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這寫史書是給自此以後每一個皇帝看的,士大夫們寫的時候自然也要清楚明白地告訴這位一國之君:國亡,國亂,有責任的是無道的昏君,貪婪的軍閥,無道的宦官以及囂張跋扈的外戚與宗室。看,我們士大夫這個群體,千百年來,縱橫古今,就沒出過壞人。


    當迴到行台的元澈拿起這一封封奏表,看著他們懷抱著亢髒清骨,崇尚著堯舜至君,幹笑了兩聲:“這個世道單純靠不到十個人就能禍害爛了?”此時侍奉在側的唯有彭耽書與魏鈺庭,元澈也較為坦蕩地發表了看法,“太看得起他們了。”


    奏表被推迴至原處,片刻後魏鈺庭方屏氣凝神道:“殿下,武威太後之死不宜再讓行台論斷。”借由武威太後之死來發揮,將一切罪責歸咎於某人或某些人,是世家脫罪的方式之一。


    “依魏卿看,當如何?”元澈問罷,飲了一口茗茶。


    魏鈺庭道:“太後無逆跡,涼王反叛據實論罪即可,如此一來,反重皇權。”反叛起兵,自然是對皇權的挑戰,以此為突破點,重振皇權威嚴在實質上與輿論上都有了保障。


    元澈不置可否,順勢看向了也一向頗有城府的女尚書。而彭耽書也給出了委婉的迴答:“亂世至此,首惡者主謀,助惡者幫兇,無為者俱是縱惡。日後該留的筆,該去的墨,半點也不會少。”


    元澈隻是靜靜地點了點頭。他明白,此時僅存在他身邊的兩個近臣並非落井下石,亦不作順水推舟。長安未靖,行台不安,皇權太需要一個崛地而起的契機,世家太需要一個重新開始的局麵,而政治亦需要一個可以傾倒矛盾、統一眾人的發力點。支持與揚棄,讚美與鄙夷,總之他需要拋出一個鮮明的觀點,至於權衡,除了他沒有人真正關心。


    “沒事了,下去吧。這幾日辛苦。”元澈露出了得體的微笑。一向乖覺的女尚書屏息退出,而一向自詡為近臣的魏鈺庭在一瞬間的分辨後知道了東朝所言也包括自己,旋即施禮退下。


    殿門再次緊閉。元澈知道這已是他們能給出的所有答案,但是他仍想,或許她在這裏便會不一樣。透過嫋嫋的爐煙,如尋雲深鶴夢,他似乎捕捉到了彌留在這間屋宇內的殘像。窗外寒風四起,室內的宮香與金粉俱是華美的陰謀。而她孤鴻而立,輕鵠環頸,踏雪乘風而來,在浩瀚的卷牘中用語言和目光將他打撈起來,繼而所有的幽暗,無定的靈魂,就慢慢被她點亮了。而這不為人知的點亮與每一座宏偉寺廟的佛燈一樣,一樣莊嚴,一樣明淨,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浮華四散,魂神歸一,元澈深吸了一口氣,然而現實中的香氣卻並非來自於某種特定的宮香。那氣味頗為熟悉,是桂花。


    順著記憶,元澈尋到了案上依舊供奉的細瓶,當他拾起它時,香味愈發濃烈了起來,這是花腐敗到極致時所散發的氣息,靡靡而妖冶。暗黃色蜷縮在一起的花瓣最終被找到,似乎收拾殿宇侍女偷了一迴懶,隻取走了幹枯的枝丫。


    元澈笑著將裏麵的花瓣倒了出來,進而發現了不該出現在一個花瓶裏的字條。他徐徐展開,一如當年他觀覽她的誄文、書信與駢賦一般。


    “涼王之罪孽,武威太後之功過,不宜全付行台,今上與長安諸公亦需考量。”


    行台終要歸都,涼王與武威太後的處置不僅關乎著世家的立場、皇權的訴求,更關乎著長安堅守的朝臣與即將趕赴長安的各方勢力是否歡迎行台歸都。任意付與一方的處置與執意付與一念的定論意味著對長安的忽視,都會將行台未來歸都置於一個極為不利的地位。


