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振目中瞬然一亮,遂道:“狗尾續貂,名器俱濫。魚頭藏劍,禍機猶懸。臣執玉鹿盧,必不相讓!”


    上林苑集會總共有三日,議選共有一月時間,這段等待期內,參選者齊聚長安,也是讓這些人背後的權柄在長安浮顯的一個過程。誰家多有劣跡,誰家發生惡事,如果一家沒有足夠的力量在長安不出錯地平穩而行,那也沒有資格來迎娶嫡公主。試探各方的力量,從而尋找各家弱點進行側麵擊破,這才是皇帝急於選婿的真正目的。


    陸振如今想來,皇帝縱容南人北上尋找政治路徑,對於陸家和太子的小動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可能也是早已認定以陸歸作為帝婿之選。之所以如此迂迴,也是怕意圖暴露,最終難以達成目的。高手一蘆草可作劍,一枯葉可為盾。皇帝誠然古今高手,但當他執起蘆草的那一刻,拾起枯葉的那一刻,又有多少辛酸,多少無奈。


    魏帝笑了笑,並不再多言,靜坐片刻後方道:“朕身體抱恙,難得暢談,今日也算盡興。待來日告廟大典,共覽子女嘉事吧。”


    說完,魏帝便在李福的攙扶中走出大殿,陸振連忙起身隨行。


    秋風渭水,葉落長安,魏帝滿視目中金黃,禦道兩旁,林木成雙,忽有身畔淒涼之感。他笑著看了看身後的陸振,道:“那朕先迴去了,護軍有空,替朕看看皇後。朕、太子,日後或有對不住將軍的地方……”


    陸振隻下拜道:“君王生臣為國,殺臣為國,怎有對不住臣下之時。隻是如今未央宮尚未修繕,上林苑亦是初建,臣恐豫且之患,願為副車,護送陛下至司馬門。”


    秋葉掃過天際秋陽,日升而葉落,此消而彼漲,而皇帝則將別於金閨諸彥,別於蘭台群英,別於自己的兒女。這是屬於帝王與父親的雙重傷感,同樣曆經二者的陸振亦明白,心感於物,情傷於景,世道艱難,世情可悲,隻因天地羅網,人皆囚徒。


    皇帝走後,沒有拘束,上林苑中反倒熱鬧起來。此時仍有大量車馬前往苑中赴宴,這個時間趕到的大多是居住較遠的南人另並一些官位不甚顯赫者。兄長仍要在宴席中提升提升影響力,父親又護送皇帝迴宮,陸昭也就隻好先去門口代為接應。而柳家才與陸家聯姻,柳匡如則作為北人代表,出麵與陸昭一同迎接。


    南人多言吳語,在長安卻難以溝通。幾名宗正吏員負責登記,片刻後便露出些許不耐煩來,想要驅人,便說今日苑中已人滿為患,閑雜人等不得在進。幸而陸昭趕到,遂笑對這些文吏道:“驅逐可以,隻是這些人家暫存宗□□中的禮貨也要麻煩列位代為退迴。”


    幾名文吏麵麵相覷,且不說上林苑的修繕大多是南人出資,單論那些禮貨,誰知道這些宗王趁機貪墨了多少。此事若鬧大,他們隻怕第一個被革職,遂連忙放行。


    “君子行賄,言以幣交,南人行徑,實在可厭!”一個冷冽的聲音從後方傳來。


    陸昭迴頭看,卻是一名身著華服的年輕人,身配印綬,應是有官爵在身。如此厭惡南人的那必然是出身北方世家,如今關隴豪族已經被她收拾的差不多了,敢不要命地在她臉上跳的也就隻有薛氏和韋氏的人。


    “殿中尚書好重的威風啊,果然南人輕蕩。”幾名隨行子弟也麵露譏笑地附和著。


    來的人陸昭並不識得,但是柳匡如卻識得。陪著印綬的正是韋寬之子韋崇,近日才加封關內侯,暫任黃門侍郎。而他身旁幾人,一個是薛琰之子薛芹,另一個則是薛琬之子薛益。


    柳匡如聞言先行站出,冷笑道:“原來是新封的關內侯,韋兄見諒,長安關內侯不知凡幾,個個配印,恕我難識。”關內侯自前朝起便愈發的不值錢,算是爵位中最不起眼的存在。


    韋崇亦不示弱:“仲正倒是獨樹一幟,北人名門竟要為貉子驅使發聲。”


