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澤的眼瞳黑而亮,像浸潤在孤淒寒夜裏的星辰,明光閃爍,有一種灼人的感覺。


    周瑛華身子不自覺前傾,在那雙柔情滿溢的眸子上印了一個清淡的吻。


    等她迴過神來,看到衛澤詫異的神色,心中亦是一驚,甚至有刹那的駭然,連忙別過頭,輕咳一聲,想混過去。


    一雙臂膀牢牢箍住她的胳膊,把她按進懷裏,戲謔的笑聲在耳畔縈繞,“阿素是害羞了嗎?”


    周瑛華默不吭聲,臉上已是霞光滿暈,額角蹭在石青衣袍細密的緙絲繡線上,幽幽一股清苦香氣,手腳一陣陣發涼,心底卻是熱流翻湧,眼前一片迷蒙,然而神智卻是清醒無比的,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砰砰砰砰急速的心跳聲。


    衛澤兩指托起周瑛華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正視自己,刻意拉長聲音道:“是不是因為我生得太俊朗,阿素見了,知道自己嫁的是天底下最俊俏的男子,心裏忍不住歡喜?”


    他笑得見牙不見眼,眉宇間的一點憂色如潮水般褪盡,像是在沉沉的黑夜裏,忽然有一道轟隆隆的雷電劃破天際,映下一線雪亮光芒。


    “啪嗒”一聲,周瑛華手中的琉璃牡丹花滾到貴妃榻沿,滴溜溜打了一個轉之後,滾下木榻。


    她漲紅著臉,拍開衛澤的手,作勢要去撿跌在織錦毯子上的牡丹花。


    衛澤輕笑一聲,跟著她的動作微微俯身,溫熱的吻落在她白皙的側臉上,繼而越吻越急促,雙手也越攬越緊,滾燙的溫度透過輕薄錦綢,燙得她手腳發軟。


    熱意漸次向下暈開,頸畔的氣息越來越濃,周瑛華低低嚶嚀一聲,鴉翅般的濃密眼睫緩緩垂下,掩住眼底激烈交匯的點點光芒。


    如意早已經悄悄退出閣樓,水晶簾下的獸香爐嫋嫋吐著香煙。夏日將盡,淡金光暉從雕鏤窗欞間一點一點篩進房中,縹色撒繡紗帳潺潺飄動,如煙似霧。


    日頭慢慢爬到碧空當中,撒下一片燦爛光輝,曲橋旁的蓮葉荷花沐浴在日光裏,像墨汁緩緩暈開,碧綠濃鬱到極致,隱隱透出一抹青黑。


    阮藍萍和孟小姐一路爭吵不停,馮寶晴默默跟在二人身後,沒有言語。


    緇衣戍衛將她們送到方才眾人聚集的地方,轉身走了。


    孟小姐和阮藍萍還濕著衣裳,讓湖邊帶著濕潤水汽的涼風一吹,忍不住瑟瑟發抖,張望道:“賞花宴在哪兒呢?”


    拐角處幾枝荷葉杆子從湖中盤繞到曲橋上,擋住去路,馮寶晴輕輕撥開蜷曲的蓮葉,隱隱聽到一陣幽咽,像一種哀怨的低低的啜泣聲。


    幾滴露珠從傘蓋上滑落下來,落在馮寶晴的脖頸上,像是有人忽然對著她耳際吹了口氣,冷颼颼的,嚇得她打了個寒噤,強笑一聲,遮掩道:“荷葉長得這麽密密麻麻的,乍一看怪滲人的。”


    阮藍萍膽子大,一把推開馮寶晴,在前頭領路:“妹妹可是將軍府的千金,膽子怎麽這麽小?”


    三人一路拂開密密層層擠到曲橋上的荷葉荷花,終於到了一個開闊的地方。曲橋上空無一人,展眼四望,湖中泊著數隻扁舟,如黑背銀魚一般,星星點點綴在碧綠的湖水當中。


    船中設有坐榻香案,閨秀們都在船上,湖中傳來陣陣悠揚樂聲。


    孟小姐摟著胳膊,顫聲道:“原來賞荷宴是在湖中。”


    她十指蜷曲,臉色難看,賞荷宴已經開始,而她衣裳盡汙,狼狽不堪,想入席是不可能的了。想起方才麵見少年皇帝時的情景,心中又是一陣浮想聯翩:也許皇上已經注意到她了,就算她不能出席賞荷宴,皇上待會兒還是會挑中她的罷?


    身旁一聲諷笑傳來,阮藍萍輕輕踢掉掛在繡鞋上的幾縷暗綠水草,冷冷道:“孟小姐方才在岸邊偷偷摸摸,莫非是想在禦湖中暢遊一番?”


    孟小姐氣得麵色紫脹:“阮藍萍,不是你推的我,我怎麽會跌下水!”