    經曆崔諒這一場巨變,無論最終勤王的是那一支隊伍,長安勢力必將迎來新一輪的洗牌。皆時廢置已久的宿衛,失控已久的宮禁,黑暗的簷角下聳動的人心,都會對行台與太子進行新一輪的審視,並在發現危險時再次果斷地做出選擇。


    元澈知道,這並非什麽智多近妖,未雨綢繆。而是她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黑夜中,用所有的理性推演出了所有的無望,站到了所有人的立場去敵視自己的立場之後,明白了無法再站在他身側親口訴說,進為這樣一個無可更改的結果書寫了最後的預知。


    魏鈺庭自元澈辦公之所迴到自己的署衙,寒門突兀的到來讓世家有所側目。魏鈺庭僅僅在尋常的見禮後,選擇無視這些敵意,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書閣上仍存放著為數不多的文移,武威太後究竟如何,輪不到他來討論,於是一些瑣碎的政務便落在了他的手中。


    取鑰匙打開存放文移的木盒,煌煌日色經由窗紙灑在宣紙之上,繼而藍色的裱絹露出來了,朱色的中書印露出來了,屬於前中書清貴留鋒的字體也露出來了。仿佛是那道光在刻意指給他看似的,於是曾因立場不同而對這一手華麗書道視若無睹的魏鈺庭第一次對它的美有所察覺。


    “為國”、“為家”,兩個為字的力道與筆勢因為國與家的不同而有著輕微的差別與構造。而“國”字多橫,“家”字多撇,書寫者在耐心地調整過每一筆的薄厚時,亦極力維持著個體與整體結構上的平衡。字體修長、筆鋒銳麗,然而勾迴處卻不失宛轉,意盡之處絕不枯寂蕭索。


    這是一份討論設立庠序的議案,他曾與陸昭在略陽堅持良久,卻因行台的爭鬥,連自己都忘在了腦後。而陸昭則在一片硝煙戰火中將它重拾起來,在辭去中書之位前蓋上了中書印,交給了自己。


    在一片仍在爭論武威太後之死的嘈雜聲中,魏鈺庭第一次默默留下了眼淚。他趕忙用袖子承接住,並非害怕在世家麵前流淚失態,他隻是怕淚水弄髒了奏本,玷汙了前中書的公心。


    因此,在當天的夜晚,魏鈺庭來到了元澈的居所,一如那個雪夜下跪上諫一樣,隻是這一次沒有了同僚。


    “殿下,臣請殿下攜涼王屍首、武威太後遺體下隴,聯合車騎將軍攻打長安!”


    第224章 令戰


    北鎮叛亂一事經由糧草引起, 最後以血腥結束。在軍民與流賊的裹挾之中,謝頤最終僅帶數十名部曲親衛西逃,淳化縣陸放接應, 因而僥幸留得性命。然而六鎮的餘火仍未平息,沃野鎮鎮主嵇髦率先與祝悅部聯合, 在陸昭的建議下, 慢慢向元丕中軍靠攏,集結精銳。最後在剩餘兩部亂軍漫無目的地掠奪廝殺時,以一支精騎襲殺二部諸將, 其眾乃散。


    一封封軍報傳入了陸歸的營帳,在聽聞祝悅等人得手後, 陸昭才長舒一口氣,下令道:“命人將剩餘的部分糧草轉運至北海公處。”


    六鎮的野火燒的快滅得也快, 在資源極其有限的情況下,大部分作亂者難以討到什麽說法, 是以這一場野火清楚地將兩類人分割開來。將叛亂的結局看得透徹的人安靜地保存了實力,並早早選擇了投靠的對象。六鎮人不相信六鎮人, 都在以對方為踏板。隨後北海公元丕以督北部軍事、受皇後詔加護軍將軍, 而祝悅與嵇髦各加伏波、統軍重新整軍,自富平縣渡水至高陸,直指京畿。


    “北海公不會在高陸迎敵。”陸歸熟悉軍事, 曆來長安之北少做攻伐長安地點。由於北麵河道密集,登陸列陣皆為不易,又無掩軍退守之地, 因此攻伐多在西部與東部灞上。唯一有援例的則是王鎮惡北伐, 乘艨艟巨艦至渭橋登岸,而後死戰可得。“待北海公列陣灞城, 我便領兵至渭橋攻打長安。昭昭,西邊就交給你們了。”


