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昭伏在元澈的臂彎上。其實莫說是豫州和冀州,揚州她的叔父陸明也不可能見自己的兒子困死在陽翟。這種情況下陽翟需要第三方出麵, 這個人需要三方都可信, 舞陽侯所出身的冀州秦氏看上去是很不錯的人選。


    “我覺得冀州之請和並州之情,眼下不宜答應。”陸昭道,“冀州在東北, 貿然南下,就要越過陽平、廣平、頓丘、汲、魏、滎陽五郡,且秦氏之責尚未追究, 理應讓其安分自省。並州在正北, 若趙安國南下,則要經過平陽、河東、河內、河南等地。河東薛氏執掌河東門戶, 如今勢不複初。若有強鎮過境,率先插手河東事宜,以後朝廷要再接掌此地,隻怕就不會那麽容易了。”


    “可以派豫州刺史王襄過去。”陸昭覺得身上有點熱,便把雙臂從元澈懷裏抽了出來,墊到後腦勺下。元澈則順勢就起身子,拿起床頭的團扇,替她扇著。陸昭在床榻上說這種嚴肅的語言,以及雙眸上浮現的一絲幽暗,都讓元澈有些欲罷不能。


    “陽翟與豫州的繁昌接壤,即便是王襄跨境,也不會涉及太多郡縣。這次王叡作亂,陳留王氏也並非沒有汙點,王安任河南郡守,雖然沒有從亂,但仍有失察之罪。借這個機會,讓北平亭侯把宗族子弟一道處置了,算是他將功折罪。北麵虎視眈眈,他也不敢不嚴辦。司州世族多,難免和陳留王家有些瓜葛,他嚴辦褚氏等世族,也少不得得罪一批人,算是趁機清理掉陳留王氏的一部分枝葉吧。”


    “這個主意好。”元澈的扇子停下了,“既是將功補過,那日後也不必論封賞。並州的趙安國,冀州的秦威,都眼望著司州呢,倒也不怕王襄徇私。不過……”元澈猶豫片刻還是把心中的顧慮說了出來,“王襄樹大根深,並非可輕易操縱之人。”


    “倒也不是要怎樣。”陸昭微闔著雙眼,聲音漸漸變得輕而恍惚,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入夢境。然而她的心裏卻無比冷靜清明,將王襄等老一輩人人際藤蔓除去,新生的藤蔓自會找到其他攀附。老人給尊貴給待遇但不給權力,新人給權力給機會但不讓他繼承威望。因此她一向隻重用王嶠、王謐甚至王諶,而對王謙、王襄這些陳留王氏曾經的實權派都是淡淡的。曆史上不乏老皇帝貶抑一些有才華能力的臣子,其實是為了讓下一代新君邀買人心,說到底這些都是帝王心術罷了。


    元澈看著陸昭那張清白的不顯聲色的麵孔。特別是日漸熟悉、日漸親昵後,他漸漸能夠發現這張麵孔下隱藏的更多表情。清冷近白描般的線條並非無欲無求的表現,在那片冰靜皮相的深處,還埋藏著自負、輕佻與傲慢。誠然,幸福與喜悅可以讓它覆上一絲甜美,但那太容易脫落。反倒是仇恨、欲望和那一絲好勇鬥狠才能刻入那片肌理,使它格外靈動。


    “江恆想在洛陽建立行台,我覺得可行。我想讓你去,執掌大行台錄尚書事。”元澈道。


    陸昭緩緩睜開眼睛,上揚的鳳目中掛著幾道血絲。她望著他:“以什麽名義呢?”


