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 朝中也是風聲鶴唳。薛芹因王澤一事,已被除名司徒府, 但旋即又被王叡征辟,任司隸校尉府簿曹。薑家因有王、謝這層關係, 薑彌由廷尉轉遷尚書仆射。繼而又有人看到尚書台二王一薑的格局,便旁敲側擊地提議荊州刺史也要盡快議選。隻是這個聲音最終在即將到來的三場婚事中湮沒了。


    國朝接連三場大婚, 太常、宗正以及尚書台儀曹俱要參與其中。首先要行的乃是太子納妃之禮,其次則是元洸與楚國公主的大婚, 最後則是公主出降。規格上除了太子納妃六禮皆備外, 其他兩場都有削減。楚國公主的行駕已在秋後啟程,而陸歸仍要迴秦州,因此這兩場都要盡力將過程縮短。


    與此同時, 陸昭的殿中尚書加錄尚書事也將要移交,但移交的背後陸家也做出了一些利益置換,損失並不算大。首先, 原廷尉薑彌遷尚書仆射, 繼而陸家力薦此職由彭耽書替補。有了陸昭的先例,這一議的推行也就沒有太大的困難。如今時風仍厭刑名, 世家子弟願意出任的,有資格出任的都少的可憐。亦或是魏帝本人也被彭耽書這個女尚書折磨出了心理陰影,遂很快地通過了。


    其次,陸衝這個給事黃門侍郎也將有任事。荊州刺史議選在即,陸衝幾乎已是各方內定的首席屬官。由於陸衝兼具與王嶠、王叡共事背景,亦任散騎常侍,有收複京畿之功,家中兄妹俱為皇親,同時又有禁軍背景和皇室背景。這樣一個背景複雜的人,無論荊州刺史之位上所坐何人,陸衝既能夠保持中央對地方的羈縻,又能在世家之中長袖善舞。且由於陸衝是吳人,無論在日後與楚國交戰,還是與揚州、江州各方聯絡,都俱有絕對優勢。不過雖然陸衝熾手可熱,但是具體任職,還要根據荊州刺史具體的官位來定。


    州刺史自東漢權力增大,除監察權外,又有選舉、劾奏之權,有權幹預地方行政,部分擁有領兵之權。刺史則領兵者為四品,不領兵者則單車刺史,五品,自三國以來便有沿襲。除治民外,領兵者兼掌武事。到了晉朝,刺史的分化則更加細致,多了一個都督的名號。刺史領兵且加都督者,二品,僅領兵者四品,不領兵者五品。凡領兵即加將軍者皆可開府,置府僚,是以加都督者權頗重。


    對比來看,早年的蔣弘濟、周鳴鋒乃是刺史領兵加督軍事並加將軍號,乃是刺史中實力最強者。上一代實力派悉數消亡,如今被捧起來的且可與這些人相提並論的乃是王業、陸歸、鄧鈞和蘇瀛。而這四人中第一梯隊的是王業和陸歸,因為兩人所加將軍號是驃騎與車騎,開府位從武官公,體量甚至反超吳淼這種正經三公。對比來看,彭通這個南涼州刺史就有點水,僅僅是刺史持節領兵而已。


    有了這樣的區分,州刺史的屬官就有軍府佐屬和州府佐屬兩係,長史即軍府佐屬的一把手,別駕為州府佐屬的一把手。雖然長史與別駕並置,但是涉及兵事之地,長史之秩還是要高於別駕。對於陸家而言,能夠讓陸衝任職長史,那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如今,有意任荊州刺史者已開始頻頻登門司徒府和靖國公府,借由陸家、吳家的婚事,大肆送禮。陸家尚可,畢竟這些禮貨泰半都要填補到陸昭的嫁妝和公主的聘禮中,名錄仍在少府之下,就連皇帝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吳淼卻叫苦連連,他本是中正剛直之人,且若不能禁止,日後禦史台對他進行彈劾,也是一樁麻煩事。