    阮藍萍反唇相譏:“孟小姐如果不盯著皇上發癡,而是仔細看著自己腳下,又怎麽會被人輕輕碰一下,就咕咚一聲跳下水呢?”


    二人爭執間,一葉扁舟劃到曲橋旁,船娘在船頭道:“幾位小姐可要去湖心赴宴?”


    阮藍萍朗聲問道:“皇上去湖心了?”


    船娘搖搖頭,“皇上和皇後過會兒才來,南吳國的使臣正和眾位小姐們對詩呢!”


    三人一時莫名:從哪裏冒出一個南吳國的使臣來了?想起周皇後是南吳公主,忽然恍然大悟:南吳使臣多半是受周皇後的邀請來的。


    聽說衛澤要去湖心,孟小姐急著換衣裳,一跺腳,焦躁道:“伺候我們的丫頭們呢?”


    馮寶晴趁機道:“孟姐姐莫急,我去找找看,兩位姐姐先去岸邊那個小亭子稍等。”


    孟小姐攥著袖子擰了一下,水聲滴答,隨口敷衍了一句:“那麻煩馮妹妹了。”


    馮寶晴輕斂衣裙,先找準方向,然後一頭紮進密密叢叢的荷葉傘蓋之中。


    才剛走了沒幾步,正竊喜身旁沒人,迎麵卻被一道閃亮的光芒晃得眼前一花。


    香風細細,環佩叮當,一眾衣著華貴的命婦急急走來,晃得馮寶晴睜不開眼睛的流光,是婦人頭上金冠簪環閃爍的寶光。


    一名婦人看到馮寶晴,一把攥住她的手,急切道:“寶晴,褚芸在哪兒?”


    張夫人的手心異常冰涼,馮寶晴愣了愣神,“張姐姐在船上。”


    張夫人顧不上多說,丟下莫名所以的馮寶晴,徑自走了。


    其他命婦也都行色匆匆,麵色惶急。


    進宮前她們一個個喜氣盈腮,笑容滿麵,這會子全都神色大變,像被人狠狠抽了幾巴掌似的。


    馮寶晴眨眨眼睛,自顧自往閣樓的方向走去。


    船娘搖動船槳,把命婦們一個個送入散落在湖中心的小舟上。


    張褚芸呆呆地坐在小舟中,案前什錦攢心盒子裏擺了八樣點心,精致小巧,玲瓏剔透,看上去誘人無比,然而她一個未動。


    “兒啊!”


    恍惚間聽到張夫人唿喚的聲音,張褚芸神色微動,淚水潸然而下,隔著船艙,泣道:“母親!”


    扁舟狹小,隻能容得下三四人,張夫人心中急切,顧不得船娘的連聲勸阻,在兩條小船靠近時,大著膽子跨入張褚芸坐的小船當中,一把將張褚芸摟進懷裏,“你放心,娘不會把你送去南吳國和親的!”


    張褚芸哭著道:“方才南吳國的使臣已經當眾宣讀了聖旨,要把我們十人送去南吳國和親,字字句句女兒聽得分明,天子金口玉言,咱們該怎麽辦?”


    張夫人麵色青黑,眼底沁出一簇簇幽冷火苗:“我兒放心,這一次孟家幾個女兒也在和親的人選當中,孟丞相不發話,小皇帝敢送你們走!?除非他不想要他的皇位了!”


    張褚芸被母親話裏的狠絕嚇了一跳:“母親慎言!”


    張夫人冷笑一聲,“你知道皇後剛才召見我們的時候,是怎麽說的嗎?她說她原本想為小皇帝充實後宮,沒想到小皇帝正為南吳國慧帝的壽辰犯難,突然心血來潮,要把選出來的閨秀送到南吳國聯姻,不管她怎麽勸,小皇帝都聽不進去,此事和她沒有一點關係。”


    張夫人想起周瑛華方才召見命婦時的傲慢態度,頓了一下,咬牙切齒道:“周氏是把我們當傻子嗎?這樣哄人的話,連三歲小孩都不會信,她竟然敢把我們這些世家夫人當成三歲小兒糊弄?她打量著她是南吳國的公主,就能為所欲為了?大張旗鼓舉行什麽賽詩會、賞花會,竟然就是為了耍弄我們!這口惡氣要是不出,我們世家們的臉麵能往哪裏擱?”


    說到此處,張夫人陰慘慘地冷笑幾聲,“劉太後和孟貴妃一直鼓動我們給周氏難堪,我們不想惹出事端,沒接這個岔。如今看來,是該給周氏一點顏色瞧瞧了,不然她真以為西寧後宮是她周氏的天下了!”