    柳匡如則朗朗一笑:“君子既見不平,自要鳴之。倒是可惜君蘭你新任黃門侍郎,隻在黃門之下候差,若能在上林苑門口值侍,必然不會有此等惡事發生。”


    黃門侍郎自前朝才為清貴之職,但也難免與閹宦所任小黃門加以混淆,柳匡如言語模糊,也多有羞辱之意。


    見韋崇失意,薛益則向前一步道:“柳仲正,你也算我關隴清貴之家,河東望族,令尊執掌兗州,肩負方鎮。如今竟自甘下賤,與貉子門戶聯姻,不為北人同鄉發聲,實乃鄉原德賊。”


    陸昭聽到這話,不僅眉梢一揚,能用孔聖人的‘鄉原,德之賊也’來罵人,可見薛氏家教獨樹一幟。


    然而薛益似乎得益於當年父親在城頭被她罵倒的教訓,同樣一輪過後再接一輪,高聲不止:“如此寡廉鮮恥,見利忘義,也配為我河東世家?即便得托陸氏驥尾,爾也不過一圍繞劣馬飲血之蠅而已。上林皇苑,雖容百物,但若你敢四處招搖,自有鶯雀叼食。”說完又大手一揮道,“君蘭,我們走,秋風尚清,不要與這些劣等門戶共沐!”


    聽到薛益一通陳詞後扭頭就要走,陸昭也不由得為之一驚。這哪裏是薛琬的兒子啊,明明是自家門生。不過若是輕饒這些人,也實在對不住對方這份才華。陸昭遂叫來隨從,下令道:“替我去尚書台取一份履曆來……”


    第297章 角力


    韋崇見陸昭正與宿衛低聲交談, 這才想到上林苑仍是護軍所轄,心裏頓時有些忐忑,生怕對方借由此事下黑手, 因此有些慌張道:“怎麽,小貉子要去找老貉子搬救兵了?”


    陸昭目光略有悲憫, 付之一笑道:“宮商角徵俱全方可成大音, 朱墨青白俱備方可摹世界,以宮笑角,以白詆青, 不過陋儒而已。除一陋儒,何須王師?我這裏不過有一份履曆而已, 一會兒會讓人轉呈黃門侍郎,屆時也要看看韋黃門是否需要王師相助。”說完也不待韋崇迴答, 便迴身繼續接待入苑的賓客。


    上林苑離尚書台頗近,從東門穿行再折返向北幾步便是官署, 隨從很快。柳匡如見韋崇等人洶洶而來,無恙而走, 不由得有些氣餒。然而看到那位隨從所取來的履曆後, 眼前一亮,道:“殿中尚書將此文移交與韋崇,其必暴跳如雷。”


    陸昭笑著拱了拱手道:“久在蘭芷之畔, 我也實在難識藜莠,便勞煩正仲代為通傳了。”


    柳匡如正煩悶於自己舌戰不利,見如今有一羞辱對方的機會, 自然分外踴躍:“殿中尚書稍後, 苑中既然藜莠當道,一把野火足矣。”


    很快, 柳匡如便在上林苑河邊找到了正在遊獵的韋崇等人,隨手將那份履曆交給了韋崇的仆從,隨後歎息地看著對方。


    韋崇也是滿腹狐疑,然而看到履曆上的名字後便不能淡定,直接將這份履曆翻到最後一頁,再抬起頭時已是目眥盡裂。他翻身下馬,行至柳匡如麵前,不顧眾人勸阻,直接拎起了對方的衣領:“此事必是爾等杜撰!”


    柳匡如看了看對方捏著衣領的手,淡然一笑:“此履曆從尚書台而出,經手幾人,不乏有德高望重的台輔,還望韋君慎言。不過你父親竟然願意化幹戈為玉帛,與始作俑者同陳瓦下,我是不知你父究竟是仁慈太過,還是懦弱不堪。或許男兒一二血性已在韋君你出生後便遺流殆盡。”


    “你住口!”韋崇一把將柳匡如推開,目中怒火更盛。


    柳匡如後退幾步,隨後立穩,略微整理了衣襟,隨後道:“尊府長輩,行台政貳,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與其堵住旁人悠悠之口,不如學學劉莊劉嚴之,與仇人血濺三尺。”


    韋崇旋即翻身上馬,怒目戟指柳匡如道:“此事我自會驗證,若是你戲言,休怪我韋家不客氣。”


    柳匡如隻冷笑一聲,旋即拂袖而去。


    薛益和薛芹二人也麵麵相覷:“君蘭,上麵所書到底是何事啊?”


