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大漢入侵所帶來的絕大風暴,其影響當然並不局限於京都或者江戶一隅而已,即使大漢現在還並沒有取得決定性的勝利、或者占領日本的重要城市,但是這場風暴已經席卷到了日本幾乎每一個角落,並且讓每一個人的生活都為之改變。


    在本州島內荒僻的內陸,上野國高崎城當中那種似乎永恆的靜謐,仍舊在持續著。


    這是一座小城,不過因為築城的時間已經很長的緣故,所以土製的城牆上已經爬滿了青苔,看得出來已經多年沒有讓人修繕過,看不出原來的底色,隻有城牆上一些缺口,才能看得出它之前在廝殺不斷的戰國時代所經曆的一切。


    這座小城的地理位置並不重要,一直都沒有修繕,本身就說明了它在這些年來一直都不受重視,在荒廢當中。奇怪的是,在城下還圍著的一些新製的白竹柵欄,將整個小城團團圍住,城下還有不少士兵身居期間,神色緊張如臨大敵,仿佛是準備在這裏打仗一樣。


    可是就算擺出如臨大敵的樣子,他們卻並沒有直接進攻這座小城,即使這座小城內並沒有多少人足以抵禦他們。


    這一切都是因為這裏所居住的人的特殊身份。


    就在城內的一間陋室當中,一個身材頗為頎長、麵目清秀的年輕人跪坐在榻上,神色淒然地看著前方,在他視線所聚焦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案幾,上麵橫放著一把佩刀,這把佩刀做工十分精致,在並不明朗的光線下,閃耀著清亮的寒光,仿佛正在等待飲下人的鮮血似的。


    他已經在這裏呆了很久,眼神十分迷茫,顯然內心正在做著激烈的鬥爭,遲遲做不了決定。就在這時,天空的陰雲也積得越來越濃厚了,轟隆隆的聲音開始在天空當中迴檔,好像有人在他耳邊嗡嗡作響,讓他更加心煩意亂,原本淤積的憤怒也再度湧上心頭。


    就在這種大雨傾盆之前的沉悶空氣當中,他的神色變得越來越激憤,而天空中轟然一聲巨響,似乎也在催促他做出最後的決定。


    “與其繼續忍受這樣的屈辱,還不如自己了結掉自己,也不辱沒父上之名!”他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口大喊,然後伸出手來去拿那把佩刀。


    不過,他的手還是在發抖,看得出來還是有些心有不甘。


    他握起刀柄,拿起了這把佩刀,再度注視起了刀刃,然後慢慢地把刀刃轉了一個方向,指向自己的腹部。


    刀尖已經離皮膚很近了,仿佛腹部已經感應到了那種尖刺感。隻要再微微用力,它就可以刺穿他的腹部,成全他自殺明誌的願望。這把刀是名匠精心打製的,恐怕可以劃出很精致的劃痕吧……


    然而,當刀放在了腹部之上的時候,這個年輕人的手卻停了下來,久久沒有去完成最後一步。他的臉色變幻不定,顯然還是對人間有所留戀,下不了最後的手。


    這時候,天上再度傳來了一聲轟然巨響,這個年輕人驟然睜大了眼睛,然後手一發抖,手中的佩刀就此掉落在了地上。刀在落地之後發出了嗡嗡的輕鳴,仿佛是在指責他在受到了這麽屈辱的對待之後還不求死,有辱武家後人的清名一樣。


    雨點嘩啦啦地滴落到了地上,打得窗戶也微微搖晃,這個年輕人又是一陣發呆,然後抬起頭來,看著窗外的天空。


    又一次,自殺失敗了。


    這倒也是正常,他身為幕府將軍的嫡子,從小就備受父母的溺愛,在養尊處優當中長大,哪裏有可能這麽容易就拋卻掉對人間的留戀?