    陸昭點了點頭,輿圖上,寫著她名字的蒼藍色的圓點經由沈水延長至逍遙園處。如今元丕加上祝悅、嵇髦二部已盡四萬人,北邊自然不是好選擇,西邊又太遠,陸昭幾乎把元丕逼到了東麵作戰。而自己的兄長在北麵吸引了敵人的兵力,那麽西邊的逍遙園自然是防守最薄弱的部分。


    陸歸道:“渡船已經備下了,我讓張牧初和你一起走。”陸昭剛要說什麽,卻見兄長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兄長福澤深厚,不必擔心,倒是阿妹此行多艱險。此去乃是建立奇功,關隴舊姓、荊州諸人,仍需阿妹之才方可拿下。來日殿前論功,我等也是俱有沾光。”


    如今聯軍兵力不足以攻克長安城,隻要長安閉不出戰,那麽光是糧耗就足以讓他們一哄而散。如今借由謝頤的失誤提前引發了六鎮內亂,在鎮壓下的同時也吸引了長安的目光。崔諒終於決定出兵擊潰元丕,這無疑是一個大好的機會讓他們可以在長安內部動手。


    身為陸家嫡支,且能在長安城內關隴世族、陳留王氏裏吃開,並且有足夠的說服能力的,算下來陸昭可以說是唯一的人選。這樣做雖然有頃刻喪命的危險,但其實許多事情即便計劃的再完全,也都隨時可能出現變數。曆史的車輪便是踩在這些變數與定數上蜿蜒行事。若事事都要確保萬無一失,那不若安居在莊園裏什麽都不要做。


    況且世上危險何其之多,若連這點膽色都無,那麽那些忠心耿耿的家將,瞻仰陸家的世族,在未來的每一個關鍵時刻,憑什麽要為陸家而冒險搏命。若非以性命為押注,就沒有上政治牌桌的資本。


    在陸歸將所有人事與軍令布置下後,陸昭也書寫了兩封信,交與了符明安。


    陸昭道,“我等從逍遙園潛入宮內,隨後便要收複宮城,再安外城。不過即便可以得手,仍有千難萬險,長樂宮內統軍雖然無憂,但是若此時崔諒掉頭迴宮,則大事敗矣。屆時我等自然身首異處,臠割寸剮,便是連皇帝、皇子等宗室都要遭遇不測。因此還望長史勸說北海公,令其強攻崔諒,雖未必要克敵於此,但也務必使其不得抽身。”


    “這……”符明安有些猶豫,他自然知道陸昭此番弄險,所圖甚大。但是要讓他勸說北海公如此做,自己也沒有這樣的把握。


    陸昭明白符明安心中所想,索性也直截了當:“長史隻需告訴北海公,我等已經拿下京畿,皇帝無恙,讓他務必力戰。來日分功,北海公自當居首。”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符明安也明白了。此時他肩負的已經不僅僅是陸昭等人的身家性命,同樣還肩負著皇帝的性命乃至於整個戰場的勝負。如今崔諒已經動身迎戰,而陸家這邊也絕對不會放棄原計劃而退縮,經由這樣的局麵一步步推演,無論為公為私,他都必須要向北海公撒這個謊。


    於是符明安接過信件鄭重道:“卑職明白。”


    陸昭點了點頭,而後道:“另一封信可先交予北海公一覽,隨後發往函穀關,交給王國相即可。”


    待符明安離開,陸歸不由得說出自己的擔心:“北海公老辣,城府極深,我等功業性命假手此人,實在過於輕險。”


    陸昭已提前已換好了利落的騎裝,一段帛掐在細細的腰身上,幾乎欲折。剛挺的布料貼合著削直的脊背,勾勒出鏗鏘有力的線條,如金如石,擲地有聲。而胸前紋繡的雲亦如奔雷巨浪,靛青色重重鋪疊飛濺開去,進而沒入一片鴉黑。此間固然有貴氣莊重的底色,但也無可避免呈現出孤標傲世的鋒芒。


    她笑了笑:“我為此並非弄險,此行看上去是將陸家一族的功業與姓名放在他手中,但其實卻是將他北海公一生的榮辱拿捏在我們的手裏。事已至此,他不得不勠力而戰。若是仍在北鎮,天高路遠,他自然可以百般推諉。但如今既已兵臨長安,若見京畿得而複失,皇帝生而複死,那麽無論崔諒日後是勝是敗,登位的是太子還是某皇子,他北海公都是大魏最大的罪人。”


    “兄長試想,北海公都已是這一把年紀的人,仍要為皇權伸張,欲立大功業,又怎會在此千鈞一發之時,看著自己千秋功名毀滅於此?”


