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許令看了一眼,卻不敢接過。這上麵既無皇帝印璽,又無中書印璽,即便是有,就眼下而言,宣詔是要犯眾怒的。密詔這種事情不能這麽玩,皇權是大家的,如果沒有所有人的認可,拿著一張紙衝進去喊一聲密詔,對陸家這種方鎮中樞俱有力量的門閥來說,想都不用想可以直接砍了宣詔的人,然後直接將詔書燒掉,根本不必論真假。


    “斬!”


    未等城上之人再做決定,陸昭便厲聲下令。刀鋒冷輝閃過,數顆人頭齊齊落地,猩紅色的血蔓延至石階下。然而不等眾人迴過神來,陸昭已命眾將列陣,隨時準備破門登闕。


    此時許平綱的臉色已經差到了極點,他知道,這些人日後論罪也是個死,之所以拉到這裏來殺,就是殺給他們看的。陸昭敢帶頭得罪薛琬這種首屈一指的門閥,不怕被清算,這一刀刀的背後是家族的實力與自身的威信,也是她身後一眾世家相繼追隨的原因。都說自己受皇帝詔,對方現在也在向自己這一方拷問,你們的魁首敢不敢把陸家得罪個死。


    許平綱知道,自己不可以貿然動作。既然已歸王化,那麽萬事皆有統序,隻有拿著皇帝手詔的薛琬發令擊退這些人,他所做的一切才完全合乎統序。自然,這一切的後果也需要薛琬來一力擔當。但隻要他們擊退這第一波人馬,來為宮城內爭取時間,那些大臣們必能施壓,突破陸振和陳霆等人,進而守衛皇帝身畔,奪迴殿內禁衛權。這樣他們就有了與城外勤王軍隊談判交易的空間。


    許平綱望向薛琬,沉聲道:“薛公,你若下令射殺此獠,我等必百發百中,讓這些人死於城下,不能得進半步。”


    薛琬聞言忽然大叫:“怎麽是我呢!是太尉命我來此,爾等……爾等速去大司馬門請太尉手令啊。是他讓咱們守好此門的。”


    許平綱的目光愈發黯淡,這是他最後一次對高門的信任,可是這個高門卻是這樣的不堪,可以說毫無擔當可言。沒有人想要當叛徒,可是他不過一介寒傖,如果沒有其他高門的保護,沒有皇權的加持,當麵對陸家這種世族時,他的結局隻是早死與晚死的差別。他也理解太尉吳淼獨立難支,但是將薛琬這樣的人擺在這樣一個位置,背後怎麽可能會沒有一點報複之心。永遠都是利用,永遠沒有信任,而他已經無力周轉其中了。


    他現在仍有兩千兵馬,許平綱如釋重負地笑了笑,而後揚了揚手,對部將道:“把這些人都捆起來。”


    話音剛落,薛琬等人慌張失措道:“等等,你們要幹什麽?許平綱,你受皇命……”話未說完,卻見許平綱一掌摑在了薛琬臉上。他曾經鄙夷這些形如豬脬的世族,但因主公崔諒之命,而未能報複分毫,如今在自己失去自由之前可以一瀉心中怨憤,也算大丈夫痛快一迴。


    一旁的王赫心中卻長舒一口氣,他早已看到城下人群中吳玥的身影,雖然不知道他為何在那裏,但若真動起手來,他也實在不曉得要如何做。王赫對許平綱道:“薛琬大而無當,城下有我兄弟,還望許將軍允我一同麵見故友。”


    許平綱既打算投降,聞得對方在陸侍中處似有門路,也便同意了。不過他本是崔諒部下,自然不可能和王赫一般麵見王師。他慢慢解下護臂與鎧甲,佩劍與短刀,最後脫去外袍,袒露後背。幾名部將也即可會意,將許平綱兩手反剪綁起,縛上一根帶刺的荊條。


    城門下,許平綱跪地低首,寒風一陣陣如刀刃般割入肌膚,舔舐著他曾經引以為豪的傷口,以印證今日落敗的屈辱。


    “罪臣許平綱,願領罪受罰,歸於王統。”


