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糧草短缺已是可見,家國有難,世家更應當團結一力。這次是陸家和王門的一次較量,但若自己坐而旁觀,受損的隻能是世族。隨後,他們隻能在一次次皇權發起的戰爭中,甘為驥從,淪為附庸。


    明日身畔,豈是獨我前行?若陸家倒下,迴歸揚州,關隴破裂的局麵,時局之中又有誰能扛起,世族的榮光又能延續到何時?此番前行,不能僅以陸家出頭,不能讓中書獨行。


    不知不覺間,一股凝聚之力在以世族為主的眾人之中,徒然而升。


    元澈聞言忽然起身,拿過這篇辭賦的錄本。此時賦已做完,明樓內外已有不少世族憤而慨之。表麵看上去,這些世族似乎明日便要返家,籌措糧草,共疏國難。但以他對陸昭的了解,內心卻根本高興不起來。這是悼念涼王妃的駢賦,是刺向王門的利劍,但背後還藏著一篇統戰的檄文。


    此時魏鈺庭的臉色也是極差。“若為寒素,自奔月以獨往。”寒門在這場造勢中,不知不覺被排擠在外,月亮上涼快,趕緊奔月去吧。


    元澈起身,魏鈺庭亦隨後而行。下樓途中亦有不少人正要迴到樓上,見太子神色不豫,慌忙避讓。


    元澈此時手已暗暗捏成一個拳頭,她心裏不知還醞釀著什麽陰謀詭計,事情到此,必須結束了。王門受到打擊,這已經足夠了。


    剛下樓,一個侍衛慌慌張張跑過,差點迎麵撞上,被馮讓嗬斥停下:“衝撞太子,還不跪下。”


    那人噤聲下跪,元澈隻問何時,此人方顫顫巍巍道:“殿下,方才顧承業經由宮苑門前,原要入內,但聞得陸中書所作辭賦,忽然過而不入,隻身返迴。”


    元澈臉色一黑,望向那抹纖長的背影:“陸中書。”


    第192章 體量


    四壁俱淨的屋宇內, 不過一張書案,一介蒲席,青瑣寂靜, 屏帷翛然。陸昭未置坐具,單薄的衣衫覆於膝上, 隱隱印出骨形, 目光垂落在忽明忽暗的一紙筆墨上。北風入牖,水晶簾箔欲歇而揚,單衣上輕著的紗衫迎風輕輕顫抖, 搖晃一片燭光。


    陸昭聞言靜靜迴過頭來,立如懸針垂露, 眼睫處雖仍著淚痕,卻有雨後萬物初定之感。她慢慢起身, 撫平裙擺上的暗褶,外罩的銀條紗便如煙塵垂地, 溶於倒影,化作無形。


    陸昭聲音虛浮, 起身拱手時, 身形幾乎輕搖欲墜,幸而身旁有龐滿兒攙扶:“先前囚居金城,幸得王妃看顧, 不致殞命於此。如今物是人非,觸景而傷,原本傷我一隅即可, 竟驚擾殿下與諸公, 我實在心中有愧。”


    文章千古,得失存心。自古裁字為章, 無一不是興觀群怨,事父事君。於所興而可觀,其興也深。於所觀而興,其觀也審。以群者而怨,則怨愈不忘。以怨者而群,群乃益摯。月色下,是言之所興與目之所及的雙重攻伐,在搶占道德與感情的製高點後,則化作階層與階層的暗戰。


    涼州整體的縱深擴大,讓隴右等世家由曾經的惶恐求生一力死戰,化作了經營自身的各自為戰。太子對世族這一次強有力的試探如果未遇絲毫反彈便順理成章,那麽日後世族則難免被揉搓拿捏。


    其實世家都不傻,各自有謀算,然而所有的謀算相互糾葛,匯成一力,卻未必能夠推動局麵往更好的一麵發展。這其中有身在時下的大勢所趨,亦有身處其中的事不由己,無奈與吊詭兼而有之。如果不能跳出這樣的格局,日後或將淪為皇權冠冕上的裝飾之物,或將終日在寒門所執刀筆下含血吞牙。