    “以皇後的名義。”此時元澈望著她微微閃動的目光,在這樣灼熱的凝視下,既有挑逗,又有挑釁,而他全然享受著被挑戰的微妙快感。盡管知道那與帝王的意誌截然相反,但此時此刻他更相信彼此對欲望的一片坦誠。


    “以皇後的名義,不是將你拴在我身邊,白天拿著我賜予你的金冊寶印,晚上掀起你華麗的裙擺。而是請你站在我的身邊,執起與我一樣鋒利的劍……”他的指尖輕輕劃過陸昭的咽喉,“沐浴一樣溫度的鮮血……”他吻著她脖頸處起伏的動脈,“獲得一樣權力。”


    一滴汗水順著脖頸流下,所經之處可以看到淡紫色的血管。汗水蹣跚地攀附著每一寸肌膚,那亦是靈魂攀附肉.體的渴望。


    當日晚,元澈與陸昭一同招待楚國使者。陳念川為太中大夫,但僅僅是此次出使的其中一人。然而兩國外交,必然不會把所有的信息渠道把持在一人之手,與陳念川一起來的還有一些楚國的大商人和部分世族。


    元澈擺出的規格也極高,三公裏除了北海公元丕無法到場外,吳淼、王嶠俱列席中,除此之外還有中書令魏鈺庭和一些平日很少露麵的寒門人士。不過這些人都是身從文職,在邊境防禦上,對方也就難以打探什麽信息。


    前來拜見的商人和世族有兩位是元澈和陸昭都聽說過的,一個是襄陽蔡氏蔡維庸,另一位則是在江表做生意的大商賈張畚的兒子張懿。蔡維庸與陳念川一樣,都是儀表堂堂頗顯從容的世族風度,隻是蔡維庸的體格更為魁梧一些,似乎頗習武事。而張懿則頗有前朝江左名士之風,傅粉寬衣,身材瘦弱,仿佛不能承羅衫之重。


    元澈曾經在江州住過一段時日,與楚國的張畚其實有過一麵之緣,因此在與其他二人略作寒暄後,便對張懿笑語道:“昔年曾於江州得見令尊風采,今日又見張家郎君,果然是江表德澤之地,令人氣質脫俗。”


    陸昭本以為這位名士做派的張懿會迴應冷淡,然而對方竟然俯首貼地,笑容滿麵道:“不敢當,魏國皇帝陛下才是明月生輝,光耀德澤,令人敬仰。”


    稍作寒暄後,便有舞姬樂伎開始表演,酒菜肴核也都俱已布好。元澈早已命人將陸昭麵前的酒壺換上清水,隨後眾人飲了一輪酒,也開始談及正事。


    蔡維庸道:“楚王得與貴國先帝所約,結以秦晉之好,如今逆賊受戮,楚王也心念要得體迴應貴國,莫讓兩國之交徒生嫌隙。聽聞貴國司州、雍州多有動蕩,因此命我等攜荊南楚地各家,不知是否可相約籌措物用,以濟生民,而取兩國之民相親之意。”


    蔡維庸生在荊南,前朝衣冠南渡,蔡家也接納了不少關中世人和流民,鄉望著實不低。如此,蔡家也借著人口之利,廣募兵馬,實力不可小覷。


    此時陸昭出麵道:“兩州雖需物用,但大江河口,關西關東俱有所取。兩國也早已通商販貿,實不該以國之柄,強掠民資。”


    這個要求其實不過是蔡維庸對魏國的試探,不過在他看來,陸昭的迴答不過是一種刻意的掩蓋而已。不過既然對方已經打住了這個話題,而且談及的也隻有商貿部分,那麽他也不必窮追不舍,可以改日再聊。


    此時,陸昭反倒看向一旁的張懿,道:“當年我在會稽,便見過令尊,不知令尊一向可好?”