    黑暗的章服順著手臂抬起,帶刺的荊條沿脊背抽出,棘齒倒勾,在皮膚上劃出一條又一條血紅色的新痕。驀然,一抽落下,細小猩紅的血珠頓時濺了滿背。


    “你敢……”眾部將正欲上前。


    “住口!”許平綱當即喝令,禁止這些人再上前來。鞭笞之刑對他來說已是萬幸,假設今日身死,若能保得一家老小安然無恙,他也無怨無悔。


    許平綱跪在地上,生受數鞭,直到最後,他的後背已然麻木。汗水滴在積雪的地麵上,形成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坑窪,而他隻覺得這樣的人生荒唐而漫長。


    不知何時,對方停止了抽打,繼而一條裘衣蓋在了自己的背上。纖白的手遞至眼前,頭頂上,一個清越的聲音對他道:“許將軍請起,今日既歸王統,大義獻城,必可將功補過。我等速入永寧殿,解救皇帝,屆時禦前闕下為將軍陳詞請功,來日改換新顏,亦不枉為臣子。”


    小懲而大保。許平綱慢慢抬起頭,目中盡是淚水,此時此刻,隻有這位陸侍中在不遺餘力地保他。


    “卑職必當效死!”


    第229章 秩序


    永寧殿前, 陸振自立於廊下,目視陳霆領一眾將士將如潮的群臣堵在殿門外。天色一片鐵青,四方皆兵, 陣勢洶洶,而他披甲執劍, 隻可向前, 再無折退。


    陸振不願此時入殿麵君。女兒領兵入宮,執何旗幟,執誰手令, 殺了什麽人,又救了什麽人, 已非他可以幹預的了。再險一步,待城外長子攻入城中, 領兵將宿衛與朝堂徹底清洗,也都是一念之間的事。若女


    兒真走出了那一步, 他寧願在第一次進殿以威勢之姿入內也不願以一日改兩顏的姿態立於青史。


    此時隻聽北方一聲巨響,金紅的火光將濃雲撕開一道裂隙, 這道光芒在陸振的眼中熠熠閃耀, 仿佛複國的窗口在這一刻徒然打開,而這一刻的天地同協力可能以後再也不會有。然而片刻後,火光在陸振的瞳孔中漸漸消散, 隱藏在背後的英雄不自由,也從陸振的腦海中推演出了水麵。


    這是一個國家啊,不是城北賣貨郎的攤兒, 一個人吆喝。所有方麵的利益你都交割清了嗎?國家權力的網絡你都滲透到了嗎?天下那麽多的州, 那麽多的郡縣,輿論上你讓各方感受到平穩的過渡了嗎?


    複國之光閃亮的那一刻, 又有多少人知道它的空花夢幻。而現在,是否尋光之源,尋利之誘,全在他的女兒手裏拿捏。隻是水勢就低,人心向高,江山權欲的膨脹永遠沒有極限。他的女兒扛得住嗎?


    大司馬門上,吳淼已身著甲衣,身上盡是血漬。四十年軍旅浮沉成就了如今的威望,拿下大司馬門與武庫也算僥幸成功。現下他已集結兩千餘宿衛,隻要守住此門就能靜遏內外,把控住內部出詔的合法性與話語權。如果那個小貉子在拿下許平綱部後攻打司馬門,那麽他就可以立即判定陸家想要禍魏複國,無論如何他都會盡一切力量,把貉子的餘部射殺在此門外。


    廊橋淩空,冬雪化為冬雨簌簌而落,在許平綱等三千名宿衛的圍拱下,陸昭一步一步,拾級而上,走向廊橋的拱頂。她如今隻需要跨過它,等待兄長的軍隊與自己裏應外合,就可以把帝國最後一塊實質性的壁壘打下。


    濕氣幽微,連帶著燭火也明明滅滅,此時抬頭望向拱頂處,竟如同懸崖一般,所見僅有天宙,並無彼岸。當登上拱頂的那一刻,陸昭看到了豁然開闊的兩宮,並無燈火璨金,大司馬門黑壓壓落於正中,靜默之中,唯有死寂。


    陸昭慢慢探出手,在一片死寂之中感受到冰冷地雨水正在自己的手心匯聚。遠處的司馬門那樣矮,那樣小,隻要她一覆手,便可將上麵唯一的火光澆滅。


    可是,這死寂的皇權,在風雨中搖晃的殘破樓閣真的就差這一手嗎?