    韋崇垂首目光灰冷道:“族叔因略陽民變一事以亂軍法之罪處死。”


    薛益目光疑惑,但薛芹曾與韋鍾離同為王澤麾下僚屬,對此內情怎能不知,因此也有些不能坦然。首先,韋鍾離乃是死於太子劍下,不管論罪如何,韋家心裏會不會帶著這塊心病與太子的親妹妹聯姻這就值得商榷。再者,略陽民變一事終究是征西將軍王澤一手策劃,釀成流血之禍。韋鍾離受王澤之命前往太子麵前勸說,可王澤卻被劉莊追殺一路逃跑。王家事後對於韋鍾離之死也沒有過問。這件事,漢中王氏也有責任。


    時人崇尚血親複仇,先前劉莊提刀殺向王澤,雖然螳臂當車,但也堪稱勇烈。事後劉莊雖然因民變之事不再任天水太守,但是卻因不畏豪權勇烈聞名隴西,再加上王征西已死,沒過多久便成為了南涼州刺史府長史,倒也沒有走向絕路。


    想至此處,薛芹愈發覺得此事難以善了。畢竟王澤是王叡的嫡親叔叔,如果韋崇不能拚掉王叡,那麽就注定要退出備選了。


    韋崇知道薛芹曾與自己叔叔共事,眼見薛芹的臉色愈發難堪,不再多言,也知道自己的猜測必然有幾分真的了。


    “君蘭,我……”薛芹見韋崇這樣望向自己,也是支支吾吾。


    韋崇憤恨地一甩馬鞭,道:“我去問我父親!”


    這邊廂,陸昭則向門口負責安排馬車停靠的宿衛道:“讓其他人的馬車把漢中王氏家的和京兆韋氏家的馬車統統圍起來。”


    既然注定要在這裏燒一把火,要是人都跑了還怎麽看戲。這件事情鬧大,不僅韋氏難以收場,那些宗王一個個隻怕也不能坐視不管,讓一個可能仇恨皇室的世家成為公主駙馬。韋寬之所以對此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是因為讓兒子成為帝婿獲利更多罷了。此事若讓韋氏宗族得知,韋家內部也會鬧得十分不堪。


    待陸昭將族人鄉人安排完畢後,忽有人來通傳:“殿中尚書,雁雲寺正有高僧主持清談,車騎將軍和王相國已經開始對上了!”


    陸昭正欲隨那人指引徒步過去,隻見一人一騎行至眼前:“走路去一刻才到,豈非要錯過玉辭金言,咱們騎馬過去。”未待陸昭反應過來,元澈早已把她抱上了馬背。


    兩人同乘一騎,陸昭的背就自然而然地貼在了元澈的身前,對方的下頷也若即若離地觸碰著鬢發。啪,元澈輕輕拍了一下她拽著韁繩的手:“抱著馬脖子,你沒被人帶過騎馬嗎?”


    陸昭的手很不自然地搭在馬脖子上,小聲道:“我隻執韁繩而馭,從不馭於人。”


    元澈撇嘴一笑,一副早就了然的樣子,低聲道:“要強也好,求饒也罷,都留著晚些說吧。”


    馬兒疾馳而出,陸昭連忙穩住了身子。她學騎馬的時候雖然小,但師傅從來都是讓她自己執韁,自己掌握平衡,如今忽然要同乘一騎,隻覺得渾身不自在。她不知道元澈是否有騎馬帶人的習慣,如果他也不習慣,倒不如再去弄一匹馬來。她小心翼翼地迴頭去看元澈的神色,然而耳鬢卻不小心碰到了元澈的唇邊。她驚得一垂眸,險些失去平衡,幸而又被元澈的手臂抵住,得以穩住陣腳。


    “別亂動。”元澈瞥了一眼陸昭,他比她高出近一頭,那雙長睫勾勒的眼尾便如一道墨痕一般,在風的拂動下化成山水的嫵媚勾折,上有雲中聚雪,下承海棠醉日,而在此間,有她的一泓清光,也有自己的滿目無措。


    漸漸地,陸昭的手也覆在了韁繩上,似是不甘於方向受他人左右,亦不甘於快慢受他人驅使。收放、張弛,一股剛勁的力道逐漸施加在將繩上,元澈亦暗暗圈緊了韁繩。似乎感受到兩股不同的力量和兩個主人截然不同的氣息,馬兒開始有些慌措,時而奔得急躁,時而轉得急促。兩雙手或相錯,或相抵,有激烈的碰撞,亦有輕柔的試探,但若再如此,兩人必然都會從馬上跌落。