    陸昭話音剛落,張懿還沒有驚慌失措,元澈那裏倒緊張了起來。那時候他也不過是個半大的混小子,也刁難過那些行走江表的商賈。張畚那時候會不會在陸昭麵前說起過自己?說的是好話還是壞話?是陸昭自己主動打聽的還是張畚自己說的?想著想著,元澈便在不知不覺中飲了兩杯酒。


    張懿也聽說過前吳的會稽郡主如今在魏國頗為得勢,聞言趕忙道:“承蒙關懷,家父身體倒是無恙。隻是去歲荊州動蕩,流民和盜賊多行於大江,我等實在是苦於謀生啊。”說到此處,張懿的聲音忽然轉為淒愴,麵向元澈道,“皇帝陛下明察,我等商賈之卑實在不敢欺瞞。如今江表不乏賊眾,我等販賣貨物為生,近年也是疲於奔命。原本朝覲應攜帶諸多禮貨,現下卻僅能拿出這些劣物,今日草民鬥膽,懇請陛下能夠讓南貨流入北境,以解生民之難啊……”


    席間陳念川和蔡維庸見到張懿如此搖尾乞憐,隻覺羞憤難堪。蔡維庸連忙從席中坐起道:“陛下贖罪,商賈劣子,行狀不恭。”說完又嗬斥道,“郎君噤聲,你家也算頗有名望,不可為此……”


    “為何要噤聲?”元澈忽然打斷了蔡維庸,“民訴情於君,此乃常理。朕倒願意聽一聽張郞家中與江表商賈有何苦楚冤情。”說完示意周恢送張懿歸席。


    張懿迴到席中,隻是低頭垂目,不敢看其他人,隻將這幾年商賈艱難過活之事告訴了皇帝。其實他這麽做也有自己的心思。魏國不便示弱,但並不代表需要糧草等軍需物資的商貿。他們這些江表商賈多仰蔡維庸這種軍閥的鼻息,如果能藉由魏國皇帝的一些威勢和允準,那麽在商賈獲利向地方軍隊和朝廷繳納時,就能夠增加一些話語權。畢竟戰亂時期,商賈也是要被盤剝的。


    如今他用一些卑微的言辭,至少魏國麵子上能夠好受一些,說不定就能夠開口同意。而這種委曲求全的話,那些世族和軍閥都不可能說的。因為這些人一旦自我貶低,則意味著給楚王帶來屈辱。而他開口乞憐,對於兩個國家來說都不失體麵,不過是一個螻蟻祈求對方高抬貴足而已。


    陸昭也頗為欣賞地看著張懿,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做出反應,不得不說,商賈之中也有極為出色的人才。


    元澈聽罷先將張懿安慰了一番,隨後道:“陳西洲這幾日遊覽雍州,想必你也知道雍州勿憂。洛陽之事,朕已盡付陸卿,屆時她自會與你們商談細則,如此你可寬心了?”


    張懿聞言,感激涕零道:“草民謝陛下恩典。”


    元澈繼續道:“此次出使複命,隻怕要勞煩蔡將軍一人了。西洲大夫這裏朕也有所托付。魏楚兩國通使,長安路遠,多有不便。朕準備在司州設立大行台,與楚國的各項事務,便要勞煩西洲大夫作以顧問。”


    “出使一事,非我一人而決之。”蔡維庸道,“隻是不知洛陽大行台,陛下準備交付何人?”


    元澈笑了笑,看向陸昭道:“洛陽行台,朕交與未來皇後。”


    第355章 私會


    宴席上的交談不過是兩國通使的第一步, 對於商談的具體細則則會交給臣僚們時下商討。在接下來幾天的會議中,元澈本人就不再出席了,商談事宜全權交給尚書台和司徒府。作為皇帝, 元澈要做的是撐住門麵、定調子、拍板,還有就是配合宗正和司空籌備手鑄金人儀式。


    所謂手鑄金人儀式乃是拓跋鮮卑世族選拔皇後傳統的選立程序, 金也非真金, 而是將銅汁灌入模具。這一步驟看似簡單,但是前前後後整個過程涉及近千餘人,一旦一個步驟出了問題, 手鑄金人便告失敗。其中涉及宗正卿下執掌禮器者數百人,少府監掌管薪火、銅、油等雜物者百人。另外鑄造工匠、打造模具、注入銅水的工具好壞, 甚至作為輔助侍奉在側的內侍和宮女,都不能有一處疏漏。


