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漢還沒有發起最後的總攻之前,久留米藩城內就已經陷入到了令人無比恐懼的淒風冷雨當中。


    在經過了大漢軍隊幾次的短促突擊之後,藩城就已經被團團圍住了,雖然大漢最初派過來的兵力並不多,但是經過幾次交鋒之後,不光是從長崎撤迴來的幕府兵,就連久留米倉促召集起來的藩兵也喪失了和大漢正麵交鋒的勇氣,隻能任由他們截斷了久留米城和其他地方的交通線,斷絕了一切和外界的聯係。


    不過,好在藩城內本來就有糧倉存著糧食,雖然現在擠進了很多藩內的農民和長崎來的外來人,不過這些存糧還是可以支撐一段時間。


    那些底層的藩民和藩兵,也不知道是受人欺騙還是甘願自欺欺人,都相信隻要再支撐一段時間,江戶的幕府將軍就會派遣大軍來到九州,把這些可惡的漢寇擊敗,他們逃出生天。


    可是那些藩內的上層人物,乃至來到藩城內的幕府高級官員們,他們對現狀的判斷,卻要比這些人悲觀得多。


    他們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藩內和幕府的內情,也見識到了大漢軍隊的犀利和可怕,因此對幕府能否在藩城陷落之前派遣大軍趕過來救出他們,並沒有抱多少期望——甚至,就連整個九州還能不能被幕府大軍收複,他們的內心也充滿了懷疑。


    然而,對於幕府在長崎的最高官員、老中內藤忠重來說,這一點是沒有什麽疑問的。


    以大漢軍隊的實力、以及幕府現在的狀況,隻要大漢大軍還在這裏,那麽幕府就不大可能收複九州了——這是他親身經曆了幾次和大漢軍隊的交戰之後,依照冷靜的頭腦得出的結論。


    然而他並不打算跟別人說出這個結論,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他這樣的抵抗意誌的,他必須給這樣人一些虛幻的希望,這能讓他們至少撐得更久。


    是的,他早已經下定了決心,就算久留米藩城守不住,他也要留在這裏,為幕府拖延更多時間,也算是盡自己的義務。


    他是因為機緣巧合來到這裏的,如果不是因為幕府內部商議後決定讓他來到長崎,準備前去大漢談判貿易問題,他才從江戶來到這裏。


    離開江戶的時候,他曾經是多麽意氣風發,一心想要去覲見大漢天子,然後借著自己的膽略為幕府爭取足夠的利益,然而……後來他才發現,這隻是一個幻想而已。


    現在事情大概已經很明確了:大漢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和幕府談判,隻是為了麻痹自己這邊,才故意做出一副要談判的樣子而已,其實背地裏早已經做出了要攻打幕府的決定——而且肯定是在幕府鬧出貿易糾紛之前就下了決定。


    一想到大漢背地裏早就在進行這麽無恥的陰謀,卻一直都把責任故意往自己這邊推,內藤忠重就忍不住心裏怒火萬丈。


    然而他也知道生氣完全沒有意義,他所能做的,隻是盡自己的努力,為將軍大人爭取更多一點時間而已。


    而當這一點時間被耗到最後,他也不打算再找機會逃了——他要實踐自己跟曾我古佑提出的諾言,要以自己的性命來為將軍大人盡忠,為九州為日本殉葬。


    帶著一種近乎於麻木的平靜,他在城頭上四處巡視,訓斥那些懈怠的藩兵,並且觀察城下的大漢軍隊。


    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幾天以來大漢的軍隊在城下越聚越多,紅色的軍服匯聚成了一片海洋,一眼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地獄的紅蓮業火蔓延到了地上一樣。