    當年的琅琊王氏有多強,王舒、王彬、王含等各居方鎮,王導坐鎮中樞,天下兵甲王家掌半。可是當王敦第二次作亂的時候,為何結局是那般大敗?甚至如果在第一次王敦之亂時,司馬睿沒有去動江東世族的人口賬簿,王敦還能昂首挺胸地走進朱雀門嗎?


    是,現在是門閥政治,皇權艱難地抬起了一點頭,隻要她陸家想踩下這一腳,皇帝也逃脫不了吃泥的命運。但這個皇帝卻並非可有可無,因為所有當權的門閥,他們所執的權柄並非憑空滋生,而是來自於皇權。在皇權微弱的時候,門閥對整個權力網絡進行了截流,共同分享著這個皇權。


    一旦皇帝垂危,皇權不穩,所有的門閥勢力都會隨之搖曳。當她貪婪地吞噬它的時候,粉碎它的時候,同時也扼殺了自己的一部分力量。那些曾經來自於皇權的名分與借由皇權產生的力量會瞬間流走。然而這些力量不會憑空消失,繼而那些原先服從於陸家、追隨陸家的勢力大半會拾起這股力量,成為陸家新的掘墓人。


    陸昭停在廊橋上,沒有迴頭,她不敢看身後王嶠的眼睛,許平綱的眼睛,薛琬的眼睛甚至是陸衝的眼睛。她知道一旦她踏過這一步,脫去皇權給予自己的最後一件外衣,背後便會有刀紮進自己的胸膛。


    此時此刻先不要說複國,隻是安安靜靜地把皇權賦予的自己的力量剝開,審視自己真正所剩,便可知道最好的結局不過是換一個人囚禁在這深宮之中。百年的皇統寫在史書上,終結不過一個“篡”字,可是其力量或許衰微,但秩序仍在,正如許平綱的低頭,元丕的服從,他們並非向陸家或是皇權的力量低頭,而是向秩序低頭。而她如果想走的更遠,現在要做的是要告訴所有人,秩序已經歸來,並且早於所有人開始著手構建打著自己烙印的新秩序。


    陸昭瞟了一眼這一捧雨水,無論她的手指並得怎樣緊,涓涓水流都在不停地沿著指間的空隙漏出。陸昭笑了笑,落了手。黑壓壓的人群中,吳玥也將放在匕首上的手落了下來,他目視著陸昭轉身。在那轉身的一刹那,天光湧出,死寂的皇城恢複了稀薄的色彩。


    “侍中緣何不踏出這一步?”在趨往永寧殿的漫漫人群之中,已至陸昭近畔的吳玥忽然問出了口。


    陸昭停下了腳步,凝視著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吳副尉:“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吾有吾道。”


    永寧殿前相互僵持的兩方,從先前的一方列陣嚴整、一方散漫無從的局麵,漸漸演變成雙方氣勢洶洶的混亂抵抗。


    “陳霆你這逆賊,竟敢挾持君上!”


    “南國貉子陰險,欲挾君南下複國,我等不能讓他們守護皇帝!”


    聽著眼前的咒罵聲,陸振的臉色已經越來越差,放在佩劍上的手慢慢摩挲著劍柄,似是在安撫與煩躁一同升溫的殺意。此時陳霆趨步至廊下,一手抓住陸振的衣袖,歇斯底裏道:“靖國公,你們陸家到底是要做什麽?你現在去聽聽那些外麵人說得話。我投誠的可是帝王啊,你若敢害我……害我至此,我必將你千刀萬剮!”