    於是吳淼不得不在陸昭正式卸任殿中尚書前見其一麵。


    如今,未央宮已基本修繕完畢,左衛將軍陳霆負責未央宮宿衛,右衛將軍楊寧負責長樂宮宿衛,領軍府仍負責馳道、武庫和司馬門。因陸家與楊家不和睦,陸昭從長樂宮出來也難得方便,若非吳淼出麵讓領軍府派人接應,陸昭隻怕要日落之後才能見到司徒府的大門。


    吳淼離開公堂,單辟一間私室接見陸昭,隻見陸昭仍身著朝服,也不由得促狹笑道:“既要卸任,時服即可,何必再有貪戀。君子其學也博,其服也鄉。”


    陸昭對此調侃也不介懷,聞言後笑道:“聖人見鳥獸容貌,草木英華,始創衣冠。見秋蓬孤轉,杓觿旁建,乃作輿輪。此所謂遇物而成象,觸類而興端。晚輩出則見遇司徒,入則輔佐王室,豈敢怠慢。”


    吳淼大笑後旋引陸昭入座,隨後道:“既思報國之恩,卻縱容府上收禮,殿中尚書是否認為此事欠妥啊。”不過吳淼說完也不再糾結此事,這些門閥世家怎麽可能會認為此事欠妥,不過對外稱之為私下交誼罷了。“靖國公府的事情雖不歸我管,但這些人若鬧到我這司徒府裏,新任的京兆尹隻怕不會放過你家。”


    “新任京兆尹?”陸昭也是一驚,旋即接過吳淼遞過來的密章。


    自薛琰禁錮後,京兆尹便一直空缺,如今新任京兆尹乃是前丹陽令盧霑。此人陸昭也聽說過,自家幼弟陸微便在丹陽令府下任職,此人對世族極不友好,頗好察察為政。在他手裏被打壓的揚州豪族便有不少。能在揚州地區經營數年而不落馬,也可以看得出此人頗有才幹。


    陸昭又看了盧霑的履曆,此人乃詹府出身,家無閥閱可言,算是太子在寒門一派的嫡係。如今魏鈺庭已任中書令,那麽將此人調至長安任京兆尹,在皇權層麵上,也不會有太大阻礙。但是在世族眼中,卻未必樂見此類人得勢。就連吳淼這樣軍功出身的人,隻怕也不願與其有什麽瓜葛。


    吳淼之所以將這件事透露給自家,一個是要提醒陸家自己注意。再者也是希望陸家能夠施以援手,盡快把荊州刺史之位定下來,他這個在皇帝眼中劣跡斑斑的司徒每日都提心吊膽,以免這些送禮之人太過熱情,變成送終。


    陸昭沉吟稍許,而後問道:“不知司徒府上東曹掾是否有了新的人選?”


    吳淼也是了然:“還需尚書推薦補遺。”


    “既如此,我家幼弟先前在丹陽令府下任門下史,不知可否有幸,到司徒府上擔任東曹掾?”如今兩家知根知底,背後深度合作,陸昭對此也並不避諱。


    吳淼緩緩點了點頭,以一名陸家子侄任東曹掾,那麽議出的荊州刺史人選也不會有太大爭議。如果有不合適的人要強爭這個荊州刺史,即便成功,也會麵對陸衝這個重量級別長史亦或別駕的掣肘。且此舉也會讓送禮人家不必再侵擾司徒府。


    “靖國公教子教女皆有方,必然堪任,此事我無異議。”吳淼似乎又想起一事,道,“盧霑之事雖是太子授意,但其中未必沒有維護國公之念。”


    在盧霑這個京兆尹上任後,京畿城防和宮內禁軍必然也要有一個調整,如今看來似乎已是皇權偏重。由於護軍府和京兆尹在都城治安和城防上,仍有一些職事上的重疊,因此大趨勢下,各個世家反而會選擇有世家背景的護軍府,如此也在一定程度上給予了護軍府一層生存保障。


    陸昭卻搖頭道:“護軍之失不在外,而在內。家父之禍不在朝堂,而在宮闈。”她說完,亦深深地看了吳淼一眼,“司徒府上的長史,還好嗎?”