    沒錯,他就是先代將軍德川秀忠的嫡次子、當今將軍德川家光的弟弟德川忠長。


    他的母親母親崇源院因為長子竹千代(家光)出生後,被德川家康交由乳母(春日局)照顧,而與這個長子疏遠。因此在幼子國千代(忠長)出生後,她向丈夫秀忠提出了自己親自撫養國千代而不請乳母的要求,而秀忠也同意了崇源院的這個要求。


    正因為如此,國千代在父母的寵愛下長大,而秀忠夫婦也認為被別人養著的國千代,要處處都比沉默寡言、性格暴烈的竹千代要好。而且國千代在幼少時也確實比家光更有才能,顯得更加聰明伶俐。


    因此,在一段時間之後,德川秀忠和崇源院開始萌生廢掉竹千代,立國千代做三代將軍的念頭。竹千代由此開始地位動搖,也產生了對自己弟弟最初的仇恨——他是一個記仇的人,這種仇恨他可以在內心當中銘記許久。


    也就在這個危險的時刻,竹千代的乳母春日局感覺到竹千代的將軍繼承人的地位可能將要不保,因而為了挽迴局麵,她跑到了當時已經隱退、號稱大禦所德川家康所隱居的駿府城,然後向家康哭訴秀忠夫婦的打算,請求他出麵來保護竹千代。


    德川家康得知情況之後大怒,因為他認為想要改變戰國時代那種頻頻下克上、禮崩樂壞的局麵,就必須從幕府開始堅持秩序和倫常,而長子繼承製就是這個倫常秩序的根基。


    所以家康破例來到了江戶,然後對秀忠夫婦說要分長幼,堅持要讓竹千代做將軍將軍的繼承人,家康當時雖然把將軍大位讓給了兒子,但是他畢竟是打下天下的人,對幕府擁有實際控製能力,於是處於尷尬境地的秀忠夫婦隻好讓此事作罷。


    不過,雖然礙於家康的命令不得不把竹千代當成繼承人,但是秀忠夫婦仍舊更加偏愛國千代一些,而國千代在幼年時,常聽祖父家康、父親秀忠說竹千代是主公而自己以後隻能是做他的家臣,又曾被家光幾次羞辱,因此也對家光開始有些怨恨。


    他自認才智、容貌強過兄長家光,因此哪怕明知對方將要繼承將軍大位成為自己的主公,也不改輕視家光的態度,兩兄弟之間的矛盾也由此越積越深,變得形同陌路。


    元和六年,德川秀忠仿照父親的先例,將將軍大位讓給了竹千代自己成為大禦所,而竹千代也正式選用了家光作為自己的名諱,成為了幕府的第三代將軍。因為自幼就憎恨弟弟忠長,所以他將打壓這個弟弟也當成了自己重要的事務來辦。


    本來在秀忠在位的時候,他還算是得到了優待,按照德川家的慣例他領受了封地成為幕府的親藩。他被封於駿河國,經過幾次加封最後領有五十五萬石的領地,官位至大納言,也算是親藩當中的佼佼者。


    可是家光開始掌權之後,對他的打擊和迫害就紛至遝來了,家光借口幕府在駿河國的眼線報告了忠長的種種不法劣跡,指責忠長迫害領地內的人民,並且不聽家臣的勸諫。用這一係列的罪名,他將德川忠長的領地沒收,然後流放到了甲府,勒令他閉門思過。


    更有甚者,在父親德川秀忠去世的時候,他還禁止德川忠長迴去為父親奔喪,隻能繼續呆在軟禁地。就這樣,德川忠長失去了一切領地和尊榮,就連見摯愛的父親最後一麵都不被允許。


    這種莫大的羞辱,更加讓德川忠長對自己的這個哥哥充滿了忿恨之情,可是德川家光現在已經穩固了統治,父親死後又沒有人能夠為自己而向他求情,他也隻能無可奈何地接受現實。


    可是,哥哥家光的怒氣,似乎還是沒有發泄幹淨。在秀忠死後沒有多久,家光就借口弟弟忠長在閉門思過期間還是沒有幡然醒悟,依舊劣跡不斷,於是下令將他再度流放到條件更加惡劣的上野國高崎城,將他禁閉在這裏。