    陸振明白此時的陳霆已幾乎到達一個忍耐的極限,現在長樂宮北門與長安北門攻破的而消息已經陸陸續續傳了進來,所有的人都是陸家勢力,這難免不讓大家有所猜想。早先王謙也幫忙出殿勸阻,然而收效甚微,反而被眾人罵攜關東大勢淮穎水帶聯合貉子複國,總之是怎麽髒汙怎麽罵。這些人的嘴臉在這一刻也都暴露無遺。隨後皇帝又送出手書一封,雖是給眾人看,卻也是在安撫陸振。此時陸振更加堅定,無論女兒如何選擇,皇帝都不能落入這幫豺狼的手中。


    陸振此時隻能盡力安撫陳霆:“崔逆在宮城勢力不淺,各家心懷鬼胎,我兒雖破城門宮門,但也難免被托住。”


    “拖住,拖住。”陳霆已是欲哭無淚,苦笑著將兵戈扔向地麵,“靖國公,我不是你,你的妹妹是皇後,你是外戚,你的兒子執掌方鎮,你的女兒是西北首望。我不過是個背主的不義之人,曾經謀逆的亂臣賊子。你讓我,去拖住他們?”


    陸振明白陳霆此刻遭受著怎樣的壓力,如果陳霆在外麵對抗的太狠,來日即便可以重歸朝堂,未必就能與自己一樣安然無恙。


    “陳公,陳公。”陸振彎下腰,執起剛才被陳霆扔下的兵戈,親自交到陳霆的手中,“再給我半個時辰的時間。如果王師仍不能至,你我一同前往大司馬門請見老太尉,由他出麵攜群臣拱衛皇帝陛下。至此你我不論功勳,不論曾事何主,僅論這一年來你處處保全我老朽的這一番情誼,就算是我身死,也要保你得立一處善地。”


    陳霆心中不忍,忿忿一歎,奪過陸振手中的兵戈,重新迴到了永寧殿前抵擋這些朝臣。


    陸昭與一行人離開廊橋,已近永寧殿,此時從東麵亦有一眾人馬奔來。


    “是崔敬。”許平綱沉聲道。


    意識到對方的調虎離山之際,崔敬也是匆忙趕迴。他為崔諒嫡子,素被愛重,此時也帶了頗多兵將,雖數量不如陸昭多,但勝在有馬。


    “列陣,迅速列陣。”吳玥與許平綱反應最快,紛紛命眾人重新整列隊形。他們這一行人無馬,對方衝殺進來,必須要有足夠牢固的陣型才能保證不被衝散。好在這一行人中有大量宿衛老兵,片刻後一個完美的槍陣便已列出。


    崔敬騎在馬上,看著眼前被圍拱在其中的陸昭,冷笑道:“一隻母貉子。”正在眾人隨之哄然大笑時,他忽然看見不遠的後方亦有一支百人騎兵漸漸靠攏過來。


    “昭昭?”


    一如一次又一次的沒有作別,元澈再一次喚出了她的名字。他與她數年前的邂逅相遇,如今想來也未曾做過什麽努力,原來不耕而收乃是最高境界。就這樣見到了心裏一直所期待的人,一直所思念的人,無需努力去調整內心的情感,臉上的表情。傾蓋如故的喁語,即若相逢的詩句,從古至今,永無斷絕,說得不過是一句——“原來你在這裏。”


    元澈騎至陸昭身邊相護,而後狠狠看了崔敬一眼。


    “傖子?貉子?”崔敬不知來者身份,怒喝道,“你們是什麽人!”


    元澈沒有理他,輕輕俯至陸昭身邊,話隨熱氣嗬至她微紅的耳畔:“卿卿,我們罵他們什麽?”荊州軍居天下腹地,既不算南人,又不算北人,因此大江南北都罵。


    陸昭強按下自己跳動不安的心,片刻後從腦海裏尋出了一句頗有地域歧視的稱唿:“傒狗。”


    元澈笑了笑,舉槊指向對方,喝道:“傒狗受死!”