    不過相比於之前的幾任皇後, 陸昭的優勢可謂甚大。宗正的元漳、祠部的孔昱都是陸昭親信,也是元澈在西北行台時期就有過合作的朝臣, 彼此都知道這一次手鑄金人的背後意味著怎樣的利益布局。因此,這些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對自己掌轄的各部做了極為嚴格的篩選, 務必在人事上沒有錯漏。


    此外,保證手鑄金人儀式能夠成功的關鍵就是多練。晚間的大殿內,七八個模具陳列在與手鑄金人儀台高度等同的桌子上。背後則是幾十名宮人和內侍, 按照與儀式相同的程序奉上燒好的銅汁和各式各樣的工具。陸昭則與幾名女史一同練習澆鑄,餘者負責記錄澆鑄的結果,燒製銅汁的時間, 等待冷卻的時間。


    “冷卻時間過長, 則模具拆不開。過短,則銅汁沒有完全凝固, 拆開模具銅像就塌了。”周恢總結著宮人們的記錄,“按照記錄來看,等待半柱香的時間就夠了。但是儀式的時間是在三月,天氣要暖和許多,到時候照著半柱香的時間再練一練,也就無妨了。”


    元澈攬過陸昭手臂,先扶她坐下,隨後翻看這些手鑄金人的記錄,按照一次次總結來調整步驟,成功率已經很高了。


    洛陽大行台一事確立,陳念川與張懿就免不了要在陸昭的官署多作叨擾。如今兩國可以敲定的事僅有兩項,魏國將要在江水下遊開設部分通商口岸,用以接納楚國販賣的糧草等物資。同樣魏國也同意為楚國提供一些馬匹,具體數額則要看楚國能夠提供的糧草斛數。不過魏國的要求卻有些霸道,要求進派一些魏國官員在港口設卡,並有令史常駐楚國。畢竟馬匹是戰略物資,魏國僅有意賣給楚國,不希望流入別的國家。


    蔡維庸首先就不同意,雙方便僵持下來。


    晚間,元澈來到陸昭殿中陪伴。他雖不與陸昭同房,但臨走之前也要替她看顧一二。孕期體熱,陸昭這裏晚間已不燒地龍,屋內也不用炭盆,睡前元澈則盯著陸昭喝完一盞牛乳。


    “蔡維庸是楚國軍閥,女兒嫁給了楚王世子,許多事情不好通融。”牛乳太燙,陸昭幹脆先放在一邊,“倒是張懿最好說話,在商言商,陳念川次之。”


    “那這幾天就把他們暫時分開談。你去見張懿和陳念川,蔡維庸就交給我。”元澈一舀一舀地替陸昭吹著牛乳,待不燙了才遞給她,看著她喝了。


    “太醫算過了,生產日期在十月前後。”元澈用帕子替陸昭揩去了嘴角的牛乳浮沫,“到時候你就安心在洛陽生產,我會去看你。”


    長安不知道還潛伏著多少勢力,元澈也是極為擔心,這就要提到讓陸昭在洛陽建立大行台的另一個好處。首先,陸昭既為皇後,那麽所執掌的詔命便具有政治上的合法性。而整個行台的合法性是仰賴皇後的,這筆行台的履曆同樣會跟隨這些人一生。誰也不願意在自己的這段任期內出現皇後流產亦或是嬰孩夭折等惡劣事件。


    如果這一胎是一個男孩,元澈就會毫不猶豫地立為儲君。行台安排的所有人,如果想和儲君建立什麽聯係,同時又保證自己的權力合法性,就隻能維護陸昭。而現在,元澈將封後和大行台等事也都告訴了楚國使者,其實也是在警告那些與陸昭不和的或是想謀求踩著陸家上位的世族。一旦陸昭出了什麽事,即便陸家在後續的政變中敗退,那麽在國力內耗的情況下,元澈就不得不聯合楚國。楚國在魏國的話語權一旦確立,這些世族也不過是為別人作嫁衣裳。