    今日陸昭為此,也是不得不通過一篇興觀群怨的文賦並以個人的行為姿態,將已經崩析成碎片的世祚衣冠彌合粘連在一起,從而保住自魏晉以來的門閥執政的法統正義。


    太子與一眾臣僚已經在容與堂前立定,此時陸昭已經不需要動用自己人來去做輿論造勢,世族雲集,相繼有感而發,她代表了哪一方的利益,哪一方自然甘為她的喉舌。


    王謐站在元澈身後,不由得慨然道:“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陸中書深情,不作偽狀,實乃純人也。”


    金城郡寒門當政,連太守都是頗有軍功的鄧鈞。金城乃大郡,太守將吏至少有三百五十人,自南閣祭酒、門下督、主簿之後,部督郵、部勸農、部曲將、乃至於五官、文學、營軍、軍謀四掾、九曹及九曹下掾屬,皆由郡守與主選舉的功曹史來定,自己可以插手的少之又少。


    前幾日北涼州豪族大批內遷,他作為安定太守接納各方,也有過一些接觸,準備幫助這些世族複起,從而攏納人情。然而現在王謐即便已轉任涼州大銓選,但在地方上已經很難有插手的餘地。如果寒門在金城執政日久,那麽地方上豪族根植的力量也會隨著時間慢慢被清理幹淨。


    如今陸昭此舉,通過擴大輿論的波及麵,大大減輕了他這一方的壓力,讓這些世族的目光落在本身太子執政的方向上。


    方才,元澈聽到顧承業在門外的做派便覺將有一個自己無法控製的後續,臉色已是十分難看,如今聽聞王謐的感慨,神情變化更是精彩萬分。


    純人?眼下這群受到文賦攛掇的世族子弟隻怕才是那個純人,而陸昭看似妄誕情深,實則深沉莫測。


    此時元澈也不想去管王謐是違心作言還是心受蒙騙,眼前的事態一定要盡快收住,不要讓這些世家子弟們再借此做什麽大文章,於是將身上裘衣解下,交給一旁的龐滿兒,示意她給陸昭披上。


    龐滿兒雙手奉過,迴頭卻用餘光瞟了瞟仍沉湎於悲痛之中的陸昭,見其並無任何示意,也就乖覺地退了一步,手執裘衣,立在她身後。


    陸昭則對王謐道:“子靜知我,已是幸甚。其實或俯仰闕門,體國經野,或隱居山林,獨懷幽抱,俱可付之韶華,我怎敢一概而論。不過是怕時人如賦中人,執於一念,墮入窮途而自戕罷了。家情國義,皆我心係,日日如走懸絲,各有所顧,子靜純人之語,我實不敢當。”話至收梢,幾滴清淚在陸昭眼角濯濯盤桓。


    周遭圍觀之人,無論是世族子弟還是玉京宮舊時宮人,皆有所感,麵色淒然。其中不乏有身受王韶蘊之恩惠者,深陷兩難曾經仿徨者,掩麵垂淚。


    饒是看透陸昭步步謀劃的元澈,此時也不免動容,朝身邊的小侍使了個眼色後,小侍便將明樓裏的暖爐讓人移到容與堂裏。


    彭通明白現在火候已到,若再不出麵,可能這次聯合涼州世族的機會將會徹底消失,而自己出麵,無論日後南北涼州會不會合並,但在人望和態度上,已經能夠爭取到本土世族和陸家的支持。因此彭通即刻勸慰道:“失群班馬,迷輪亂轍,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陸中書言之正軌,足以慰涼王妃於泉下。涼州興敗,我等也當擔待迴護鄉梓之責。”


    陸昭聞言亦道:“使君既有高義之舉,我又哪敢高臥避事,自當踵步賢跡,明日啟程,前往安定。”


