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中的校園,方自歸感覺有點兒奇特。穿過空蕩蕩的走廊時,有個影子好像跟著你一起緩慢移動,似乎能聽到自己腳步的迴聲。下雨天走廊裏晾著的那些重重衣物都不見了,視界通透,光線縱橫。圖書館關了,求知大道上沒有了擦肩而過的人來人往,實驗樓下的那座雕塑突然變得非常孤獨。幾隻貓蹲在圍牆上,靜靜地看向遠方。


    經過兩次春運的洗禮,方自歸覺得今生已經無憾,再也不想被春運又洗一次,寒假沒有迴家。這次寒假留守校園,方自歸才知道,工大每年寒假不迴家的學生中,就屬四川籍的學生最多。所以小年夜這天,方自歸也是和兩個四川老鄉在羅布宿舍裏,一起用電爐燉排骨蘿卜湯。


    在宿舍裏用電爐是違反校規的,但一些寒假留守的同學判斷,六分之一絕不會敬業到在春節期間還來學校微服私訪,所以羅布宿舍裏的電爐就在寒假中大放光芒,也為改善方自歸的生活做出了很大貢獻。四位老鄉一邊打牌一邊燉排骨湯,一圈牌打完,趁著羅布在洗牌發牌,方自歸忍不住舀了一勺湯喝,然後砸吧砸吧嘴說:“咋沒我想象的好喝呢?”


    羅布笑道:“還沒放鹽。”


    方自歸以前從來沒做過飯,也是經過這個寒假,他才發現做飯不如自己以前想象得那麽複雜。羅布的排骨蘿卜湯,就是把排骨丟進放了點兒薑的水裏煮,快起鍋時加蘿卜再加點兒鹽就行了。這一大鍋簡單烹調的排骨蘿卜湯做好後,四位老鄉一人分了一飯盆,大家都覺得非常鮮美。


    方自歸喝完一口湯,吃下一塊排骨後說:“人生還是很幸福的。”


    但是羅布告訴方自歸,前兩年的小年夜更幸福。因為小年夜這天,學校請寒假沒迴家的同學在學校裏高檔的小餐廳吃晚飯,吃的是十人一桌的酒席,六分之一還會在開席前發表熱情洋溢的演講,慰問春節不迴家的同學們。


    “誒?那為什麽今年沒有這麽好的活動?”方自歸問。


    “很可能,是因為今年在學校過寒假的學生太多,這個福利就被取消了。”羅布道。


    方自歸已經覺得這個寒假的校園很蕭瑟了,想不到往年寒假的校園更蕭瑟,納悶道:“今年留校過寒假的人比往年還多?”


    羅布道:“是啊。好多九一級的寒假留下來找工作,去年九零級的畢業不需要啊。”


    方自歸明白了。九零級也就是九四屆大學生畢業後,工作全是包分配的,可從九五屆大學生起,國家再不包分配了。九五年寒假,首次出現了應屆大學生招聘會,所以就有很多畢業班的學生寒假留校參加招聘會。


    年三十,方自歸本來繼續打算跟善於做飯的羅布一起混的,誰知下午席東海到了學校,邀請方自歸去他家吃年夜飯。方自歸是電十八班唯一寒假不迴家的同學,放假前,席東海說過要請方自歸到家裏吃年夜飯,方自歸並沒太當真,沒想到這天席東海還真騎著他那輛28大圈來請了。不吃白不吃,方自歸就跟著席東海騎了一個多小時自行車,到了曹楊新村。


    騎車進入小區時,方自歸感歎:“席東海,你每天上學放學,路上就快三個小時啊!”


    席東海笑道:“這在上海,很正常啦。”


    國際大都市的各種情況,當然是來自山區小縣城的方自歸可遠觀而不可想象和模仿的。而這隻是開始,後麵的發現更加超出方自歸的想象力。


    進了家門,方自歸隻見席爸爸坐在一個小凳子上拔雞毛,席媽媽在廚房裏看著鍋,席東海的弟弟坐在床上看電視。方自歸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屋內連落腳都比較困難,雙目所及,看不到完整的一片地麵,屋內僅有的一塊還未被家具覆蓋的區域,被拔雞毛的水盆和攤在地上的一堆年貨覆蓋著。


    方自歸雖然不懂政治,禮貌還是懂得,進門便打招唿:“叔叔阿姨新年好!”


    埋頭拔雞毛的席爸爸抬起頭來,一臉笑容地說:“你也新年好啊。請坐,請坐!”


    方自歸驚訝於主人請自己坐,但自己卻看不到凳子或椅子,並且看不到能夠用來托起凳子或椅子的空地。


    席東海拍拍床沿,對手足無措的方自歸道:“這裏坐。”


    方自歸便和已經在床上的席弟弟打了招唿,坐在了床沿上。這時席弟弟正在看電視,做貴妃醉臥狀。


    觀察了一下席東海的家,方自歸發現除了廚房、衛生間外,家裏隻有一個房間,而一個雙人床和一個上下鋪的鐵架子床就占了整個房間的一半,剩下的狹小空間裏擠著冰箱、電視機、縫紉機等等。為有效利用空間,席東海家連牆壁都是立體的,在牆壁上裝了儲物和放書的木板。而那間廚房,也是方自歸迄今為止見過的最袖珍的廚房,僅僅隻能容納一個人在裏麵作業。


