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館盡頭牆壁上的那塊黑板,看起來傷痕累累,應該是多年前的老物件了。黑板上插的相片全是黑白照片,也是老物件,有些已經泛黃,有些滄桑地訴說著台北人家的老故事。最讓方自歸覺得有意思的,是黑板上方四個圓形的藍色紙片,上麵寫著“天下為公”四個白色的字,這四個字的最中間,掛著孫中山那張流傳最廣的黑白照片。


    雖然照片已經有些模糊,照片中孫中山那嚴肅的表情和堅毅的眼神,仍然沒有半點含糊。


    像鬥笠似的燈在長方形的餐館裏吊了兩排,雖然四周牆壁上掛著老物件,貼著老照片老海報,餐館裏深褐色的木桌在明亮的燈光下光亮可鑒,和那個淺藍色的木門一樣,像是新上過油漆。其中一張靠著窗子的桌子上,veeda點的本店特色菜已經上來了一半,五六個碟子裏五顏六色的菜肴,正反射著致密的光線,散發出誘人的光澤。


    方自歸邊吃邊說:“以前你接到過大陸的客人嗎?”


    veeda道:“有啊,‘大三通’以後就有大陸客人,後來越來越多。”


    雲兒問:“有遇到過不好的陸客嗎?”


    veeda道:“就遇到過一次。就是今年有個大媽,在評價裏給我們負評,說我的評價全部都是假的,說我的民宿都沒有什麽人來住。可是她又說我的民宿裏麵比較吵,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方自歸問:“她為什麽不滿意呢?”


    veeda道:“她生氣可能是因為她在房間裏吃東西,我有講過她,請她吃東西在客廳裏吃,她臉色就很臭,我也沒理她,她就寫店家負評。”


    雲兒問:“其他陸客都還好?”


    亮亮道:“都很好啊,都會聊啊,因為語言通,可以聊更多。而且,我們發現陸客很大方誒,很多陸客找零都不要了,像你們,還請我們吃飯,哈哈。”


    方自歸道:“通過這兩天我在台北的經驗,我自己感覺呢,實事求是講,總體上說,大陸人在禮貌方麵不如台灣人。”


    亮亮道:“我們倒不覺得。其實我們遇到來台灣玩的陸客,很多都是知識分子,都挺好的。反而是一些台灣人不太好,怎麽都不接電話,裝死啊,訂了房,但是後來不知道他到底來不來,他很晚才告訴我不來了,那我房間不就空置了嘛。”


    聽亮亮這麽說,雲兒頗感意外,因為中國遊客在德國的口碑不太好,她自己在德國生活時就因此而躺過槍。


    方自歸問:“那你們的民宿平時生意好嗎?”


    veeda笑道:“還過得去。現在是越來越好啦,因為開放陸客來台了嘛,而且陸客又大方,哈哈。”


    亮亮道:“我們好幾個朋友都開民宿的,最近一兩年生意都蠻好的。”


    前麵,在聊出男人是危險動物這個結果以後,方自歸意識到,這個問題不能再深度挖掘了,以免自己的新婚妻子雲兒受到毒害,導致她本來就不是特別穩定的情緒,像這些年的中國股市那樣巨幅震蕩。於是,方自歸就把話題轉移到他也很好奇的政治上來,可是政治話題也沒聊多久,因為veeda和亮亮都是統派。


    兩姐妹的祖籍在山東,也是四九年祖輩跟敗退到台灣的國民黨政府一起來到了台灣,兩姐妹才在台北出生成長,成為說話嗲聲嗲氣的台北人,已經完全沒有山東大妞的感覺了。不過因為受祖輩父輩影響,兩姐妹一直覺得自己就是中國人,那方自歸就無法從兩姐妹身上,了解更多獨派人士的心路曆程,所以聊天的話題,漸漸轉移到在台灣發達而在大陸還不發達的民宿產業上來了。


    方自歸問:“你們的客人都來自哪裏啊?”


    亮亮道:“世界各地都有。台灣、東南亞一帶的居多,歐美的也不少,這一兩年,陸客也開始多起來了。”


    雲兒問:“歐美客人也可以通過‘台灣背包客棧’訂房間嗎?”


    veeda道:“不是。除了‘台灣背包客棧’,我們還在一個外國網站上賣房間。”


    方自歸問:“你們接待的這麽多國家的客人中,最不喜歡那個國家的客人?”


    亮亮不假思索地迴答:“美國人。”


    方自歸相當驚訝,“美國人?”


    亮亮很肯定地說,“是呀,美國人。我們幾個開民宿的朋友,都是最不喜歡美國人。”


    方自歸覺得實在太有趣了,接著問:“為什麽呢?”


    亮亮語氣肯定地說:“因為美國人比較自大。”


    方自歸覺得更好玩了,“你是碰到了什麽情況這麽說?”


    亮亮道:“就是,入住前都會講一些注意事項嘛,他們就不聽。比如他們冷氣想開幾度就開幾度,他們不會考慮別人的。客廳都是共用的嘛,其他客人覺得冷,他們也不管。”


    方自歸道:“哦,他們喜歡弄得很冷。”


    亮亮道:“不然就是去客廳吃東西,喝東西,喝完了杯子放在那裏也不洗。不然就是一群人很大聲,很喧嘩,吵到鄰居了。真的不喜歡美國人,自大,就是講不聽啊!”


