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安聽到這裏,已經大致上能夠猜到後續的事情了。


    郭冬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而且設計師的職業素質要求他心細如發。那天晚上他安慰了一下母親,掛斷電話後卻再也沒有睡著。第二天,他坐飛機返迴國內,直接去了母親家裏,帶她去醫院檢查。郭母很抗拒,說自己身體很好,不要浪費這錢,最後還是郭冬嶽幾乎連哄帶騙地把她帶到了醫院。


    跑了好幾家醫院無果之後,他終於在一家權威醫院裏確診了病情阿爾茨海默綜合症,雖然目前僅是早期,但一些症狀已經漸漸變得明顯。


    郭冬嶽很自責,為什麽沒能早些注意到?他上網查詢了關於這種病的一些知識,雖然病因未知,但有證據顯示,喪偶、孤僻和情緒抑鬱的老人往往發病率更高。


    他父親早逝,幾乎完全是由母親把他一手拉扯大。他慢慢長大成人,離家上大學,然後出國留學,工作之後為了離公司近一些,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自己住,此外還經常出差,除了逢年過節以外,往往個把月才會迴一次家。


    為了工作、為了事業而拚搏的過程中,他完全沒有考慮到母親孤獨一人的感受,甚至在接到母親報平安的電話時還會覺得不耐煩,說不了幾句就會掛斷。母親已經退休了,由於向來性格嫻靜,不喜歡串親戚,沒有什麽特殊愛好,與鄰居那些整天拉幫結夥跳廣場舞的大媽們合不來,現在迴想一下,他簡直無法想象母親這些年是怎麽度過的……


    每次出差時母親打來報平安電話,他總是漫不經心地應付著,卻從未反過來詢問過母親的身體怎樣……當然,如果隻是頭痛腦熱,即使他問了,母親肯定也會隱瞞的。


    郭母並不清楚自己得了什麽病,而是認為郭冬嶽在瞎操心,瞎花錢阿本茨海默症的病人,在病情早期的大部分時間都和正常人別無二致,別說郭母自己感覺不出異常,就算在別人看來也很正常,甚至連醫院都很難確診。


    郭冬嶽給母親請來專職保姆,因為發病時很容易在外麵走失,找不迴家。郭母過慣了一個人的日子,家裏驟然來了個陌生人,很不適應。她覺得這很浪費錢,兒子大了,是時候考慮為結婚而攢錢了,雖然郭冬嶽掙得不少,但沒人嫌錢多啊。盡管如此,她還是坳不過兒子,隻得答應下來,讓保姆照顧她。


    保姆是郭冬嶽高價請來的,專業素質和能力自不必說,與郭母相處的還算不錯。然而隨著郭母病情的惡化,脾氣變得越來越古怪孤僻,當發病時會懷疑保姆是悄悄進屋的小偷,還因此而報過警。有時候保姆出門買菜,為了防止她自己離開家走失,會將她反鎖在屋裏,她就懷疑是有壞人綁架她,再次報警……一來二去,警察也被弄得不厭其煩,保姆也辭職了好幾個。


    很多人勸郭冬嶽把她送進老年公寓,這麽下去也不是個事兒,他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不想把母親送到那個充滿陌生人的所在,因為母親不發病時跟正常人完全一樣,他不想把她和“病人”這個詞聯係起來。有時候他迴到家,看到母親戴著眼鏡坐在起居室的搖椅上看報紙的樣子,恍惚間覺得十幾年的光陰不過轉瞬。


    直到有一次,母親從報紙上抬起目光,衝著他溫和地微笑,他也以微笑迴應,覺得她麵色紅潤,氣色甚好,眼睛裏閃耀著光澤,仿佛年輕了好幾歲。他心中頓時充滿了希望,也許是發生了奇跡,藥物緩解了病情?


    她微笑著,帶著好奇地問道:“看你有些麵熟,請問你找哪位?孩子他爸還沒迴來,要不你等一等?”


    郭冬嶽已經忘了那之後發生了什麽,等迴過神來的時候,他被穿著酒保服飾的年輕人搖晃著推醒,告訴他酒吧要打烊了。


    郭母的病情逐漸加劇,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常常站起來之後忘記要做什麽,茫然呆立在原地,甚至連坐下都忘了。她的記憶就仿佛是一串破碎的珍珠項鏈,莫名地缺失了繩子,剩下的珍珠一顆接一顆地遺失了。


    她還記得郭冬嶽,偶爾能認出他來,但是大部分時間她隻記得上高中時的他,那是她的驕傲。她會在上午11點和下午5點時焦急地要張羅飯菜,說孩子快放學了,正值學習最累和長身體的時候,無論如何不能餓著。


    郭冬嶽一開始還會努力向她解釋,說我就是冬嶽,你的兒子,我已經長大了。起初經過不厭其煩的努力,她還能迴想起來,衝他微笑,問工作怎麽樣了,是不是很辛苦?隨著時間的推移,解釋變得蒼白無力,她臉上的表情愈發淡漠,流露出明顯的不耐煩,甚至有一次還動手把他推開,站起來尖叫著不要冒充我兒子……


    她就這樣站了兩分鍾,臉上的怒氣也消失了,重歸平靜,對被推在一邊的郭冬嶽笑道:“你先坐一會兒,天氣涼了,我去把兒子秋冬的衣服找出來……”


    從那天起,郭冬嶽就知道,大學以後的他已經永遠在她的記憶中消失了。這不怪她,因為從他上大學之後,與她的聯係就變得淡薄了。這是報應,這一定是報應。


    他很清楚,這隻是個開始,以後她將不可逆轉地忘記高中時的他、初中時的他、小學時的他,就如同一張正在褪色的老照片。


    當她將一切都忘記的時候,生命之火將隨之熄滅。


    不知不覺間,店鋪裏已是一片寂靜。老茶關上了電視,菲娜停止了打盹,星海蹲坐在一邊,任由幼貓們嬉戲打鬧。就連整日聒噪個不停的理查德也沒有再插話,隻是偶爾搔弄一下胸前的羽毛。大家全都在聽郭冬嶽講故事,隻有雪獅子依然癡迷地盯著菲娜的尾巴,對周遭事物不理不睬。


    郭冬嶽的語氣十分平靜,仿佛在講述一件與他毫不相關的事,然而張子安能夠感受到這平靜之下所隱藏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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