    而這也不是他迫害的終點。


    德川忠長被流放到高崎城之後不久,家光就將自己從小身邊服侍的親信、現任幕府老中的稻葉正勝給指派了過來,負責處置德川忠長一事。


    而自從老中稻葉正勝來到了高崎城之後,城外原本就十分嚴密的監視變得愈發緊密,他下令用白竹柵欄把整個高崎城都圍起來,不允許任何人隨意出入,而且還下令將輸入城中的供應物品僅限於食物和日常用品,再不允許他使用原本的器物,就連消息也被隔絕。


    用白竹柵欄隔離起來,簡直就像是中原王朝用高牆圈禁犯有不法行為的親藩一樣,隻不過德川忠長的活動範圍要比那些藩王稍微大上一點點而已,但是本質上是同樣的意思。


    從原本優越於所有人的地位,跌落到如今這種處境,德川忠長心中的失落和痛苦自然很容易想象得到。他明白哥哥德川家光是想要用這種方式來羞辱自己,逼迫自己自殺,可是這種日子實在太過於難受了,他幾次都想要幹脆以自殺的方式逃離這種處境,遂了哥哥的心願。


    可是,雖然他多次下定了決心,但是每次走到最後一步的時候,還是因為對人世的留戀而停下了手。


    呆呆地坐了片刻之後,他慢慢地從地上撿起佩刀,然後又長歎了口氣。


    隻要日子持續下去,總有一天自己終於還是會忍不住動手的,也不用著急這一天吧。


    “大人!不要做傻事!”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惶急的喊聲。


    隨著這聲喊聲,一個穿著裃裝、做武士打扮的年輕人也衝了進來,然後跪倒在了地上,誠摯地勸解著忠長。


    “將軍大人叫我去死,我怎麽能夠不去死?就算今天不死,總有一天還是會死的。”德川忠長苦笑了起來,把玩著手中的刀柄,“我死了,對你們來說不也是好事嗎?你們可以解脫了,不用留在這裏和我一起受罪,隻要離開了我,你的哥哥是不會為難你的。”


    “大人……我一心隻服從大人,隻為大人著想,哪裏還有什麽哥哥!”這個年輕人以頭觸地,“此生我隻追隨大人,絕不會向他人搖尾乞憐!”


    他是稻葉正利,是外麵那位老中稻葉正勝的弟弟,不過和從小就被安排為德川家光側近侍從的哥哥不同,他被安排到了德川忠長的身邊,並且很得德川忠長的信任。於是從小時候開始,因為德川兩兄弟之間的爭執,稻葉家兩兄弟也同樣開始反目,彼此的積怨和矛盾都很深。


    在德川忠長被幕府授予封地、成為幕府親藩之後,稻葉正利也順理成章地成為德川忠長的家臣,而在德川家光流放弟弟的時候,稻葉正利也作為罪人的一員,隨同德川忠長一起被輾轉流放,最後來到了高崎城當中,倒也算是榮辱與共。


    看到稻葉正利如此誠懇的樣子,德川忠長心裏也有些感動,他輕輕地將佩刀放迴到了剛才的案幾上,然後閉上了眼睛。“這種日子,我也不知道能夠忍受到什麽時候……過不了多久,你就能夠自由了。”


    “大人,今天我正是來跟你報告的,剛剛聽到了的,一個天大的消息!”稻葉正勝的臉色有些發紅,顯然還是沒有從剛剛得知消息的興奮當中走出來,“大人你有救了!”


    “什麽?”德川忠長迷惑不解。“什麽有救了?”


    “大漢和幕府交惡,並且已經對日本出兵了,宣稱要討伐幕府恢複日本國內的綱紀,現在他們已經打下了九州島,並且準備進一步進兵!”稻葉正利一口氣將自己得到的消息告訴給了德川忠長,“現在幕府已經是一片大亂,上下手足無措,稻葉正勝也被將軍召迴到江戶去商討對策了!”