    所謂既定方略乃是政治姿態,至於具體的行動則是另一迴事。


    元澈聽到這裏也不能再說什麽,既然這些世家已經綁在同一條戰船上,所作所為也算是為朝廷出力,那麽以此達到一個暫時穩定的事態,也是可以接受。但他也不想讓陸昭再搞出什麽新花樣。


    元澈上前一步,橫了旁邊的龐滿兒一眼,劈手將裘衣搶了迴來,彎腰親自替陸昭披在肩上:“既要踵步賢跡,又何須自苦傷身,快迴去。”


    陸昭抬起頭,看了看神色不佳的元澈,眼神裏充滿了拒絕,她的戲還沒演完呢,凍都凍這麽久了,怎麽可能輕言放棄。於是頂著元澈愈發下沉的臉色,強作悲聲道:“同袍者俱為一體,怎能為求薪火片刻之暖而去,當以立言下誓……”


    “中書與孤同衣一袍,自是一體,薪火相傳,又何妨養木於林。”元澈知道陸昭要做什麽小動作,若借今日讓這些世族立以誓言,那涼州的盤麵就徹徹底底打上了陸家的印記。因此他也極為不客氣地打斷了陸昭,語氣中不乏兇悍。然而他抬手欲將陸昭拉起,卻發現對方仍死命將身體壓下,不由得把心一橫,身下一腳絆了陸昭一下。陸昭腳下失衡,自然而然地跌進了元澈的臂彎之中。


    她本想掙脫,然而對於此情此景,她又不可能親手毀掉先前烘托的氣氛與立好的形象,重新強壯地爬起來。因此為了不前功盡棄,她也隻能眼看著元澈計謀得逞。沒有辦法,來日再找機會吧。


    眾人原本對二人交談內容頗為好奇,見陸昭突然仰倒在太子懷裏,當即便要湊過來圍觀。


    “陸中書體力不支,快去尋禦醫來。”元澈也有些羞赧,此時又不能鬆手讓陸昭仰摔下去,索性將陸昭橫抱起來,轉身走向他的居所處,一邊向後麵跟隨的人道,“快去找禦醫,跟著孤又不能讓陸中書恢複元氣。”


    陸昭被迫歇在了元澈住所的一個偏殿中,然後接受幾名太醫象征性的把脈,最後看著這些人麵麵相覷,隨後在一張紙上寫下了薑湯兩個字交給了小侍。


    元澈不得不抽身迴去,收拾輿論已經發酵得不成樣子的玉京宮,走之前則勒令宮人把殿門鎖好,勿要讓陸昭再出來做些什麽舉動。待夜深時分,元澈才匆匆趕迴,見陸昭安靜地坐在榻上看書,先前的怒氣也就消掉了一半。


    “你明日真要動身前往安定?”元澈半信半疑地問。


    陸昭放下手中的書,道:“先前營建隴地倉儲與河運的事情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隻是還是要去見一見那些參與出力的世家們,台中理應有人出麵。”


    元澈亦覺有理,也就不再反對:“王濟離台,你去也是應有之意。隻是如今糧草短缺,各家合力是否真能抗以一時,我也難作樂觀。日後收複京畿,所需隻怕亦是甚多。”


    陸昭道:“以涼州、隴右以及陸家合力,確實尚有未逮。今日我讓表兄前來以作姿態,也是為此,來日或仍尚需漢中王氏之力。”


    陸昭如此做也是再給王家最後一次機會,提到涼王妃之事,雖然也是漢中王氏不得不麵對的一個痛點,也是一個可以借由此題加以發揮的地方。現下人望既失,要不要上世族們這最後一條船,也要看漢中王氏的意思。


    其實陸昭現下已經團結了涼州與關隴世族,完全可以在政治層麵上將王家壓倒,但漢中仍需有世家坐鎮,不宜再讓寒門有所進望。如果這次王家願意合作,那也可以借此機會,來加入安定與隴右借由水路物流的網絡之聯。但若王家拒絕,為了保證自家利益和涼州世族的整體性,陸昭或許會直接嚐試接觸崔諒。