    吳淼的目中亦隱隱含光。吳玥帶來的消息他已聽說了,漢中王氏與薛氏早有媾和,那麽舞陽侯秦軼、右衛將軍楊寧、李令儀這些姻親黨羽必然也已同氣連枝。他一向與舞陽侯等人不睦,還曾與陸昭暗謀,間接促成了楊寧闖永寧殿一事。如此一來,司徒府也就不再安全。


    “麋鹿養角於暗林,猛虎留蹤於獵徑。”吳淼拱了拱手,“驚鹿而尋虎,便要有勞尚書相助了。”


    陸昭大婚,宗族無任職者舉家北上。陸微的任職期已滿,原屬長盧霑北上接任京兆尹,順便年底述職,他也隨同公船同去,最後在淳化渡口登岸入京。


    隨著親朋入京,國公府內自是熱鬧非凡。早年原本要嫁與沈氏的懷寧縣主——陸振的小女兒陸柔也同行而來。在陸家北上後,陸柔雖留在了會稽,但還是與沈家退了婚,之後便獨居於莊園中,順便幫助叔父陸明打理家業。這幾年她過得也頗為適意,無拘無束慣了,原本極清秀的眉眼,也平添了幾分瀟灑之態。


    “先給阿姐道喜了。”陸柔先向陸昭道了喜,隨後讓仆下將一箱一箱的行禮搬下來,“爹爹信中有交待,讓我替阿姐綢繆妝奩,聽說這些東西不走少府,我便都揀頂好的來給阿姐。”


    陸昭笑道:“這麽大方,怎麽也不給自己留一份。”


    陸柔搖了搖頭道:“我倒沒有想過,自己一個人,我覺得也挺好。聽說太子對阿姐很好?”她見陸昭沉默不言,隻是笑,便接到,“那一定是了。”


    說話間,忽然有人喊了一聲道:“縣主小心!”


    第304章 入京


    負責搬運的仆從沒有站穩, 數隻大箱傾倒,幾近砸到陸柔,卻見一名馬夫撲上去, 以一己之力頂住了箱子的傾頹。


    馬夫螳臂狼腰,身材很是魁梧, 在將箱子扶正後, 連忙向陸柔請罪道:“驚擾縣主了。”


    陸柔卻將手一引道:“阿洪,見過我長姐,陽翟縣主。”


    馬夫正將身子轉向陸昭, 卻不說話。


    聽陸柔含笑道:“他在莊子裏呆慣了,不大擅言談, 但心是善的。等阿姐和太子大婚,我們都改了口, 他就叫得清楚啦。”


    然而那馬夫聽完,身子卻驀地一顫, 依舊是不說半個字,站起來便離開了。


    陸柔也是頗為尷尬, 卻見陸昭仍靜靜看著那名馬夫。此時箱籠已都裝卸完畢, 馬夫便走到馬車邊,解了轡頭,從懷裏掏出個果子喂了喂馬, 又揉了揉它的頸子,最後才執起一柄竹丈,趕著馬去馬廄了。陸昭笑了一聲, 目光冷然。


    陸昭伴陸柔進府, 問道:“北人?還是軍營裏當過兵的?什麽來路?”


    陸柔大為驚訝:“軍營裏的?阿姐是怎麽看出來的?”即便對陸昭的猜想不做懷疑,但陸柔仍想知道原因。


    陸昭道:“他喂馬、解轡頭的時候都是慣用左手, 執杖卻用右手。隻有軍營訓練新兵持槍列槍陣時,才會逼人右手持槍 ,為的就是槍陣突刺整齊劃一,防止日後打仗列陣誤傷。況且尋常人趕馬都用馬鞭,隻有使用突騎戰法的人才會用槊驅馬。”