    第230章 喋血


    函穀關下, 王叡神色頗不耐煩地坐在營帳中。函穀關守將甘奕要價要上了天,要做司隸校尉。可司隸校尉原本是他想給自己安排的職位,這樣一個把控東都, 政治符號極強的職位,怎麽可能隨隨便便就讓給一個家世不著的守關將領。


    場麵正僵持不下時, 一名親信遞上書信。信之署名乃開國陽翟縣主加女侍中昭, 內容則是京畿已克,命餘部清繳叛亂,勿使崔諒逃匿。


    王叡讀過信件, 喟然慨歎道:“北海公尚且如此,我等亦無進望。”他閉上眼, 把整個事情思前想後捋了一遍,搖了搖頭道, “謝雲誌大才疏,終究誤我世家大事。”


    謝頤失手致使六鎮生變, 北海公元丕接手六鎮隨後被迫從東麵灞城攻打長安。崔諒必會以為元丕部眾離心,想趁亂擊潰元丕, 隨後東麵戰場必然膠著。現在王叡想也不用想, 便知陸家從北、西兩麵趁虛而入,直接從內部收複了京畿。


    一旁的門生袁壼則頗為不解道:“是謝頤小郎君陣前誤事,緣何要怪罪於大尚書。”


    王叡道:“謝頤既不能統兵, 謝尚書理應配合我父親,將六鎮鎮民散為普通戶民,加以糧草接濟, 免去賦稅, 如此即可大安。這些昔年更化改製,吾也與其商討過。今不用我策, 而貪圖人口牛羊與收複大功,終致六鎮大亂,想來謝小郎君前途亦暗淡無光了。”


    袁壼皺了皺眉:“都是世家自己人,陸侍中……”


    袁壼雖比王叡還要年長,但自王叡擔任中書令起便為門生跟隨,資質和忠心都為王叡看重。此時王叡也有意點撥,因此說的也就多了些:“陸侍中終是要拉攏一位宗王過渡,在掌握整個西北之實之前,不使自己過分顯眼局中。北海公論年齡、論資曆便是最好的人選。打壓了謝氏,既遂了北海公的心願,又削減了淄川王元湛在時局中的分量。你看,現在盤麵上能拿的出手的宗王,隻與陸家派係有瓜葛。日後謝家再要發力,一是要靠我們,二是要依托顧承業,這不又轉到陸家頭上了。”


    袁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王叡繼續道:“現在我們還沒有勤王,便與函穀關守將扛上了,日後少不得忍受中樞問責,隻怕也自顧不暇。這時候想要穩住吏部尚書之位的謝家就不得不走陸家的門路,進而幫助陸家在行台歸都這段空期調整布局。”


    所有的布局都有所唿應,一環套著一環,直接將自己鎖死在了關東。現在他為了破局,也隻有一種選擇。


    王叡深吸一口氣,而後起身係上披風,對袁壼道:“再留此處無益,去通知王安,與我合殺崔道成部,此為機密,不得外泄。”


    武關夾道,風雨如晦,一隊不足千人的騎兵於關下而立。為首者奉上自己的符印、通關文牒,隨後在關下一處尚可作遮擋的牆根避雨。雨水的鞭笞下,元洸的披風與袍服皆已濕透。一路倉皇奔來,不知多少次差點從馬上跌落,不知多少次遭遇了山匪與流民。劍與衣擺早已飽嚐血腥,那些外在的、內在的血泡,因連續殺戮的緊張與心中的焦躁沸騰著。


    陸歸與元丕領兵南下,元丕東困於戰場,彼此早已熟稔的青梅竹馬,不,大概是前世冤孽,元洸太明白陸昭接下來會出現在哪裏。每一次在她的目光中跌落,那種失意與對自己的憤恨,都化為兩人之間滿無休止的鬥爭。這樣的無法臣服、無法征服,終於再一次催促他離開固守的城池,來到這裏進行最後一搏。