    出現這種情況,那就隻能代表一點——大漢已經基本上平定了其他地方的反抗,現在這裏已經是他們為數不多的目標之一了。


    內藤忠重對此並不感到驚奇,他早就預料到這種結果了——九州的藩主們要麽和德川幕府之前芥蒂很深,要麽對幕府限製各藩的政策早已經心懷不滿,幹柴烈火沒有人引燃的時候還好,一旦碰到了機會,對幕府的反叛之心就會熊熊燃燒,他們根本不會為了幕府去抵抗漢寇的兵鋒。


    島津家的背叛讓他看清了很多事實,他知道其他大名當中,肯定也有不少人會等著效仿他。


    他環視了城上的藩兵們,發現他們幾乎沒人說話,也沒有人有什麽笑容,大家隻是麻木的平靜,好像除此以外沒有其他事做了一樣。在麵臨末日的時候,大概每個人都會是這樣的表情吧。


    前幾天的時候,藩內有人覺得這樣被包圍下去不是個辦法,很可能會和藩城玉石俱焚,所以偷偷地想要跑,內藤忠重雖然發現了但是沒有來得及阻止,一部分密謀者拚了命衝出了藩城。


    不過,他們並沒有因此得到想要的安全——他們還沒有跑出幾裏路,就被大漢的士兵們截住了,然後短暫的交戰變成了屠殺,他們很快就被擊潰,大部分人被殺死,一小部分人逃了迴來。


    逃迴來的人當然不會得到寬恕,盡管現在藩城內很缺兵,但是內藤忠重還是下令將這些人一個個吊死,他必須讓每個人明白自己已經無路可逃。


    現在這些吊死的人還掛在城牆靠內的一側上,正在風中搖擺,因為脫水而顯得有些幹癟,簡直就像是被掛著的稻草人一樣。


    自從這些人被吊死之後,內藤忠重想要的效果也達到了,守軍們斷絕了逃亡的希望,然而也出現了一個副作用——人人都是一臉麻木的表情,隻是按照命令行動,仿佛已經失去了生存的意誌一樣。


    對此,內藤忠重倒並不在乎,反正大家總是要死的,以什麽樣的態度死去其實並不重要。


    這幾天大漢軍隊一直都沒有發動進攻,隻是滿足於斷絕城內和城外的交通,雖然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麽原因,但是內藤忠重倒是樂得這種情況出現。對他來說,每多拖一天,將軍大人在本州就可以多一天時間召集忠於幕府的軍隊,也多一分保住德川家基業的機會。


    為了監視城防,或者說為了打發時間,他在城頭來迴巡視,不住地看向大漢的軍陣。


    就在時間臨近中午的時候,內藤忠重突然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勁了,大漢軍隊內傳來了一些騷動。


    難道是他們出了變亂了嗎?即使知道這不大可能,但是內藤忠重仍舊忍不住就此期待。


    他拿起望遠鏡,向城下看了過去。


    這一看,頓時就讓他手足冰涼。


    放眼所及,在通向長崎的道路上,有一支大軍正向這邊趕過來。


    除了已經有些熟悉的大漢軍隊之外,內藤忠重還發現這支軍隊當中夾雜著許多日本大半的人。等到距離稍稍再近了一些之後,他看到了軍陣當中如同叢林一般的旗幟,然後稍稍分辨了一下上麵的家紋。


    “柳河藩,佐伯藩,森藩……”內藤忠重麵無表情地念了下去,好像事不關己一樣。


    突然,他苦笑了起來,“居然這麽快就已經這麽多人投降了嗎?”