    安定既已落袋,日後經營的重心必然偏重關隴,與崔諒在荊州的利益並不衝突。但是如果王家太過囂張,崔諒意欲經營荊州向南不會越過楚境,但是會不會借由上庸的地利之便斜插毗鄰的漢中,那就不一定了。


    崔諒與漢中王氏於陸家來說並非盡是敵手,根據利益是否相同再選擇取一保全。之所以優先選擇漢中王氏,不免有對陳留王氏的考量,也有對涼州百姓的考量。百姓雖在政治上不是世族所顧的第一順位,但仍是地方興衰的共同體。


    一隅的輸贏或許要做計較,但全盤體量的下跌,才是世族本身最長遠的弊病。


    第193章 薰蕕


    秋風揚起, 金烏墜落,在一隻灰雀抖落出藏在羽翮縫隙的塵埃時,黃昏完全沒入了驪山的頸窩處, 收攏了最後一絲天光,分割出長安的黑夜。


    內宮的丞相府內, 崔諒與陳霆、蔡永等人完成了對近期降將最後一批定賞。然而崔諒將一封封上報瀏覽一番後, 心情也極為複雜。


    如今最令崔諒煩擾的便是淳化。


    淳化居於涇水之北,涇水匯入渭水,淳化縣輻地可謂波及渭水咽喉, 若再往北走,至邊境長城, 便是一片羌胡與漢人雜居之地,連接安定, 也是曾經重屯所在。雖然陸放與陸歸目前都沒有著手索取這部分力量,但崔諒也不敢逼迫過甚。如今對於淳化以及曾為薛琰執掌的撫夷護軍部, 崔諒隻是派兵侵擾。


    早先崔諒陳兵與扶風郡,薛琰等薛氏子弟便曾以此為要害, 進望京畿。然而世事翻轉, 在薛琬貶任大長秋之後,當年的敵人如今已成相互首望的聯盟,唯獨不變的是淳化的戰略要衝位置。


    在離淳化縣不遠的村莊中, 尚有大片的營地。駐紮在此的除了荊州軍本部近萬人和部分崔諒所拿下的宿衛禁軍之外,還有大量的地方豪強鄉勇。自古以來,若天下動蕩, 戰爭不斷, 那麽但凡有一二雄心者,多多少少要自恃武力亦或依附武力, 趁勢而起。


    太平年間,門閥壟斷執政,寒門與一些落魄世族幾乎沒有半分進取的空間。而以個人能力而言,萬裏挑一也甚少有人能以一己之力來擾亂時局。戰爭,對這些人而言是千載難遇的機會。即便不能像賀氏、薛氏那般擁有數萬武裝部曲,但是集齊一千多家丁卻是尚可。在崔諒的默許與欲望的攛掇下,力者稱將,弱者稱尉,揭竿而起。先前得居高位的關隴世族們不得不放棄縣治,營建塢堡,以做抵抗。


    對於他們而言,道義與心理上皆無譴責。既然朝廷不曾給予他們任何向上的渠道,那麽也無需維護原本的政治架構。況且崔諒之亂波及實在太廣,即便日後崔諒敗亡,但上有法不責眾,下有朝廷對關隴地區的安穩有所訴求,刑法也就因此而遙不可及。


    更何況若自己不能借此機會,搶占利益,那麽別人也會在搶占之後,順勢將自己吞並。戰亂亦藏機會,發跡從來都與平流進取無關,陸家如此,崔家亦如此。


    “丞相,如今關內侯已有百人,是否需要酌情削減?”陳霆手奉文書,他如今已是丞相府東曹掾,可參議兩千石與名爵封賞之事,但建議的語氣還是頗為委婉,“這些人或許能力尚可,但忠心卻為見得。”


    現下崔諒自封丞相,總理朝事,但各州雖然怯於威壓,願意將庶務交予長安批複,但所呈奉的抬頭仍是皇帝,可見對於自己這個丞相並不認同。唯一可以有所聯絡的乃是河東薛氏,如今長安給養,主要仰賴河東。至於司州,王子卿入行台交涉,他本期望可以借此攪起一場大動靜,因此不遺餘力地為其爭取到一個使持節的權力。可是如今王濟竟已在行台當上尚書令,王子卿仍杳無音信,不禁讓他覺得世家實在難以依靠。