    夜半時分,北海公元丕領四萬軍隊占據灞上,崔諒本人亦親領精銳據守灞橋,二者旋即交戰。本鎮戰將雖然勇猛,但夜半渡水所耗仍然甚大,因此幾番交戰,略有頹勢。直到北方陸歸在渭橋戰場打開局麵,崔諒才稍緩攻勢,另分兵力支援灞橋。


    符明安一路由陸歸親衛護送,每人多攜一匹馬,輪番換馬疾行,終於在一個時辰內到達了元丕大營外圍。營外軍鼓震空雷吼,烽煙冠岫雲屯,幾人幾乎冒著流矢衝了進來,隨後符明安翻身下馬,一邊吼著自己的官位名號,隨後踉蹌了幾步,幾乎是跌進大營內。


    此時元丕早已身披甲胄,雖然已是古稀之年,然而精神依然矍鑠,坐鎮軍中,氣度雍容。


    “明安?”元丕一向對符明安頗為看中,如今苦戰,見他迴來心中半是欣慰,半是疑惑。


    “北海公。”符明安就勢跪下道,“陸侍中已帶軍攻聯合都中內應,占領宮城,立於皇帝近畔。還請北海公務必力戰,莫讓崔逆抽身。”符明安本就勞累一路,如今已是精疲力盡,麵對北海公元丕而撒這個謊,心中終究有愧,因此咬牙閉眼,一頭栽倒昏迷過去。


    元丕愕然的看著已昏迷不醒的符明安,又轉頭看了看圍繞在自己身邊的諸將。如今唯一的帶信人已經昏過去,他連細問的機會都沒有。


    然而元丕也是曆世數十載,他先將兩封信全部讀完,內容一樣,都是京畿已複,下令他和渤海王部出戰。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這並不是什麽軍事問題,這是一個政治問題!中央已複,下令進軍,你不動,你想要做什麽?


    “這一封信盡快送到函穀關王國相手裏。”


    立在周圍的戰將皆是元丕親信中的親信,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也是疑雲重重,頗為謹慎,因此紛紛勸諫道:“北海公三思,還是要等符長史醒來,細細盤問,再做打算啊。”


    元丕靜靜地擺擺手,沉默片刻後才開口歎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這封信若是假的,我們不過是損兵折將而已,若是真的,你我卻按兵不動,那才是要了命的大事。”屆時,他或是這天下第一罪人了。


    說完,元丕披上戰袍,手執長槊,一邊走出軍營,一邊朗聲大笑道:“哈哈哈,小兒輩破賊,此乃天眷大魏也!眾將士上馬,隨老夫出戰,斬敵首級,來日殿前受賞,莫叫小兒輕覷!”


    沈水畔,數十艘走舸上覆黑布,黑布下皆是深諳水性的吳國將士,十人一船,慢慢向西城牆下靠攏。自陸昭任女侍中時,便在逍遙園附近考察多次,賀氏發動宮變時已經有過一次實際布置,因此再走此地也是輕車熟路。


    此時大部分士兵已被調到北門與東門。船上的士兵不穿片甲,隻穿單衣,待船靠近水閘處無法通行時,幾人遂從穿上下來,潛水遊過水閘,之後上岸。要想進入宮城,如今還需要穿過這一片廢苑。陸昭記得先前兄長從長安城出來便走的這條路,隻說廢苑內守衛不多,零零散散居住著僧尼。


    果然行了不久,陸昭便看到一座小小的寺廟,然而想到此次行動身負重任,實在不宜增添變數,遂悄悄繞過。待至宮城牆下,陸昭等人故技重施,潛入水中,半個時辰後,終於抵達了逍遙園的樹林內。


