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自歸看見,春節灌的那批香腸還剩了幾根掛在家裏陽台上,它們,可比自己掛在宿舍床頭的那批香腸長壽多了。


    站在陽台上向外望去,一切都沒有改變。水南老街屋頂上的黑瓦片,像黑魚鱗片那樣重重疊疊。灰色的水泥電線杆和鐵道上空黑色的架空電線,在微風中一動不動。從陝西搬家到這裏那年,成渝鐵路完成了電氣化改造。從那時起,這些電線杆和電線就在那裏,沒有變過。


    家裏是有變化的。方自歸驚喜地發現,用了十年的十四寸黑白電視機被一台十八寸大彩電取代了。


    八十年代初三大件是手表、自行車、縫紉機。九十年代初三大件進化為彩電、冰箱、洗衣機。如今家裏新添置了彩電,加上已有的冰箱和洗衣機,方自歸家算是完成了一個階段性的曆史任務,沒有拖全國人民奔小康的後腿,讓方自歸還是高興了一兩天。但彩電帶來的這一兩天快樂,方自歸並不打算分享給莞爾。


    莞爾家有電話機,進化的電視機就不必賣弄了。方自歸到家後就給莞爾寫信,彩電根本不提,而是這麽寫:“暑假坐火車,真是比寒假時快樂太多。因為,隨時可以開窗,隨時可以大小便,對我,這真是一個巨大的變化。但到家後,我發現,縣長依舊,廠長依舊,他們絲毫沒有讓賢與我的跡象。可是,小城也並非死水一潭,變化還是有的。今天陪老媽到菜場買菜,道聽屠說,豬肉又漲價了。”


    但是方自歸關於縣城菜場的經驗,並沒有向莞爾一吐而盡。


    老媽犒賞安全到家的方自歸,讓他去菜場買一斤韭菜包餃子,結果,方自歸買迴來一斤小蔥。發生了這樣的事故,老媽哭笑不得,老爸批評方自歸五穀不分,老弟抱怨蔥花肉餡的餃子沒有韭菜肉餡的好吃,鄰居們則評論,現在的大學生隻知讀書不懂生活。總之,全社會對這件事的反應較負麵,方自歸覺得,還是不告訴莞爾比較好。


    方自歸常常關心一些人類命運的問題,所以人類常常關心的問題他就沒時間去關心了。


    老爸請方自歸早上吃兔兒麵,說起呂武在同濟上大學。


    呂武、呂鴻姐弟倆與方自歸、方自強兄弟倆是一起長大的,因為老呂和老方是同學,又是死黨,在東北和陝西時又都是同事。方家和呂家的關係,一直比較好。老呂此時仍然在陝西工作,最近寫了封信給老方,下一代的方自歸和呂武也就聯係上了。


    方自歸知道呂武在同濟非常高興。因為這個姐姐要是在交大,那還真不好弄,可她在同濟,與應輝在同濟踢完球以後,那是順便就可以找她蹭飯的。


    老媽請方自歸在暑假裏珍愛生命,遠離菜場,正中方自歸下懷。方自歸便拋開凡塵瑣事,一心一意泡圖書館。


    縣圖書館竟也找得到文白對照的四書五經,方自歸把書借出來,先吃了第一驚,因為沒想到,四書中的每本書都這麽薄。


    西方人寫書,隻嫌書不夠厚。方自歸看費爾巴哈無非想說,“不是神創造了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和本質創造了神”,便寫了幾十萬字厚厚一本《宗教的本質》。但《論語》說“君子不器”,遣詞用字簡約到了很難更簡的程度,卻其實蘊含的是很大一番道理。


    看完四書,方自歸突然醒悟,四書這麽薄,是因為它直接告訴你答案,很少有情景描寫和推理過程,也缺乏西方文學所推崇的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的細節呈現。為何如此,方自歸一時沒想明白,用經濟學分析了一下,推斷大概是中國人喜歡降低成本。維持中式簡約風格,可以節省紙張,可以節省讀書時間,而維持西式長篇大論則相反。但是,方自歸也想到,西式長篇大論推理嚴謹,描述精確,就是中式簡約風格所缺乏的了。