    因此,對於在京畿周邊趁勢而起的響應者,崔諒暫時還是保持一個歡迎的態度。這些人的忠心他根本不需要考慮,大豪族的示好又怎樣,最後還不是將自己棄若敝履。況且他與這些人也不乏同病相憐之處,彼此行跡也是如出一轍。借此戰亂,寒傖武人能夠攫取到更上一層的利益,無論出於私心還是公心,他都願意拉攏。


    崔諒放下筆,歎息道:“我自知是寒傖老朽,驟然入都,又攬一樁暴虐的惡名,隻恨當年赤心錯付。其實世間賢良浩若繁星,揭竿而起景從我者,未必不是來日三公。而今之宮內世族,當年未必不是郊野掠奪橫殺之人。何人為愚,何人稱賢,你我隻怕皆未盡知。”


    蔡永聞言,目光奕奕,和手道:“丞相高見,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倒不必讓那些高門來評判寒門子弟的賢愚。”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麽,崔諒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進而望向門外的守衛與隔壁低頭書寫的掾屬們。前幾日王嶠大宴賓客,其中便不乏有荊州中堅參加。既然相互利用便難免相互滲透,崔諒不知道如今丞相府內有多少人已被高門爭取為耳目。因此麵對這句對皇權頗具挑釁的話,他隻是笑了笑:“將相或許,王侯未必啊,公壽慎言。”


    夜半時分,所有賞賜已全部定下,陳霆與蔡永告退走出。兩人並肩而行,蔡永不免歎氣道:“自入長安以來,丞相行事是愈發持重了啊。隻是這雖是好事,但未免失之銳利。若是丞相馳騁荊北之時,丞相必不乏豪言壯語。”


    陳霆聞言則安慰道:“公壽耿介赤忠,我實心生敬佩。隻是今時早已不同往日,若仍持兵虜姿態,多少也與大勢相悖。”


    蔡永當然也明白,然而心中對於崔諒與高門的態度,仍是心寒:“聽聞王嶠大宴荊州將士,隻怕用心險惡,主公竟也默許。”


    陳霆想起此事,黯了黯目光,對於自己的主公聯絡高門,他其實有些吃味。旁人暫且不提,對於吳淼、王嶠、陸振等人的高規格待遇,即便落在自己這個能夠著眼大局的人身上,也都難以開懷。


    但他也很清楚,崔諒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在攻破長安的那一刻,戰略目標已經發生了本質的變化。他們已經不是枉顧朝廷命令而清君側的亂軍,如今他們控製了皇帝,盤踞長安,如果善加經營,完全可以作為一支擁有合法名分的王師。


    陳霆聞蔡永牢騷之語,感慨之餘,半是慰人,半是慰己:“如今大事將成,丞相再不喜高門,至少表麵上不能再作高門寒門這樣的意氣之爭,四方樹敵啊。譬如陸家,坐據隴山天險,哪能輕視薄待。”


    蔡永卻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仰頭望月,神色不乏淒愴:“東曹,你們兄弟都是胸懷韜略,身具大才之人,出身若論本源,那更是不俗。我雖不及,但是在高門寒門上卻也自有一番道理。隴山雖高,陸氏虎據,然世庶之別,更甚天險。當年在北荊州追隨主公,你我多受高門世家逼辱,激勇奮戰,才得今日之富貴。主公雖欲示好各方,恩服內外,但臥居長安,如同困龍,反倒失了當年的兇悍勇猛。如此自縛手足,卑微示好,就真的能引得那些高門舊姓垂望景從嗎?陳東曹,薰蕕不同器啊。”


    說罷,蔡永兀自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陳霆亦深吸一口氣,向自己的住所內漫步徐行。蔡永的話對自己未必沒有警告的意味,但他也深知其為人,他二人其實也算患難之交,此人言行雖然失之柔緩,但卻是難得熱心腸的好人。