    雖然將忠長和他的家臣們流放到這裏的時候,幕府上下有意隔絕他們同外界的聯係,但是大漢進攻日本這樣天大的消息仍舊流傳到了這裏,同時,因為稻葉正勝被臨時緊急召迴到了江戶的緣故,被高崎城的監視也不可避免地放鬆下來了一點,於是稻葉正利就通過自己之前買通的守衛,得知到了這些訊息。


    當然,守衛不可能知道太多細節,所以說的隻是模糊的大概情況,不過即使如此,這個消息仍舊讓稻葉正利感到精神一振,所以他馬上就跑過來跟主公報告。


    德川忠長初聽的時候感到難以置信,他瞠目結舌地看著稻葉正利,覺得他可能已經瘋了,然而看著對方篤定的樣子,他慢慢地迴過了神來。


    “居然……居然是這樣?”他感到極度的震驚,然後便是茫然,“居然……會發生這種事?”


    自從大漢立國之後,因為它十分注重商業,所以和幕府的商業往來十分頻繁,關係也算是良好,德川忠長當時還在做藩主的時候,就大量購買了來自於大漢的奢侈品。他真的沒有想到,他才被拘禁兩三年,兩國之間的關係就突然惡化到了這個地步,以至於發生了戰爭。


    他更加沒有想到,幕府居然會在一開戰就出現了慘敗,竟然丟失掉了整個九州島。


    鐮倉幕府在位的時候,蒙元也曾入侵,但是僅僅在九州島上,幕府就抵擋住了元寇的兵鋒,可是到了現在……到了德川幕府治下,居然開戰沒多久整個九州島就失陷了。


    羞辱和憤恨、乃至於痛心,這些負麵的情緒在他的心中驟然燃燒了起來。


    “竹千代,你有什麽麵目去見父上!”他不顧一切地大喊了起來,“你有什麽麵目去見爺爺!你丟盡了我們德川家的臉麵!”


    這種咆哮式的發泄持續了一會兒之後,他終於平靜了下來,雖然唿吸變得粗重,但是總算恢複了理智。


    “幕府現在在怎麽應對?”他馬上問。


    “現在的消息不太確切,我也不大清楚。”稻葉正利搖了搖頭,“不過幕府現在正在征集大軍,恐怕是想要全力抵抗大漢吧。”


    接著,他突然放低了聲音,“大人,現在正是你的機會啊,我們想辦法逃出去吧!現在幕府的精力都放在抵抗大漢上麵,隻要我們逃出了高崎城,那麽他們不會、也沒有辦法在茫茫天下去搜尋我們!”


    是啊,現在如果我跑掉的話,那個人應該沒有餘力再去追殺我了吧?


    這個建議,讓德川忠長心中豁然開朗。


    他之所以在這樣的處境和迫害當中還勉強支撐著,沒有如人所願的那樣去自盡,固然是舍不得死,同時也是因為心存僥幸心理,總希望能有個轉機。


    雖然明知道結果是絕望,但是求生欲仍舊讓他還是忍不住抱有期待,希望事情能夠有個什麽特別的轉機,讓自己可以轉危為安,擺脫現在這種可怕的處境。


    雖然大漢打過來,對幕府、對德川家來說都是一個噩耗,但是對他來說,卻未必完全是一個壞消息,至少……他可以利用這個機會,擺脫這個可怕的樊籠,不用年紀輕輕就告別人間。


    之前他沒有想過逃跑,是因為幕府的權勢已經威淩天下,他就算努力逃跑成功了,也肯定躲不過幕府的追捕,到時候隻會死得更加屈辱而已,可是現在的形勢,就完全不一樣了。


    逃出去,就能不用死了!天空中不絕於耳的驚雷,好像就是上天在給他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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