    陸柔聽罷也就不再瞞陸昭:“他確實是我幾年前收留的。他有個老父,人都喚他柏叔,也說吳語。那年建鄴大亂,他老父帶著他來朱雀桁避難,我就把他們留下了。去年柏叔沒了,就隻剩他一個。阿姐要是不放心,我讓他去客棧住吧。”


    陸昭聽完卻笑:“那倒不必,我看他對你倒是忠誠。再說南北隔閡曆來就有,也非一朝一夕能改變,人心似海,你自己多留意著些吧。”


    陸微自淳化渡口上岸,先與屬長盧霑拜別,隨後陸放便派人一路護送他入京進城。然而才見了父母,便有中樞詔令下發,司徒府已辟其為東曹掾。


    陸振聞言笑著道:“先去吧,你阿柔姐姐他們也是剛到,正在後院收拾著,等你從宮裏迴來,再見也不遲。身為司徒府掾屬,中樞有詔,已是恩遇,速速換衣入宮,莫讓別人覺得你輕慢了。”


    公府及州府、郡府征辟僚屬並不都走中央渠道。雖然掾屬仍是各府長官自行任命,不走敕令,但也分兩種情況,其中最常見的情況便是板授。晉宋之代,各府自辟僚屬,以板授官,謂之板授。這些人不受吏部任命,直接由屬長選任,而這樣的板官,國家也不出俸祿,完全靠府中長官自己出錢供養。寒門子弟多靠這種途徑任官,家中富庶者自掏腰包,用錢填平階級之間生而有之的差異。所幸板官和正官在積累官資上並無差別,但這種半開放的征辟製度,仍然不大可能出現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情況。


    另一種就是由一府長官呈書向吏部報備,吏部也有參議權,最終吏部下發一紙任命,替公府征辟。一般州府的別駕、軍府的長史都很少直接通過吏部任命,能在司徒府東曹掾任職,並由吏部出具一份任職手令,可見各方對陸微這個新東曹掾也是頗為矚目,給予了足夠的重視。


    陸微初次入宮,便由姐姐陸昭陪同。如今未央宮已修繕一新,先前的燒毀破敗之景早已蕩然無存。巨大的青石板被打磨得光滑整潔,鋪於地上,四周多植鬆柏,朱牆黛瓦,古樸典雅。未央宮南的中樞官署以及原丞相府也有擴建,高門玉柱,庭院深邃,或雕瑞獸,或畫吉羽,博采旁擷,包羅萬象。雖然仍有諸多殿宇沒有完工,但已大氣初顯,頗具格調。


    此時陸昭與陸微經過,便有一些仍在趕工的工匠停下手中活計,點頭示意。陸微見此景道:“生民隻求安穩,求力有所用,得其政者,便已可稱聖賢。隻是阿姐用心良苦,旁人卻未必理解,還要出言針砭。”


    陸昭大興土木,重修未央宮,其實並不附和戰亂之後穩定時局的做法。朝中也不乏有人抨擊她大興土木,勞民傷財。但其實陸昭也想讓這些生民歸於田畝,可是京畿世家大族盤踞,土地壟斷嚴重,這條路根本就行不通。那些世家出身的當朝重臣倒是督促陸昭,讓朝廷發放土地,但一旦土地吃緊,安定不及時,這些難民便會化為反民,衝擊原本就脆弱不堪的京畿。屆時這些世家大族又會跳出來,以給一條活路為誘餌,將這些難民蔭庇起來,壓榨朝廷原本就不多的元氣。等到真正國家有難的時候,世家們又會鉗製朝廷,漫天要價。世家與世家之間也不會放棄成見,團結合作,各自擁兵自重。因此百萬生民也不得不在一次次內耗中,用之殆盡了。


    陸昭此次修建未央宮,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大興土木,營造宮室,本身就是人身控製的一種手段。如果此時能夠發動一場戰爭,也能解決部分為題。但如今魏國內部承平,這把刀大概率會捅向魏國自己,開啟新的內亂。