    此時陸衝、馮諫等人已早早等候在此。然而還未等陸衝上前迎接,路敏反倒顛顛地走上前來,施禮道:“部下路敏,見過中書!”路敏並不知陸昭已失中書之位。


    陸昭笑了笑,亦施禮道:“原來是我部壯士,隻是我已非中書。” 陸昭現下仍持節,路敏、吳玥這部軍算是她的直屬。


    吳玥從人群後默默走出,他終於見到了和自己在略陽配合默契,且數次危機都沒有放棄過自己的長署……的狼狽模樣。


    第225章 誓言


    冬風如鐵, 鼓入袖中,削開了裏麵的棉絮與羊絨,即便是身著裘服, 亦覺有刻骨之寒。漆黑的天幕下,木質地板上吱吱呀呀的腳步聲穿過前堂的屏風、庭院的白梅、迴廊的雕畫。院中有夜梟啼, 似是聞得召喚, 崔敬忽然抬起頭,細細聽著有如嗚咽的叫聲。最終腳步聲再次響起,與內室的珠簾合映, 化作一片靜謐。


    居室內,侍婢已奉上茶點, 正坐於主人位的乃是薛琬。崔諒入都後,薛琬仍任大長秋, 他也是為數不多可以居住在自己宅邸的官員之一。然而即便如此,由於薛家仍擔任著運輸糧草的重任, 崔諒也派重兵入駐薛琬的府邸,監察與扣質之意兼具。


    崔敬此次前來仍為催促糧草。雖然陳霆的弟弟陳震已返迴荊州運籌糧草一事, 但是荊州送往長安多走武關, 這條陸路與山路構成的糧道實在太過靡費。他不得不倚仗薛琬這一條補給線。


    如今王子卿等人從洛陽出發西進,渤海王元洸提前駐紮於河水畔的金墉城,將河東送輸長安這條水道完全控扼住了。如今渤海王麾下實力派是以河東豪族薛氏為主, 而王叡雖然為國相,但是帶兵不多,實力上與本土派無法抗衡。此外, 崔氏族人在渤海王處也有所滲透, 隻不過此次沒有隨行。


    這一行人一路浩浩蕩蕩開向函穀關,打的是“勤王”的旗號, 但這個旗號卻頗為曖昧。如果以長安的崔諒的角度來看,元丕、陸歸等人未受詔或矯詔南下攻打長安,本質上與崔諒當年殺入長安無異,那麽渤海王自然能以澆滅這股力量為由,打出勤王的口號。但如果這一批人都是衝著長安來的,那麽情況不可謂不危急。


    崔敬此次前來除了催促糧草之外,也是想經由此事探一探薛家是否有異動。


    薛琬夜間聽聞城東城北俱有攻城的聲音,不過片刻,崔敬便攜親衛到達府邸,致使府上多騷亂。薛琬也曾目睹崔諒進京那一日,城郭內外諸多亂象,世家門庭鮮血橫流,心中到底難以淡然,遂請求道:“久仰崔小將軍治軍嚴明,小將軍帶兵進駐我家,我等幸得庇護,隻是妻子抱恙,還望能得寬容善待。”


    崔敬道:“大長秋勿憂,如今城北城東雖有亂象,但實在不足為道,我等進駐也是為防止萬一,護得大長秋一家人周全,絕不會侵擾尊夫人。隻是如今城中糧草有些吃緊,不知河東糧道可否通暢?”


    薛琬聽明白來意也道:“冬季河水枯涸,大船難走,或有延誤,還請崔小將軍見諒。”


    崔敬自小跟隨父親長大,軍中三教九流頗多,他也非一味良善模樣,舉止言談間亦不乏兇惡。因此他父親才令他拜入中書監王嶠門下,學習禮儀文學,如今脾氣也是收斂了許多。然而在荊州時,他也沒少和這些豪族打交道,自然知曉這些人究竟打著什麽樣的算盤。


    所謂冬季河水枯涸在外行人眼中是個理由,但是在他們這些為將多年的眼中卻是最拙劣的借口。河水入長安的水道上必經三門峽,中有天門、人門、鬼門三處礁島。隻有在水位低的冬季,這些暗藏在水中的礁石才會浮出水麵。因此從東邊入長安的糧船在多在冬季枯水期行駛入關。