    “籲。”元澈最終將馬兒停住了。


    佛寺就在不遠處。


    元澈先從馬上下來,正要去接陸昭的時候,卻見她已從另一側落地。兩人同時掩卻了一絲尷尬的神色,一前一後,離得不近也不遠,就這樣默默無言地走進了佛寺。


    郭方海早就在門口候著了,見元澈滿頭大汗,連忙地上帕子。元澈才接過帕子,見額頭幹幹淨淨的陸昭向自己這邊點頭示意了一下,隨後先行入內,不由得更加著惱。


    沒有跟隨佛寺內侍從的指引,陸昭選擇坐在稍稍靠後的席位上,而後從懷中掏出了帕子,擦了擦已出了好多汗的雙手。


    佛寺經過一番修繕,如今已是煥然一新。大殿後又延伸建造了後殿、耳房。原本的菜園被保留了下來,仍種著以前的菜蔬,隻不過添了一些人照料管理。


    顧承業已觀看了有一會兒,見陸昭入內,便從自己的坐席上離開,轉而坐到陸昭旁邊的空位上,向她介紹一下情況:“伯父已護送皇帝迴宮,想來無事。這次清談由玄能大師主持。聽聞玄能大師也是出自靈岩禪院,繼承師父袈裟衣缽,不知怎麽就不在靈岩禪院待了。先前戰亂,他便在豫州傳道了一年多,後來便被請了迴來。聽說是漢中王氏派人去尋的人,陛下也見過了,說是慧可通神。”


    “怎麽,秀安師傅不是道弘法師的繼承人?”陸昭皺了皺眉。


    顧承業道:“我早聽說玄能要主持這場清談,便派人去靈岩禪院問了,秀安師傅也說自己並非道弘的繼承人,玄能才是。不過漢中王氏既請了這一位,豈非可以提前準備?”


    陸昭笑了笑:“道弘法師和秀安法師都是大德大慧之人,他們所認可的人想必也不會差,肯定不屑為此舉的,表兄安心即可。清談的題目是什麽?”


    顧承業道:“今時之人,年半百而動作皆衰者,時世異耶?人將失之耶?”


    陸昭聽完竟有些一驚,此次題目出自《黃帝內經》素問篇中的上古天真論,與曆來清談的主體都不同,離佛家之言也相去甚遠。不過陸昭也突然想起這位雁憑公主自小患有眼疾,皇帝為公主擇婿,必然會考慮到未來的駙馬如何對待公主的病情。而對人之病衰加以闡論,必然會涉及到每個人對病患的看法,以此便可看出哪個人更適合陪伴公主的一生。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陸昭也覺得若是皇帝的用意,的確算得上是稱職的父親,若是這位玄能大師的選題,那麽便堪稱□□通心。


    第298章 辯道


    原本寬闊的殿堂已被改造一新, 大殿兩側各設隔屏,將人群三兩隔開,因此能落座此處的人並不多。除了一幹皇親宗室, 便是三公九卿之數,三品以下已是難見。柳匡如等人隻能在大殿外的廊下等候, 但更多的人則隻能穿梭在佛寺之外臨時搭建的竹樓中。


    這一日陸歸也是精心裝扮, 雖然他並無心迎娶這位公主,但先前被其送了一缸小烏龜,怎麽也得找一迴場子。褪去戎裝, 他身著一身青色襴袍,外罩銀條紗衣, 用半尺寬的硬綀帶維腰,腰係一枚玉魚。滿窗秋光灑下, 便如遠山青黛臨照一池秋水,眉眼間的殺伐氣悉數消散, 化為一泓溫柔。幽深處佛燭閃動,映於那一雙目中便好似一室生光。


    而王叡則身著一件白色廣袖道袍, 手執一柄白玉塵尾, 通體無瑕,其束帶也更為寬鬆,遠看通身幾近無色, 近觀卻能發現衣袍上有金線暗繡。窗外梧桐高張豔幟,一陣橫風掃過,碩大的葉片如金箔一般緩緩飛旋, 將秋光削得支離破碎。而那片道袍上的金色便開始隱現出雲漢星辰, 霜華長川。較之陸歸,他的體型更為清瘦削勁, 雖著繁華衣,然而底色俱是清冷,如晴空落雪。