    不過陸昭之所以敢這麽做,也是因為南方仍有一個強大的楚國。但凡有人敢在長安掀桌子,搞起內戰,不給這些生民活路,那麽大家就一起滅亡。


    當然,這些難民在建造宮宇之後也有出路,陸昭打算先將他們安置荊北。這些經曆過集體生活和嚴格管理的人,一旦紮根荊州,也是給地方的一次強力輸血。


    陸昭看著眼前的幼弟,他雖已初長成,身高已與自己持平,但語氣中仍不乏少年意氣,因緩和道:“成者為王敗者寇,戰爭的勞民傷財乃是工程之數倍,可是崔諒之亂、賀禕之亂還不是打的熱熱鬧鬧。既然百姓隻求一頓包飯,一處安居之所,又何必拘泥於形式。至於勞民傷財,不過是政治打壓的一種借口罷了。”


    陸昭明日才正式去職,因此按照官階和爵位,在禁中仍頗受禮重。陸微原本不過十六歲,仍未長成,此時跟在陸昭後麵和小內侍沒有什麽區別。中途偶爾遇到的幾人,也都紛紛駐足禮拜,偶然才會發現陸昭身後跟著的小弟。陸昭隨後也逢人便主動引薦陸微,希望能用自己在職最後一日的威望,替他鋪平一些道路。


    待兩人至司徒府,陸昭替弟弟整理了簪冠衣擺,諄諄叮囑道:“司徒為人正直,老成謀國,你在府中任事要多學多思。人事縱有不靖,也無需站隊,無需爭執。閥閱昨日我已送到吏部,你今日直接上任即可。”


    陸微既入司徒府,最先見到的便是司徒府從事蘇檀。


    “在下武功蘇檀,表字懷思,聽聞鏡玄兄已應詔就任,特奉司徒之命引導。”


    蘇檀表麵和顏悅色,但他身為武功蘇氏,原本也有機會任東曹掾一職,奈何司徒選了陸微,心裏也不乏怨氣。不過他修養尚好,總能在麵子上保持一團和氣,再加上看到陸微年輕,麵上仍是一團稚氣,因此心底也頗有些不以為意。少年得顯在這皇宮禁內何其多,但也有不少浪死岸上,再不得重用。


    陸微連忙以晚輩之禮相迴:“初入禁中,誠惶誠恐,多謝司徒照拂,也多謝懷思兄遠迎。”


    對方既以晚輩之禮相見,蘇檀一時也不好再端架子,連忙道:“久聞吳中俊彥之名,今


    日鏡玄得以上任,我等也是歡欣,快隨我入府吧。”


    丞相不置,司徒如今乃是外朝最尊崇者,新府高閣廣建,規製上僅稍遜於東宮建製。整個司徒府以南,都是掾屬的辦公之地。自丞相霸府以來,公府重臣俱有高度獨立性也成為一種時風,臣則臣矣,從則未從。依靠著一套穩健忠誠的掾屬班底,來處理天下政務,也是宰輔麵對皇權時可以拿的出手製約力量。


    蘇檀將陸微引至東議事堂,吳淼已在此處等著他,陸微連忙上前見禮。吳淼隻是微微一笑,語氣既不疏遠,也不過分親近:“你舟車勞頓,一路北上,自然是有任事之心的人,朝廷也急需你這樣的年輕俊賢。”


    陸微趕忙道:“微駑馬之資,但求所用,必不辭勞苦,報效國家。”


    吳淼麵色霽和:“玄聰鏡機,見微知著。十日後便是荊州刺史之選,司徒府若能得察以微,也算是不負家國。鏡玄今日初到,可先去各部拜會,人事籍冊俱在吏部,你也可以司徒府之名查閱。”


    陸微拜別司徒吳淼後也未作耽擱,徑直走入自己的公署內。東曹掾乃是丞相府正官,其下掌文吏最多可有二十四人。但一般來講,這個規製也很難滿員,因為文吏征辟多走板製,公中並不出錢。索性陸家也從來都不差錢,此時屬內已經有陸昭為其擇選的一眾堪用文吏,而這些文吏正是先前殿中尚書府初建時,陸昭帶人入丞相府搜查圖籍選拔出來的。