    如果還任由薛琬這樣曖昧不清地含糊過去,照這個事態發展,元丕大軍都不用圍困長安,隻要買通了薛家的糧道,就可以直接把自己這幫荊州軍餓死在這裏。薛琬現在還在自己麵前支應,但一旦時機合適,便會迴頭再去和元丕那幫人談價格。


    崔敬也頗為禮貌地笑了笑:“既然大長秋這麽說,我等也不好再叨擾,一會兒便讓兵士在長安各家自取自籌。”


    去長安各家自取自籌說白了就是把大戶家的糧明著搶。誠然這些大戶人家會對荊州軍不喜,但是這筆賬必然會算在他的頭上。而這些城裏的大戶人家哪個不是皇親國戚,世兩千石。薛琬臉色旋即一變,強笑道:“崔小將軍這又是何苦,糧草之事應是我家分內,若崔小將軍急要,我再寫信督促便是。”


    說話間,外麵響起了略顯急促的敲門聲。守衛不便打擾屋內二人談話,隻貼著門道:“小將軍,中書監王嶠在外麵求見小將軍,說有要事稟報。”


    “怎麽找到這裏來了。”崔敬皺了皺眉,而後對薛琬和顏悅色道,“既如此,大長秋這裏晚輩也就不再叨擾了。”


    薛琬此時連忙滿麵堆笑,起身道:“小將軍哪裏的話,我親自送小將軍。”


    幾人行至門口,果然王嶠領部分戍衛等候在薛府的大門前。王嶠來得匆忙,雖然冬日卻也汗如雨下,先與崔敬、薛琬二人見禮,而後道:“北鎮軍兇猛,崔丞相出戰負傷,如今尚無大礙。”


    “父親負傷了?”崔敬聞言情急問道。


    王嶠連忙安撫:“不過流矢擦傷,隻是為求穩妥,還請崔小將軍暫時據守城東,若有非常之時,還需崔小將軍壓服眾將啊。”


    崔敬點頭喃喃說著明白,隨後匆忙向薛琬告別。


    薛琬望著遠去的一行人,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待迴到內室,方吩咐左右道:“勞伯,換衣服,隨我入宮。對了,昌盛兒,那個常來我們家討飯的小孩子,姓楊,明天黎明時分若來,多給他些銀錢米糧,囑咐他這些日子老實呆著別亂跑。”


    “是。”兩人異口同聲地應著。


    待昌盛兒下去後,勞伯這才問道:“主人這半夜進宮,可是有事?”


    “立功。翻身。”薛琬笑著,語氣間頗為輕描淡寫。前線大營沒有嫡係是不穩妥,但是皇宮這麽重要的地方沒有一個足夠分量的嫡係來執掌,則會在許多二選一的時刻讓關鍵崗位產生巨大的動搖。王嶠沉浮宦海多年,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這個時候把崔敬支出皇城,打的是什麽主意他可清楚得很。


    陸昭等人從水中上岸,早已被凍得麻木,所幸一行人奮力遊著,中途不曾停歇,身體裏反倒是熱的。陸衝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幹燥衣物,讓眾人分批去換。陸昭去換衣服的時候,眾人已基本準備完畢。


    路敏走到吳玥身邊,笑著道:“吳大哥,我看這陸中書頗有人主之資。”


    吳玥皺了皺眉:“什麽人主之資?”


    路敏道:“你看,陸中書在冷得要死的河水裏遊那麽半天都沒事,說明她身體好。大哥不是常說身體好乃人主之根本,決定一生功業?”


    吳玥幹巴巴地笑了一聲:“壽命是決定一個人的功業,但也分人分性格。給慕容垂添上,那就是老小子的複國之功,千秋萬代的大功業。給漢武帝,那就差點意思,漢朝快給那位老不死的燒幹了,兒子媳婦都死了,要是早死幾年就正合適。要是給了司馬懿那種人,神州崩塌,有他老人家一半的功勞,可要是早死個十幾年,死後評價說不定可以和諸葛武侯打一打。她現在算不得人主,不過是個聰明些的外戚罷了。”


    此時陸衝走了過來:“你們在說我阿妹什麽壞話?”


    吳玥連忙擺手:“無事,無事。”


    片刻後,陸昭換好衣服作男子打扮,從樹林中走出。馮諫已拿出準備好的酒壇,摔瓦取酒,分與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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