    如今,對於陸昭及其孩子方方麵麵已保護到位,再加上先前利用魏明帝的故事作了輿論鋪墊,立子殺母這個家法,就可以徹底在他手裏化解。


    元澈有力地握了握陸昭的手。此時他紅光浮麵,笑容裏略有羞澀,聲音卻深沉且富有彈性。濃墨一般的眉宇比平日更添了幾分威武凜然的氣概,這是將為人父的年輕人獨有的英姿。


    兩日後一個晴朗的天,陸昭則以私人的名義,在京郊的莊園裏設宴,邀請陳念川和張懿出席。


    陸昭有孕已經不是秘密,且手鑄金人儀式的籌備也大張旗鼓。陳念川和張懿各自帶上準備的禮物登門赴宴。宴席散後,陸昭特地將二人多留了片刻,引至莊園後的水榭觀景。


    “西洲大夫和張郞都出於荊南,也算是我們南人翹楚。”陸昭旋即招了招手,兩名侍女也旋即奉上禮物,“這是造的冰雪箋,北地時流風雅,也是頗好此物。雖然與蜀箋大有不同,但也頗堪賞玩。”


    陳念川與張懿雙雙接過,隻見紙箋瑩潤無比,乃是加蠟砑光而成。而再往深一層看,則有金色梅花冰裂紋路隱隱潛於一層薄紙之下,幾層重複壓至,金梅錯落,清冶瑰麗。這是造箋術中最為繁瑣的重疊烤焙之法,造價與金等同。


    陳、張二人用度並不算奢侈,張懿更是識貨的,因此二人連忙躬身感謝陸昭垂青關照,甚至連稱唿都直接改成了“皇後”。


    陸昭含著微笑,道:“倒也不必言謝,其實有些話,大家席上不方便說。楚商困苦,我也深知,左衛將軍陳霆乃是我故交,他弟弟陳震就在荊北。對於江表亂事,我也是略有耳聞。這世事艱難,所做所為大半都是出於不得已。你們商賈立世不易,在兩國間互有交通,都可以理解。行台方麵我多少還能做些主,可以私贈你們一些船艦,另並甲具數百。大江有流寇強盜,還需要大家一起維護,局麵安定對大家都有好處,西洲大夫說是不是?”


    張懿和陳念川聽罷喜出望外。張懿自然感慨自己的放低姿態沒有白費,陳念川更多的是看到自己可以從中獲得不少好處。


    “不過王命既在長安,行台方麵我也不能太過恣意,諸事擅專。”陸昭道,“這是咱們的私下之交,往楚國的明麵賬目上不可能這麽多,你們也要體諒我的難處,不要太過張揚。”


    張懿激動道:“草民卑微之軀,怎敢道於外,必將皇後之善意告知商賈故友。兩國相親,實乃生民之幸啊。”


    陳念川更老道些,知道這位即將執掌大行台的皇後絕對不是什麽親善之輩。自己拿了好處,洛陽行台也要效力,因此道:“我等何幸,得皇後如此關照。請皇後放心,進駐洛陽行台一事,某必會在楚王麵前爭取,以盡微薄之力。”


    陸昭點了點頭,隨後又對二人道:“這是長久之利,不過我這裏還有個私下請求。我即將遠行,又在孕中,實在不希望長安有什麽大事。楚國公主,就勞煩二位送迴本國吧。”


    陳念川和張懿相互對望了一眼,這件事其實和他們利益牽扯也不大,確切的說,甚至是稍稍有利的。公主不能夠嫁給魏國皇帝的好處,就是加大陳念川兄妹在楚王那裏的話語權,這個好處同樣還會在陳念川作為顧問加入洛陽大行台後,更加明顯。對於出身商賈的張懿而言,好處就顯而易見了,公主的一大筆嫁妝雖然由楚王來出,但最終迴落到他們頭上。公主嫁給一國之君和嫁給楚國本地世族,那花銷絕對是不一樣的。