    如今朝中要遴選荊州刺史,麵對浩瀚如海的吏部圖籍,陸微可謂有利器傍身。在與一眾屬官見禮後,陸微便下令道:“去吏部找陳留王氏所有子弟的閥閱來。”


    第305章 退場


    荊州刺史任重, 也非司徒府一力決之,尚書台亦會提出意見。然而即便是兩方列舉,真正能夠落在備選名單上的時流, 也並不多。譬如漢中王氏注定不會在荊州任何州、郡名單上出現,政治講究的是你進我退, 你來我往, 互有盡讓。如果漢中王氏拿了司隸校尉後還想碰荊州,那就是擺明了不讓別人分利。那麽大家就隻好一起幹掉你,重新分配你手中的權力。而如今陸家也同樣沒有什麽精力放在荊州刺史的爭選上, 他家仍有許多實利需要靜心消化。


    針對於這種情況,尚書台也給出了一份備選名單, 以司徒府長史竇準統北荊州魏興、南陽、南鄉三郡,餘者仍由蘇瀛暫領。竇準也是世家出身, 名望頗具,身份上沒有什麽不妥。且僅領魏興、南陽、南鄉三郡, 並不會大肆觸犯荊州本土的利益,也不會侵蝕蘇瀛太多的權力, 乃是取一個中庸之選。雖然是中庸, 但是作用卻大。竇準作為第一批前往荊州的朝廷代表,必然要在荊州有所作為,因為是中庸之選, 即便是遭受打擊,甚至失敗,中樞都可以再派一個更強勢的人選。


    竇準自上次發聲要奪取王澤諡號, 便已被陸昭和吳淼列為了懷疑名單中, 如今竟然在尚書台的推舉名單中出現,可見已經是尚書令王濟的人。如果司徒吳淼不想選擇竇準, 那麽也會讓司徒府內部的不快,但如果讓竇準當選,也就正中漢中王氏的下懷。


    在陸微任東曹掾的第二日,尚書府便與司徒府會晤。當陸微將已經擬選好的人名呈送上後,王濟的臉色頓時一黑。


    陸微則在席末道:“屬下昨日遍訪吏部,查詢名籍閥閱,斟酌之後,以為荊州之重必要眾望所歸,因此特諫王仆射為荊州刺史。至於最終取用,還要司徒和尚書令商議,屬下不敢妄斷。”


    此話一出,殿內一片靜謐。吳淼微笑不語,王濟摧眉垂目。而坐在陸微旁邊的長史竇準則愣怔怔地看著王濟,同時又看了看吳淼,眼中充滿了困惑。


    王濟看似麵目平和,但內心早已恨得咬牙切齒。王仆射乃是尚書仆射王謙,這樣一個人選拋在台麵上,不僅尚書台所提供的所有人選都要作廢,隻怕這些備選的人都要惡視王濟。王謙是陳留王氏年輕一輩中的第一號人物,其坐鎮尚書仆射,本身就已位同副相。陳留王氏和漢中王氏早年同宗,而陳留的吳家又與陳留王氏有婚約。現在王謙這個人選怎麽看都像是尚書台和司徒府兩方博弈的結果,最後讓陸微這個新上任的小輩捅出來。如此,長史竇準以及其他備選之人怎不能深恨他。


    竇準本因先前為他漢中王家發聲而引起了吳淼懷疑,若非為了王家在司徒府有眼線,是斷不會堅持任職的。如今竇準隻怕是憤懣難消,要極力辭去司徒府長史這個職務了,這才是王濟真正擔心的。而且他還不能反對,畢竟王叡到了司州還要和函穀關以東各個世族打交道,王安也在司州任著太守,這時候就算心裏再不樂意,也得把王謙這個荊州刺史給認下來。


