也不知道呐!”


    前一刻他明明還摟著寶貝兒子錢鳳桐在驛館最豪華的一間大房裏睡大覺,等著第二天進宮去覲見外甥女皇後。錢鳳桐像個小豬仔似的,打著唿嚕,吵得他有些心煩。他一邊偷偷揪兒子的頭發,一邊盤算著該找外甥女討個什麽官比較好開口,迷迷糊糊沉入夢鄉。沒想到一睜眼,兒子不見了,豪華大床也不見了,他不知怎麽進了宮,還泡在一池冰冷碧水之中,好不容易爬上岸,就被人當作刺客抓起來了!


    小太監歎了口氣,躺在草堆上道:“我原本不過是一個小跑腿的,也不知是哪裏惹怒了太妃娘娘,一大早就把我扔進來了,一群王八玩意,平日裏見了那些王公貴族,哪個不是奉承不迭的,專知道欺負咱們這些沒人撐腰的可憐人家!”


    錢九郎聽小太監在一旁絮絮叨叨罵著廷獄司的狗腿爪牙們,心裏怨苦道:說到冤屈,誰也不及自己苦大仇深吧?他可是皇後的親舅舅啊!為什麽那些宿衛根本不聽他的解釋,就對他拳打腳踢?


    他摸摸臉蛋,哼哼道,都怪那些把他擄進宮的歹人,不僅把他丟在禁宮裏,還刻意遮掩了他的容貌,如果他的臉幹幹淨淨的,估計就不會被當成刺客了!


    小太監看錢九郎趴在泥地上苟延殘喘,走過來抬起他的一根胳膊。


    錢九郎慘叫一聲,覺得自己的胳膊很可能被拉斷了。


    小太監卻渾然不覺,唿哧唿哧幾口氣將錢九郎挪到牆角的草堆上,拍拍他的腦袋,“兄弟,不用謝,咱倆現在都是一樣的苦命人,我叫小豆子,你叫啥名啊?”


    錢九郎感覺自己又遭了一次酷刑折磨,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了,頓時沒好氣道:“本公子是周皇後的親舅舅!”


    小豆子哈哈大笑,顯然不信:“我還是周皇後的親哥哥呢!“


    錢九郎身嬌肉貴,什麽時候受過這種苦楚?又見小豆子不信自己的話,心中又是氣又是惱,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翻了個白眼,暫時昏迷過去了。


    當天晚上,廷獄司又抓了幾個太監丟進獄中。鐵鎖才剛放下,其中一個胖乎乎的小黃門就哭天搶地,鬧著要自盡以示清白。周圍人都沒理他,小黃門哭哭啼啼抱著鐵柱嚎喪半天,就是不見行動。


    隔著幾道鐵欄杆,小豆子突然興奮爬起,大聲喊道:“元元!你怎麽也進來了?”


    元元抹抹腮幫的淚珠子,哽咽著看過來,“小豆子?”


    “是我是我!”小豆子激動不已,不停地敲打欄杆,“你們禦膳房也得罪太妃娘娘啦?“


    “哪能啊,”元元看到熟人,一時倒也不怕了,盤坐在地上,和小豆子隔著幾尺遠,開始聊天嘮嗑,“你還不知道吧?皇上遇刺了,皇後娘娘大發雷霆,把洗池別院的宮人全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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