    看到這樣的房子,方自歸想起席東海的一句口頭禪——在夾縫中求生存。


    席東海泡了杯茶,放在縫紉機上,電視機邊,對方自歸說:“這是給你泡的茶。喝茶。”


    方自歸趕緊道謝,席東海也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讓方自歸感到了一定的壓迫感。房間小,人就顯得大。


    “家裏比較擠,別見笑啊。”席東海道。


    “現在我知道,為什麽上海叫‘寸土寸金’了。”方自歸笑道。


    “上海,住房緊張。你別看我們學校那些上海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其實家裏也就十幾平米,和我家差不多的啦。”席東海道。


    如果不是實地考察過,恐怕方自歸不太容易相信席東海的說法。現在方自歸很信,很服,然後心裏產生了一個不好意思馬上問的疑問:上海人住的地方像豬圈,但幾乎每個上海人都為自己的城市自豪,都毫不掩飾對這座城市的鍾愛,這是為什麽呢?”


    “挺驚訝的。”方自歸說。


    “上海人,螺螄殼裏做道場,已經習慣了。”席東海道。


    方自歸注意到,極富立體感的那麵牆上掛著一個平麵相框,裏麵一張大幅照片是美國總統裏根,感到非常奇怪。方自歸壓低聲音對就在嘴邊的席東海道:“我到別人家做客,隻見到過毛爺爺、周總理的照片。你們家怎麽弄個裏根掛著?是不是你們上海人都特別崇洋媚外啊?”


    席東海眉毛一挑,“喂,沒有崇洋媚外好勿啦。照片裏是我。”


    方自歸更奇怪了,“什麽?”


    席東海用手一指,“那個獻花的,就是我。”


    照片中,以一架飛機和一抹藍天為背景,裏根總統穿著黑色西裝,紮著紅色領帶,身體微微前傾,麵帶自信而慈祥的微笑。裏根對麵,站著一個身穿白襯衣藍褲子,紮著鮮豔紅領巾的小學生。這小學生,右手舉過頭頂在行少年先鋒隊隊禮,左手抱著一大捧鮮花。


    “這小學生是你?”


    “不是我是誰?”


    方自歸仔細看看照片中英姿颯爽的小學生,再看看嘴邊的席東海,半信半疑道:“這什麽時候的事兒?”


    “八四年。”


    “上海這麽多小學生,怎麽就挑中你給裏根獻花呢?”


    “就是運氣。那一次,負責獻花的花童分給了盧灣區。我小學在盧灣上的,參加的是盧灣區少年宮。那時候,盧灣區少年宮有童男童女三對花童,我是頭牌花童。碰到外事活動,三對花童輪流上。那次裏根來,算重大外事活動,就輪到我了。”


    看著牆上的照片,方自歸一下明白,為什麽席東海能輕鬆成為當年新生文藝匯演的主持人了。在整個工大……不,在整個上海五十所高校的九二級新生中,誰還有過這種前科?


    方自歸感歎:“這運氣太好了吧!”


    席東海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得意,“不瞞你說,我還見過西哈努克、阿拉法特,好多大人物啦。我唯一錯過的大人物是誰呢?撒切爾夫人。那天我發燒,臨時換別人上的。”


    方自歸疑惑道:“你小時候在上海這麽紅,怎麽不向電視主持人、電影演員這一路發展?你跟我一樣學什麽勞什子的電氣工程啊?”


    席東海眨眨眼,“因為矬。”


    “矬?”


    “我太矮啦。小學的時候沒這個問題,小學時大家都差不多高嘛。”


    方自歸明白了。方自歸剛到上海時,對周圍同學們的身高確實相當吃驚。方自歸在四川上高中時,一個年級兩百多人,超過一米八的一個都沒有。可電十八四十個人中,就有五個身高超過一米八的,其中兩個是上海同學。可見四川盆地,也是身高窪地,不像上海,動不動就喜歡在報紙上構築各種高地,什麽經濟建設高地、人才培養高地、科技創新高地、精神文明高地……而席東海做為本班九大金剛中最矮的金剛,身高隻有一米六零,大概是拖了上海構築各種高地的後腿,成年後的他就不像小時候那樣可以在上海混得風生水起了。


    “我見過的大場麵多了。”講到小時候的輝煌,席東海的話匣子就打開了,“見過大場麵有一個好處,就是冷靜。現在中央的總書記,那時在上海做書記,我小時候坐在他大腿上玩兒過他頭發,所以我見了誰也不慌……”


    隨著席東海吹牛逼的深入,方自歸漸漸相信,照片上的那個紅領巾確實是席東海。方自歸想起不久前的迎新晚會,有個節目出了紕漏演不下去,席東海做為主持人上去救場,倒確實是不慌不忙的。


    “吃年夜飯了,東海過來幫忙。”席媽媽打斷了席東海的發揮。


    “來啦!”席東海站起身來。


    原來席爸爸拔雞毛的地方,一張折疊餐桌被撐了起來。席東海又從角落裏拿出幾把可折疊的凳子,一個一個打開安置好。席東海的弟弟也行動了起來,往桌子上端菜。席爸爸開了一瓶黃酒,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


    方自歸看著一家人忙碌,忽然想到了一個上海人鍾愛上海的理由:許多事情,隻有在上海這種大城市才能做得成。如果在淄中縣,不管你是多麽優秀的小學生,也無論如何找不到給活著的美國總統獻花的機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零一的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零一的並收藏從來沒有發生過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