    坐於正中主持的則是玄能,一身灰色緇衣,手中菩提佛珠泛著淡淡的牙黃色。其眉目清秀,看著不過二十餘歲,然而目光卻篤定寧靜。陸昭也曾在秀安的目光中看到一種寧靜,但是與秀安不同,玄能的寧靜並非來自平穩的積澱,而是一種勘破萬物的通透。


    此時執言的是王叡:“聖人不病,以其病病,又去五音、五色、五味、其腹心充實。天下猶人之身體,腹心充實,四肢雖病,卻無大患。”


    王叡說完後,玄能靜默片刻,而後點了點頭,輕輕敲了一下身邊放置的一個玉磬。


    眾人分列兩邊,落座哪一方便是支持哪一方為中意的人選。王叡言畢,身後眾人不乏神色和悅。


    陸昭聞得此言也不由得佩服王叡的清談水平。清談若隻矚目於勝負,那並不算多麽值得稱道的水平。若能夠向各方傳達出自己的價值觀並且取得認同,那才稱得上是第一等的談鋒。王叡引用的是老子《道德經》中的理論。聖人之所


    以不病,乃是以病為病,承認病的存在,不避不知,乃是心的充實。而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聖人隻取腹中充實而不為耳目之欲,也與《黃帝內經》中“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相吻合。這樣的闡述也巧妙地避開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雁憑公主患有眼疾這一事實。目不能視,五色皆去,並不是一個不好的事。而且能夠正視病情便可算得上是無病。


    對於深諳佛道的裁判官來說,雖然言論用的是道家主旨,但是理論上崇尚空音色耳目之欲,也是暗有契合。


    最後以人與天下類比,也頗具影射意味。雖然國家目前仍有一些地方問題,但中央不亂,就不會有什麽大的隱患。這個觀點也吻合皇帝和百官的維.穩訴求。


    這樣的談詞不僅因為理論嚴謹而難以擊破。如果要針對某一觀點反駁,那必會刺激到支持這個觀點的群體。即便能夠在詞鋒上勝出,但是這場清談本身就是帝王選婿舉辦的,是各方互相試探的一個過程。刺痛了這些群體,是否落選倒在其次,引起各方惡意解讀,進而見惡於各方,對局麵也是頗為不利。


    而正在不遠處的耳房裏,雁憑安坐於榻上,耳房最上方連通大殿的隔窗此時正打開著,因此外麵的聲音傳到屋內清清楚楚。陪坐在雁憑身旁的則是汝南王元漳另並幾名公主府女史。王叡談詞一出,元漳也不由得閉目微笑,仔細咂摸。而侍立在側的女史們也都目光流轉,想去大殿內一睹對方風采。雁憑隻是默默跪坐著,神態卻有些焦急。


    陸歸倒未瞧出王叡談鋒中有這諸多陷阱,心中隻想,若人人病病則不病,覺得斷然無患了,那寺廟裏原來那個眼盲的小娘子,如果沒有旁人的幫助和照料,她又如何能活下去?聖人的這番做法,對於個體而言也並非全可適用。如果要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受盡苦難,而守著聖人的準則,那他寧願不做這個聖人。


    因而陸歸道:“聖人、至人、真人、神人,具非凡人。天下、山下、林下、月下,具非足下。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栗恂懼,猿猴然乎哉?南人稻飯魚羹,北人麵粟羊炙,麋鹿食以草,鷹犬飼以肉,若五色皆去,則天暗無光,若五味皆去,則萬物不食,若五音皆去,則山無鳥鳴,江無濤聲,嬰兒泣泣死於野而無人問,德音缺缺亡於世而無人傳。若僅聖人獨存於世,遺萬物何為?”


    與陸歸對坐的王叡聞言輕輕皺了皺眉,餘光掃向了居於正中的玄能。而玄能隻是慢慢舉起了小錘,同樣敲了一下身邊的玉磬,這就是對陸歸的辯詞表示認可了。


    盡管兄長對出了答語,但是陸昭仍是頗為擔心。她兄長所引用的義理化出於莊子的《齊物論》。人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生病,但泥鰍則不會。人在高高的樹上會驚恐不安,但猿猴卻不會。這個世間本沒有能夠通用的方法,孰知正處,孰知正味?既然大家都不是聖人、至人、真人、神人,也不必刻意去追求所謂的萬般皆無。


    在反駁上,這句話沒有問題,抓住了王叡刻意引申天下的觀點。唯一的缺點就是詞鋒的不夠清麗,描繪的也太過具象,不會如王叡那般給人以反複咂摸的意味。而且聖音缺缺那一句,像“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之類的迴辯之詞實在是太多,不勝枚舉,王叡一定會駁迴來的。