    這倒是個獨特的視角,方自歸心想,這些閱盡千帆的民宿房東,才真的是對各國房客的人設有很深體會的。新聞裏,台灣官方那些人對美國人含情脈脈,一副高山仰止、忠貞不渝的樣子,原來在民間……


    雲兒問:“那麽你們覺得那個國家的客人最好呢?”


    亮亮道:“我是認為荷蘭人最優秀。”


    方自歸道:“如果你們喜歡這種類型,那北歐的也不錯吧,瑞典的丹麥的。”


    veeda道:“是的。加拿大的,日本的,都不錯。日本人很講禮貌的,最自大的就是美國人。像有個美國人,他根本沒有認真看我們的資訊,然後他把馬桶塞住了,迴去以後還寫我們負評。”


    亮亮繼續吐槽:“還有房間裏看到一條蟲,也要吹毛求疵,迴去寫我們負評。”


    veeda繼續補充:“對呀。他們自以為他們是人類裏麵最優秀的,看不起其他人。”


    方自歸點頭道:“是的,美國人講話不會管你的感受的,有什麽他直接就講了,他隻管他自己的感受。”


    亮亮再吐槽:“有一次碰到一個美國人,因為我英文不好嘛,我用中文給他信息,他說,請你講英文。但那個網站平台是可以翻譯的,隻要鼠標點一下就可以自動翻譯的。我遇過太多外國客人了,他們都會自己翻譯,那個美國人就不會,鼠標點一下都不願意。”


    雲兒道:“美國人以為全世界都應該講英語。”


    亮亮道:“對。我就覺得,為什麽我去人家的國家我們要講英文,別人到我們的國家我們還要講英文?為什麽不是講我們的語言內?他要進來,他應該講我們的語言呐。不好意思,不是我們不好意思,應該是他不好意思。你看有的老外,我說不好意思我的英文很爛,他們就很可愛,說,我的中文更爛,你已經很厲害了,就很好啊,人家就很謙卑啊。”


    方自歸道:“你們遇到的美國人都不大好嗎?”


    veeda道:“那也不是。我遇到的第一個就很好,印度裔的美國人,學人類學的,可以看原版的中文書。誰知第二個就很爛,純白人,喝醉酒,鬧事。”


    方自歸笑道:“這讓我想起來,我九六年去新加坡培訓的時候,新加坡同事說,有個美國青年在新加坡街頭塗鴉什麽的,然後按照新加坡法律要接受鞭刑,結果這件事驚動了美國總統,美國總統親自求情,請新加坡政府不要鞭他們偉大的美國公民,結果新加坡政府不吃這一套,照鞭。”


    veeda道:“不守規矩,就應該鞭!可惜台灣沒有這樣的法律。”


    方自歸道:“我在美國留過學,因為文化差異嘛,我在美國的時候也沒有美國朋友,但我覺得,美國人還是有不少可愛之處。今天你們是給我打開了一個新的窗口認識美國人,想一想,美國人確實有很讓人討厭的地方,特別是他們的自大。”


    雲兒道:“比較而言,歐洲人就更有涵養。”


    方自歸道:“現在一想,這也是必然的,因為美國的教育機構從小就給美國人灌輸,說美國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家,美國人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民,美國製度是世界上最好的製度。”


    同仇敵愾地批判著自大的美國人,四人在歡樂的氣氛中吃完了這頓台灣風味的晚餐。


    第二天一早,方自歸和雲兒參觀完二二八紀念館,便匆匆忙忙趕往台北高鐵站坐高鐵去台中。


    來台灣之前,方自歸就已經跟伍明哥約好這天下午見麵。伍明哥正在台中的一個佛學院裏學習,方自歸與伍明哥在bj一別,後來也沒怎麽聯係交流,所以方自歸這次來台灣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跟出家已經一年多的伍明哥好好聊聊。就像方自歸非常好奇獨派台灣人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方自歸也非常好奇伍明哥出家後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


    乘坐著時速三百公裏的高鐵,台中很快就到了。


    在台中的一家終於有電梯的民宿下榻後,方自歸想了想,還是覺得帶著新婚妻子去寺廟裏有一些違和感,就讓雲兒在民宿附近自由活動,自己一個人乘出租車去佛學院所在的那個寺廟。


    出租車把方自歸帶離了城市,帶進了鄉村,最後在一個周圍都是平坦農田的緊挨一個僻靜村莊的寺院門口停住了。


    進入寺院後一番詢問,方自歸終於在齋堂的後廚裏,看見了正在洗碗的伍明哥。第一眼看到伍明哥,方自歸感到非常吃驚。


    伍明哥內心世界有多大變化還不知道,但他外表的變化,已經非常巨大。他最大的變化,並不是他現在穿著一身黃色的僧袍,而是他眼睛裏的那種溫柔。伍明哥以前的目光,犀利果決,加上他以前蓄胡子,一眼看去,絕對是一種梁山好漢的彪悍形象,而現在,他竟然變成了一個目光溫柔似水,看起來甚至頗為英俊的和尚。


    看到方自歸以後,伍明哥合掌微笑著,而方自歸抱著一大罐送給伍明哥的老樹紅茶,呆住了。


    “阿彌陀佛,不認識了嗎?”


    “阿彌陀佛,這變化也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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