    武關的大門軋軋打開,守將親自下來迎接。青驄馬略過跪迎的身影,如桃花妖魅的雙眼在一迴眸的瞬間,湧現出了夢魘一般的殺意:“奪關。”


    灞上。


    經曆一場鏖戰後,北海公部與崔諒部各自暫退,雙方都有不同程度的戰損。將士們陸續歸營重整,臉上沒有任何情緒,甚至連疲憊都沒有,所剩不過對待生命的冷漠與麻木。忽然一聲慘叫,隻見其中一名士兵拔出隨身佩戴的一把短刀,奮力貫入自己的胸口。零星士兵跑上前,向同袍唿救,而餘者隻是掩麵而去,不忍再觀。


    劫後餘生並不可慶,向死而生的行走,讓此刻片刻的唿吸都倍感煎熬。


    隨後,聽聞消息的崔諒騎馬趕來,而後跪在那名無法忍受壓力而自殺的士兵麵前,哀哀痛哭。


    “厚葬了吧。”崔諒抹掉臉上的淚水,麵頰上盡是血與泥的痕跡。他衝鋒數次,累死了兩匹戰馬,終於鑿穿了元丕的陣型,重新奪迴了灞橋的地利。


    然而元丕的老謀深算崔諒亦有所悉,如此不計成本、不遺餘力的進攻,在感慨北鎮宿將兇猛的同時,他亦心生疑慮。然而此時他根本不敢退縮,因為他太清楚兩方或許兵力強度自己略勝一籌,但是在士兵組成上,自己實在輸不起。


    荊州軍自有當地部曲,自己的嫡係雖然占據了半壁,但另一半仍是或大或小的軍頭。而北海公元丕部乃是北鎮鎮將,鮮卑舊勳,成分統一不說,更是要靠這場仗一血當年吏改之恥。因此對麵是愈挫愈勇,而自己這一方一旦有敗,那些軍頭便會各奔東西了。因此他寧可拚上性命親自上戰場,也要保持軍中的凝聚力,為長子迴防宮城爭取時間。


    “蔡參軍迴來了。”營帳內報信的士兵傳話。


    崔亮聞言快步進入了大帳內,隻見蔡永跪地叩首,哭泣謝罪道:“主公,卑職前往關東,崔道成已被王叡殺害。那薛家糧草還未到達渡口,便言金墉城已架王旗,封鎖交通,因此不再運送。”


    得知這個消息,崔諒不由得臉色煞白,跌坐在了交椅上。他原本期望能與關東合力,屆時渤海王元洸入主長安,由他和王叡來籌謀易儲之事,怎得局麵會變得如此不堪?


    崔諒點了點頭,事已至此,他也隻能接受。“速速收拾餘部,與我撤出灞橋。”崔諒下令道。他必須趁著勝勢,在崔道成的死訊傳遍軍中之前迴到長安,這才能有與各方對話的機會。


    正當親信去傳信各將領收兵時,崔敬奔入營中。先前與太子交戰,他實在不敵,身負重傷,好在家將一力拖住,才爭取喘息之機,讓他從長樂宮逃脫。隻是這數百名忠心耿耿的家將也要注定死在了長樂宮裏。


    看到崔敬的身影,崔諒也大概猜到了結局,隻對那名親信道:“去,把赦兒也叫過來吧。”崔赦乃是他的次子。


    營帳內,崔諒看了看兩個至親孩子,對崔敬道:“把宮內的情況都說了吧。”


    “是,將軍。”崔敬仍不忘軍中規矩,上一次他叫父親,便挨了打。然而他剛一開口,卻聽父親道:“不必唿將軍,你我父子,直唿即可。”


    崔諒的聲音忽然疲憊而蒼老,他不知他還能聽多少次自己的孩子叫自己一聲父親,既然如此,又何必為了那些稍縱即逝的忠誠與威信礙了自己一生的骨肉親情。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門閥之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詩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詩槊並收藏門閥之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