    張褚芸靠在張夫人懷中,默默流淚。


    “西寧後宮當然是本宮的天下。”枕風閣中,周瑛華坐在廊簷底下,蔥根般的十指剝開一隻蓮蓬,挑出嫩如碧水的蓮子,一顆接一顆丟進案上的竹編刻花笸籮裏,意態閑閑道,“本宮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朱紅欄杆外頭,一人長身而立,內穿一襲迎霜褐圓領綢衫,外著沉香色繡竹葉寬袖錦袍,好似一株筆直瘦竹,麵容秀麗,身形清瘦,眉宇之中書卷清氣濃重,赫然正是翰林侍講袁茂。


    “娘娘!”袁茂偷偷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和親之事豈是兒戲,哪是您說讓和親就和親的,簡直荒唐!”


    一人從房中緩步而出,手中執一條群青色撒花縐紗披帛,抖開來披在周瑛華肩上,沉聲道:“聖旨已下,袁侍講不必多說。”


    袁茂一噎,“皇上,兩國和親,關乎國體,您這份聖旨就算蓋了璽印,也會被大臣們駁迴的!”


    衛澤挑了挑眉,一俯身在周瑛華身旁歪著坐了,衣擺胡亂疊在一塊兒,沒個正經端坐的模樣。


    袁茂急出一頭冷汗:“皇上根基不穩,才和朝臣們緩和了關係,正應該趁熱打鐵,多多拉攏人心。如今您貿貿然下這麽一道旨意,肯定會激起朝臣們的怨憤,世家之女和民間平民之女不一樣,她們的婚姻往來,關乎社稷,影響甚遠!”


    他偷偷瞪了周瑛華一眼,好似怪她蠱惑人心:“皇上,就算你真心想為慧帝祝壽,也不能拿世家之女當壽禮啊!”


    衛澤一攤手,“送都送了,多說無益。袁侍講這時候應該迴去發揮所長,寫幾篇送嫁文,對了,順便連祝壽的賀詞也一並寫了,好讓使臣順路帶迴去。”


    袁茂氣得牙齒戰戰:“皇上,您別胡鬧了,趕快讓人收迴聖旨,免得世家們又合起火來為難您。”


    衛澤拈起一顆周瑛華剛剛剝好的蓮子,丟進嘴裏,嘎吱一口,吃得分外香甜:“袁侍講多慮了,這份和親聖旨,已經交由大臣們親自觀閱過,沒有人反對。”


    袁茂雙眼瞪得溜圓,“沒人反對?”


    “不錯。”一旁的周瑛華輕笑一聲,“所有大臣都忠心耿耿,願意為西寧分憂,爭著將自己的女兒送到南吳國聯姻,要不是本宮隻要十人,袁侍講的送嫁文隻怕得寫半個月才能寫完。”


    她和衛澤對視一笑,“本宮允諾過一個婕妤之位,不能失信於人,婕妤還是有的,不過不是西寧國的婕妤,而是南吳國的婕妤。名單已經著人送往袁府,封賞的頌文勞袁侍講費心了。”


    袁茂一臉驚疑,不敢相信。


    衛澤初登帝位,處處受限,沒什麽實質權力。先前衛澤想要提前加冠,最終在群臣的反對之下不了了之。他身為皇帝,然而聖旨的頒發和下達,幾乎不受他的控製,必須由大臣們商議過後,才能下發到六部。


    可如今周皇後把世家貴婦們當成猴子耍著玩,大臣們竟然沒有跳出來橫加指責,還一致通過這道荒唐的聯姻旨意?


    朝臣們突然受衛文帝的感召,決定老老實實輔佐衛澤?


    還是周皇後給朝臣們下了什麽秘藥,大臣們才會這麽聽話?


    袁茂盯著周瑛華隱隱帶幾分酡紅的麵頰看了半晌,各種各樣的猜測一一從腦海中劃過,走馬燈似的,繞了一圈又一圈。


    衛澤眉峰輕蹙,站起身,走到欄杆前,舉起袖子一掃,冷聲道:“袁侍講可以迴去了。”


    袖子不偏不倚,正巧拍在袁茂蒼白俊秀的臉上,袖口用銀絲金線繪出繁密的海水曲紋,刮在眼睛上針刺一般疼,袁茂悶哼一聲,眨眨眼睛,眼淚撲簌撲簌直往下掉。


    衛澤沒想到自己下手這麽重,雙眉一挑,繼續擋住周瑛華的視線,“來人,送袁侍講出去。”


    在廊簷另一頭低頭做針線的稱心聽到衛澤的吩咐,連忙跳起來。


    袁茂大窘,生怕被人看見自己流淚的樣子,揉了揉眼睛,抽噎一聲,忍著疼痛,轉身憤憤走了。


    稱心看著袁茂走遠,撓撓腦袋,扯扯如意的衣袖:“袁大人怎麽又哭了?”


    作者有話要說:  看咱們的女主多麽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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