    “話雖如此……”陳念川還是有些顧慮,“其實這件事也不全取決於我等,蔡將軍那裏……”


    陸昭聞言也立馬會意,笑了笑道:“我知道,蔡將軍家族勢力頗大,你們多要仰其鼻息。既然如此,此事可以再論,來日方長。”


    陳、張二人看到自己奔波一天,最後竟隻得到了這句不鹹不淡的迴答,又是因為蔡維庸,心裏也不是滋味,連連要把禮物退迴。陸昭倒是讓他們都收下,隻說是私交,兩人這才稍安,手下禮物,準備迴到行驛。


    陳念川和張懿迴到居所時已經很晚了,看到蔡維庸的屋子裏還亮著燈,知道對方在等著他們。兩人不由得苦笑對望了一眼,各自歎了口氣,一起邁入了那間屋子的門。


    第356章 冷漠


    蔡維庸受元澈之邀在前, 陸昭處自然也就無暇顧及。不過他也明白,魏國本身權力架構比較複雜,他們身為使團來此, 各方對於他們的態度,或有親近疏遠之別, 但本質上還是希望利用他們的內部矛盾來達成談判優勢。


    時間已經接近子時, 蔡維庸還是堅持在房間內等候,與剩下兩人互通消息。


    陳念川與張懿行至議事的別室內,蔡維庸與兩人的神色都有些拘禁。三人稍作寒暄後, 便互相凝視著,沉默地揣度著彼此的神色。


    此時, 倒是最年輕的張懿先開口道:“魏國皇後頗有世家風範,席間與我等談論南國諸多風流人物, 山川名勝,臨行前又贈我等禮物。”說完, 張懿便把陸昭賞給自己的冰雪箋拿了出來,躬身奉給蔡維庸, “將軍今日雖未蒞臨, 皇後也有所贈,命我代為轉送。”


    張懿在三人之中的地位是最低的,這樣的名品自然也不敢擅專。


    蔡維庸望著色澤光亮金彩絢麗的紙箋, 也知道自己並無此雅好,對方的贈送對象未必是自己,應該是張懿對自己的示好。


    因此蔡維庸也緩和了氣氛, 微笑地托起張懿雙臂:“皇後看重張郞, 親昵賞識,這是張郞之幸, 也是楚國之幸。皇後既然即將執掌洛陽大行台,張郞也可借此機會,向皇後言明通商之利。楚國缺乏戰馬兵甲,若能得解此困,張郞便是謀國之功啊。”


    張懿忙道不敢。


    蔡維庸引陳、張二人落座,又開口道:“今日某與魏國皇帝見麵,也算能坦誠相言。公主已身在魏鄉,時日過長也是不妥。所謂國不可一日無後,陸氏雖得皇帝寵愛,但手鑄金人仰賴天成,其未必就能穩居後位。公


    主得以嫁於魏國皇帝,若陸氏手鑄金人失敗,那公主自可以拾級而上,對國家也是多有裨益。這也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


    陳念川笑容含蓄地點著頭,頗有看破不說破的味道。楚國公主和世子是嫡親的兄妹,有了這一層關係,世子日後接位掌權也更加順利。而魏國也可以通過楚國,稀釋陸家及其他世家在朝堂中的話語權,從而在執政上占據主動。


    可是若陸氏手鑄金人失敗,那也就不能執掌洛陽行台,勢力也會一落千丈。若如此,朝廷另派的協商人選必然以皇帝的意誌為主。如果魏國皇帝再接納了楚國公主,即便條件上有什麽偏向,那也是由蔡維庸一派的人來主導,自己占不到半分便宜。


    顯然,蔡維庸並不會站在陳念川的位子上有所考慮,繼續道:“若陸氏失勢,洛陽大行台或許還會有動蕩,這幾日,陳君還是不要與陸氏交往過深,以免陷入魏國內部之爭啊。”