    其實他近期也常與那些高門打交道,並非為私,而是真正在為自己的主公謀劃。西北如今即將整合,他聯絡崔惟仁、崔道成等在司州的崔諒嫡係,借由王澤在行台的失誤,把褚家推向了漢中王氏。


    陳霆明白漢中王氏自有其政治傾向,行台是一定要爭取的,但未必就沒有拉扯的空間。畢竟王家已經在太子那邊有了不好的觀感,即便日後登基有所任用,那也是排在第二梯隊。所謂從龍首功,分量全在一個“首”字,政治上的站隊若非在龍頭,即便稍稍落後於人,也可能一輩子淪為驥尾。


    如今他將陽翟褚氏與漢中王氏拉在一起,無疑是在為王子卿出任渤海王國相加以聲援,承認了由漢中王氏的力量而立足司州的渤海王。這個婚事無論成與不成,王家的形象都會在太子麵前更加惡劣,而那位信任的中書令陸昭想必也不會稱美。如今陰平侯已經答應了這樁婚事,褚氏娘子也已啟程抵達漢中,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隻要王子卿攜大勢迴歸關東,那麽長安方麵便可以矯詔易儲,改立渤海王。


    益州、雍州、司州橫貫串聯。如此一來,沒有了關中的給養,又得罪了涼州本土世家的太子自會困死。


    這將是一樁他以寒門之身建樹的大功業。


    陳霆迴到自己的房間,從枕下取出幾封請帖。王嶠已三番五次邀請自己,他知道王家與陸家交好,自己也與陸家有所往來,但自己畢竟是丞相府東曹掾,乃是掾屬之首。他實在無法過早表態,因此隻能讓自己的一名親信前往,參加集會。今日王門仍有宴飲,他亦受到了邀請,然而想到方才蔡永的那一番話,他還是深吸一口氣,將那些請帖收攏好,重新放迴枕下。


    夜半時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陳霆急忙披衣起身,打開門問:“可是丞相詔見?”


    來人卻道:“東曹,前事有變,褚氏死於漢中王門鄉鬥,王濟請假歸鄉平事,請以褚氏入王門宗祠,卻被褚家拒絕了。”


    “褚家的人死了?”陳霆怒道,“難不成王澤死了,漢中王氏連鄉鬥都打不贏了?”


    來人繼續道:“王氏已將張、楊兩家滅門,行台也默許了,隻是褚家似乎未肯罷休。”


    “哎,此時怎能意氣用事。”陳霆頗捶胸頓足,“褚家的人現在到哪了?”


    來人道:“明日或至長安,也是想向東曹討個說法。說是涼州早有時評,王氏犧牲涼王妃,王門不堪,枉顧人倫,他們想問問東曹,為何要把自家女兒指給這樣的人家?”


    “早有時評?”陳霆聞言更是疑惑。


    “是,陸中書在明樓做賦感懷,如今涼州境內,無人不知啊。”


    第194章 國盜


    戰爭帶來的混亂與痛苦, 並非難以承受,隻要時長日久,人心總會對此麻木。未央宮被焚毀, 宮城之外亦深受荼毒。在崔諒部將一次次用兵劫掠之後,在條條嚴酷禁令的禁錮下, 城中的民眾不得不領取被重新分配的糧食, 重拾舊業或再謀新路,一天一天地生活下去。而為了重新修建城牆,崔諒也利用小民求生的欲望, 以糧食作為交換條件,攤派大量徭役。


    人禍之惡, 甚於天災。戰爭摧毀了每一個人行為的底線,紛亂的時局也去除了法律對道德的約束, 在無需為自己行為負責的大環境下,人心尚不如禽獸。惡狼撲食走兔, 或為求生,而人對同胞的殘害, 隻需要惡意的閃念。東市如今因上位者利益的需求尚可保持體麵, 但離宮城較為偏遠的角落早已不乏森森白骨,血肉不知去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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