    可是王謙之後呢?說句不客氣的,他一直認為王謙名聲雖俱,但其實是持重苟安之人。持重者即穩重局麵,苟安者則不生枝節。一個這樣的人,放在四戰之地的荊州去,不去碰亂攤子,不敢渾水摸魚,隻在小村子裏爭,一旦荊州有事,又能有什麽作為。一旦王謙因事去職,那麽朝廷就不得不再找一個位居王謙之上的人選。那麽自家來說,他的父親陰平侯已經年高,朝廷是絕對不可能冒險讓父親去坐鎮荊州的。他的兒子王叡已執掌司州,又怎麽可能退迴而拱手讓出。這樣一來,盤麵上就隻剩下了一個人選,那就是車騎將軍,陸歸。


    當然,還有更令人心生頹意的。陸家此時大力支持陳留王氏,兩家和解,在所有世族眼裏都已經是一個以德報怨的形象。分紅有渠道,上升有空間,不服我來平,陸家已具有世族領袖的能力。


    原來這才是陸家要的結果,王濟啞然失笑,而後閉上雙眼,點了點頭。


    暗紅的落葉鋪陳於長安晚秋的階庭之下,而昨日的秋空澄霽早已化作蒼雲白露,碧草寒霜,著於其上。與浩瀚青史中每一個篇章一樣,無論呈於文字的故事是對勝利者的謳歌,還是對失敗者的冷漠,皆以鮮血為底色,無一例外。


    此時身居於清涼殿的元洸整了整袍服的衣擺,內侍推開了宮殿的大門,立在門外的是右衛將軍楊寧,以及此次護送他的五百名驍騎。


    元洸道:“出發吧。”


    數百人的隊伍離開了精致的宮殿,沒入了高聳的宮牆。宮牆巨大的石磚泛著冰冷的蒼灰色,那些刀劍的劃痕已被幾月的雨水衝刷得光滑而模糊,唯有牆根下在縫隙中生存的苔蘚綠的亮眼。這是多少權臣,多少王侯,磨盡刀槍,砍穿甲胄後,想要永久留在權力豐碑上的痕跡。


    在經過宣室殿前,元洸忽然勒馬不前,道:“我要再見父皇一麵。”


    這並不合規矩,然而右衛將軍楊寧並無阻礙諸侯王之權,遂讓人投書於光祿勳,請求入覲。片刻後,內侍也傳來了旨意。今日殿中尚書去職,要入內覲見拜辭皇帝,皇帝沒有空再見旁人。


    元洸望著深深緊閉的宮門,漠然道:“再投。”


    宣室殿內,魏帝正坐於上,太子侍立於側。內侍將朝服、時服、紐印以及佩玉、簪冠等物一一接下,送出門庭。陸昭拜了三拜,一切都變得如此輕盈。


    她的職銜連同女侍中,一同被剝了個幹淨,因此倒也穿迴尋常閨中衣裳。金鈿頭上落,明月耳中解,那些重迴於玉靨之上的妝點,盤桓與雲鬢之間的裝飾,已足夠讓禦座之上與禦座之畔的君王駭然發覺,她曾作為女人執掌權樞如此之久。他們亦駭然,她集南人、女人、漢人三種不利的地位於一身,行走在北人、南人、鮮卑人之中,她的權力來源曾經多麽的微弱。她更加重視統戰、更加尊崇舊勳,她的一舉一動對於既得利益者永遠隻有溫水般的剝削,沒有熱油般的激烈。


    而這樣一個掌權者,即將退場,是他之幸,是國之憾。


    昏暗的大殿下,沒有人察覺出皇帝肅穆的神色下掩藏的那一絲失落,也沒有人察覺出皇太子深切的目光中不經意流露的熾熱、期望、以及那一絲莫名的不安。


    殿門重新打開,天空不知何時飄起雪來,一城銀白,閃動不已。陸昭慢慢走下台階,同時也走向那個新的身份。


    殿門關閉,魏帝忽然看了看元澈左手上佩戴的金蟬子,皺了皺眉道:“你何時信了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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