    然而坐在一旁的顧承業忽然起身,向陸昭微笑著拱了拱手,用很輕的聲音說了一聲恭喜。待陸昭剛想說什麽,卻見元澈正坐在顧承業席位的另一側。顧承業又向太子拱手告別,元澈點了點頭後,目光輕輕瞥過陸昭,但沒有停留很久便繼續目視正在對談的陸歸和王叡。


    兩人之間一席之隔,陸昭也有些不自然地迴過了頭。


    似乎並沒有人在賭氣。


    聽到大殿內玉磬的響聲,耳房裏安坐的雁憑嘴角也露出了一絲微笑。談鋒清麗玄虛又怎樣,比起這些,她更喜歡有人情味的話語。元漳見公主的偏向如此明顯,不由得輕輕咳了一聲,吩咐在一旁的女史道:“去給公主換一盞新茶來吧。”


    王叡本來組織好了語言,然而剛要開口,卻止住了。他忽然發現他並不能再用至人、聖人那一套來迴駁。《莊子》裏的齧缺已經碰過這塊石頭了。他思索片刻,而後一揮塵尾道:“形魂抱一,我求無離。摶氣致柔,願如嬰兒。滌心明境,我求皎潔而無瑕。愛民治國,唯願垂拱而無為。天門開闔,但求寧靜。明白四達,知若無知。世推聖人,非法效其跡。我非聖人,願從聖人,得以精神,卻之形骸。雖處幽暗之中,但查細微之事,人雖不知而己獨知,時不自清而心自清,慎獨可矣。”


    王叡此次同樣是引《道德經》,但是把自身的位置降了下來,從而引出了修行的概念,這也頗為佛家所好。然而這一次,玄能過了許久才拾起小錘,擊響玉磬。王叡倒是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目光卻直接越過眾人,頗為挑釁地掃了陸昭一眼。


    玉磬聲音邈邈,然而陸歸卻遲遲沒有發言,正當眾人覺得陸歸必敗之時,卻見其恬然一笑:“形魂終將有離,我求鍾情於世。骸骨終成枯槁,唯存赤子之心。月有明晦,我自以皎皎而照人。家國有難,我自當仁而不讓。天門漸懶,可憶鬆風鶴夢。道至窮途,則枕月影花陰。世推聖人,世彰聖跡,然孔、老悖旨,楊、墨殊義,是以同道相賢,分道異趨。二子推位,采薇山野,享國而遺禍於民,拒位而罔顧父君。比幹死諫,剖心殿前,含冤而飲恨長夜,身死而家國飄搖。此皆聖人,吾難從之。雖處幽暗之中,但行光明之事,知己而推人,自清而時清,慎可自處,獨卻難行。鳥獸麋集,相互守望。人尚群居,相助扶持。悅乎遠朋,孔聖非獨;兼愛萬眾,墨子非獨。大禹治水,恃力民眾。惠子有宣,莊子成言。上古聖人春秋百歲,吾不豔羨,吾雖半百而衰,亦知道不孤矣。”


    陸歸言畢,眾人即便麵色再平靜,內心都不乏掀起波瀾。這一番言辭忽然由玄入儒,且雜糅得當,以理義來看,若輕易發起辯論,很容易引出意識形態上的紛爭。前朝玄學大昌,今朝儒家複起,思想與意識上的衝擊不過是表相,潛在其下的仍是殘酷的政治鬥爭。清談與現實中的言行矛盾,戰亂與高壓之下的內心焦灼,既打磨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名士風流,又謀殺了一次又一次的帝國崛起。魏晉風流,肆意放達,但風流之下,仍充斥著空虛與困頓。打破了名教的鎖鏈,又有幾人徜徉自然,更多的則是釋放了一個又一個貪弊慕虛、畸形扭曲的靈魂。


    當至人神人的虛無,上古聖人的孤意降落在凡人身上時,又是何其的沉重。完美的踐道既是個體的一次生殉,也是對整個世道活力與進步的犧牲。沒有人願意孤獨而無為地或者,當人來開口說出“孤獨”二字的時候,其情感上的依賴便已確鑿了。


    玉磬清越的聲音再度響起,玄能從席間起身而立,含笑道:“王子卿神貌俱清,玄理精深,似入幽寂之境。陸沉輝玄儒兼修,出入其間,唯以鍾情寄意。今日辯議到此,且留餘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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