    既然老祖宗的書風如此,方自歸兩禮拜就讀完四書四經,隻剩下《易經》沒讀。因為,《易經》學起來一點兒也不易,並且似乎對改善民生提高薪水沒什麽幫助,方自歸就沒仔細看。


    讀到《禮記》中的《禮運》,方自歸吃了第二驚,下麵這段話讀了n遍: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方自歸想起一周前《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考試的一道選擇題:


    一個集中體現共產主義社會主要特征和本質要求的原則標誌是()


    a.各盡所能,按時分配


    b.各盡所能,按需分配


    c.各盡所能,按勞分配


    d.各盡所能,按資分配


    選答案的人如果不選b,這個人一定是sb。因為從小學的品德課,到中學的政治課,再到大學的馬政課,共產主義的基礎是“公有製”,以及共產主義的本質是“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已經像“我們是媽媽生的”一樣,被同學們所熟知。這種題,可以不經大腦思考隻經條件反射而選出正確答案的。所以看見《禮運》這段話,方自歸頓感驚訝。“天下為公。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不就是“公有製”嗎?“選賢與能,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不就是“各盡所能”嗎?“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不就是“按需分配”嗎?


    方自歸不禁感歎:孔子是古代的布爾什維克啊!


    馬克思主義理論大廈,似乎隻有剩餘價值和階級鬥爭是四書五經不曾講過的。可是這兩樣東西,方自歸一直覺得比較可疑。馬克思的“剩餘價值”,對經濟的解釋力和促進力,不如亞當斯密那隻“看不見的手”和凱恩斯那隻“看得見的手”。而馬克思說階級鬥爭推動曆史進步,也有些絕對。老夏在半夜談時對比法國大革命和英國光榮革命,說英國革命就是采取階級調和政策,之後英國取得巨大進步,英國成為日不落帝國,英語成為日不落外語,英國就比法國牛逼。而中國曆史上,農民推翻權貴的階級鬥爭不勝枚舉,可在兩千年的時間裏,中國一直原地踏步,可見階級鬥爭不必然促使曆史進步。


    方自歸又注意到,“子不語怪、力、亂、神”,說明孔子在哲學上是唯物主義。


    政治上的共產主義加哲學上的唯物主義,孔子完全具備共產黨員的覺悟。而孔子又提倡“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這種經濟上的平均主義,簡直算得上共產黨的左派。


    方自歸心想,原來孔子和毛爺爺是一路人啊!那為什麽毛爺爺要打到孔家店呢?方自歸一時想不明白,用經濟學分析了一下,推斷大概是三綱五常與民主共和相比,生產效率太低的緣故。


    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說的是,本著對人民有利的原則而讓人民獲利,不就是給人好處,而自己卻無所損失嗎?這一句話裏麵,甚至有福利經濟學和帕累托改進的思想。


    了不起啊!方自歸看完這段“子曰”,心內感歎。看來,老夏推崇四書五經,還真不是盲目推崇。


    除了讀書,方自歸暑假裏最重視的項目就是與莞爾的通信。莞爾收到方自歸的信,通常過幾天就會迴信,而方自歸收到莞爾的信也一樣。所以,按照當時郵政係統的效率,兩人信來信往,平均十天一個迴合。誰知到第四個迴合,方自歸突然收到莞爾寄來的航空快遞。


    這是方自歸長這麽大第一次收到航空快遞,方自歸打開這封對自己來說有曆史意義的信一看,裏麵卻隻有短短的一句話:“自歸,我們可以很快就見麵了。我馬上要來重慶,你八月十九日到重慶火車站接我。”


    看到“我馬上要來重慶”這句話,方自歸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待仔仔細細把這封短信又讀了兩遍,方自歸的驚訝變成了驚喜。


    方自歸立即通知老爸老媽,自己必須立即動身去重慶赴約。老媽先是意外,然後意滿。老爸先是意外,然後意亂,擔心這個小蔥和韭菜都搞不清楚的臭小子,別搞出什麽亂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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