    張懿也意識到有這方麵風險,但他還是希望蔡維庸能夠著眼到商貿部分,畢竟如果魏國能夠提供馬匹、甲具,也是能夠即刻落袋的實惠。政治上的優勢他不是不在意,隻是這些優勢通常見效緩慢。而且他覺得若楚國自己尚不夠強大,那麽政治劣勢就是天然而成,不會因楚國公主的出嫁有太大改變。


    因此在本沒有插嘴資格的情況下,張懿開口道:“可是若洛陽不建立行台,那麽兩國商貿部分也會有所拖延……”


    蔡維庸忽然打斷道:“張郞。陸氏之所以讓陳君前往洛陽大行台,不過是為了在楚國進駐盤查官吏。如此喪權辱國之舉,我等怎能同意!”


    他說完,意識到自己情緒過於激動,便深吸一口氣,緩和了語氣,“兩國求和,並非求辱。如今大勢,魏國已一統北方,若以大王之女,卻求不得魏國一妃妾之位,這讓天下何以目視於我等,何以尊崇於大王?我知張郞受陸氏愛重,隻是陸氏其人胸藏荊棘,心懷虎狼,身居高位而曲身待下,實則以曲情惑人。還望張郞仔細辨別,心存明鏡。”


    “嗬,商賈身賤,我亦有自知之明,無論魏楚,俱是如此。”張懿的麵容露出了濃濃的自嘲,同時也在諷刺著襄陽本地世家、甚至於整個國家對商人群體的不厚道。


    眼見氣氛又變得緊張,陳念川趕忙笑著打圓場:“蔡將軍並無此意,郎君何必妄自菲薄。”


    說完,陳念川又對蔡維庸道,“張郞才華橫溢,倒也年輕氣盛。如此厭聲,本應出自我這老雀之口啊。其實將軍所慮,我們在路上也略有思得,陸氏如此區別對待,不過是分化我等。不過此次赴宴,我與張郞也不是全無所獲。陸氏答應願意私贈楚國軍馬甲具數百不等,以示誠意。隻是這些軍備,陸氏也不願意流入蜀國,因此也要求在渡口能夠派駐吏員,用以監管。”


    “私贈?”蔡維庸有些驚詫。他倒是不懷疑陸氏的能力,畢竟陸家經營西北多年,四五百匹戰馬、盔甲還是拿得出手的。或許這些東西對於魏國來說不算什麽,但對於楚國的提升還是很大的。


    首先,軍隊的帶甲率直接決定一支部隊的戰力。史書上記載的戰爭,出兵一萬、兩萬,但其實真正有盔甲裝備的可能僅有六分之一,甚至不到,然而這樣一支隊伍已經堪稱精銳,可以立刻投入到戰場中。假設陸家可以提供四百甲胄,那無異於幫助楚國形成近三千精銳部隊的建製。


    至於戰馬這個條件也是極為誘人,傳統的軍馬都是騸過的。可是即便如此,魏國也不願意向楚國兜售軍馬,甚至在各個關口嚴查馬匹,一旦發現有人走私,當即問斬。今日蔡維庸見魏國皇帝,也談及此事,然而魏國皇帝卻笑問他:“楚地大澤之過,多用舟船,若樂居一隅,安用戰馬?”


    此問也讓蔡維庸口不能言。


    可是陸氏卻願意私贈,那麽私下裏談條件完全可以犧牲數量來換去一些可以繁衍的種馬。這對於國家開展馬政也是極為重要的一環。因為楚國據守荊江,如果日後往北麵打,就難以避免平原大規模作戰,因此馬政越早開始越好。


    陸氏既然敢開這個口,自然也不會食言,畢竟一旦把對方惹急了,捅出去,對陸家也極為不利。如果這筆交易可以達成,楚國方麵肯定也不會聲張,因為他們也希望能夠長期交易下去。因此,國家之間的軍備走私,一旦開始了,就很難單方麵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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