    不過,這也算是很正常吧,並不意外。


    與內藤忠重的釋然和灑脫不同,城頭上的守軍們當看清來壓過來的大軍及其構成之後,發生了劇烈的動搖,許多人一改之前冷漠的樣子,突然大唿小叫起來。


    內藤忠重知道,他們並不是害怕而已,他們是因為看到了希望而這麽激動。


    他也知道很多人都想投降,隻是害怕大漢軍隊殘殺俘虜而不敢提出來——如今看到這麽多的藩主和藩兵投降成功,他們的心思就活絡了起來,想要投降。


    內藤忠重無法阻止他們心裏怎麽想,但是他可以讓這麽想的人誰也不敢說出話來。


    “守好城門,看好這些藩兵,誰要是有動搖,可以殺一儆百。”他看了一下旁邊跟著的隨從,下達了命令。


    這些人都是他從幕府那邊帶過來的武士,意誌十分堅定頑強,他們的家人也在江戶,不會讓他們有什麽家室之累,他們是準備和漢寇血戰到底的。


    他們也是內藤忠重唯一信任的力量,對這些久留米藩的藩兵,他在借重之餘還會有許多防備,幸好現在他還帶了許多幕府敗退下來的殘兵留在城內,所以久留米藩才會勉強聽從他的命令。


    在交代下去之後,這些親信將自己所率領的幕府兵召集了起來,既戒備城下的漢寇,也戒備城頭上的藩兵。


    吩咐下去了之後,內藤忠重重新觀察起了城下麵的漢寇軍隊,這支軍隊沿著大路開進過來之後,和原本圍在城下的大漢軍隊匯合在了一起。


    出乎內藤忠重意料的是,兩邊匯合之後,原本軍紀森嚴的漢寇,居然還在騷動不安,士兵們不停地大唿小叫,好像碰到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一樣。


    他的疑惑很快就被解開了,沒過多久他的望遠鏡當中出現了一群大漢軍官的身影,他們都簇擁在一個魁梧的大漢軍官身邊,這位大漢軍官同樣穿著紅色的軍服,不過身上的佩戴和其他人都不一樣,而且旁邊的人都對他恭恭敬敬。


    看來他就是大漢軍隊的總大將吧,內藤忠重心想。他不顧已經有些發酸的手,一直盯著這群人,想要看看將要帶走他性命的人到底有什麽奇異之處。


    可惜城頭上並沒有射程足夠遠的大炮,不然他真的想要嚐試一下開幾炮,看看能不能打死一兩個漢寇的高級軍官。


    在內藤忠重的注視下,大漢軍隊的騷動漸漸地平息了,這對他來說當然不是一個好消息——大漢的總大將既然過來了,那就意味著漢寇就將要發動總攻了吧。


    他的血液開始流動加速,手也握在了腰間佩刀的刀柄之上。


    之前長崎之外的野戰,幕府軍敗潰,讓他失去了再和大漢野戰的信心,做出了撤退久留米藩城的明智決定,而現在,他知道自己已經再也沒有地方可退了,這種絕境反而讓他的戰意重新燃燒了起來。


    借著城牆的掩護,至少能夠給漢寇帶來一定的傷亡吧……毫無疑問久留米城肯定會被漢寇攻破,但是隻要努力,就可以多扛下一次衝擊,多殺傷一些漢寇,哪怕多殺一個也好……


    然而,大漢軍隊的陣型突然出現了一些鬆動,遠遠看去就好像紅色的海洋當中出現了一些波浪一樣。


    接著,內藤忠重沸騰的熱血突然被凍結了,因為他看清楚了那些騷動到底是什麽。


    從大漢軍隊的陣中一群士兵走了出來,跟在他們後麵的是幾門架在炮車的大炮,這些大炮的炮口很粗,看著就讓人恐懼不已。而在來到了城下之後,這些大炮被從炮車上卸了下來,有些士兵堆起了土堆,把這些大炮架到了土堆當中。


    這……這……這是要用大炮來轟開城了嗎?


    內藤忠重原本已經如同死水一般的心緒,出現了劇烈的動搖。


    這些天來,漢寇大軍雖然包圍著久留米城,但是一直都沒有發動進攻,也沒用大炮轟城,內藤忠重判斷他們因為是渡海而來,所以還沒有將大型的火炮運過來,慶幸之餘也不由得多了幾分信心。


    可是,隨著漢寇總大將的到來,這種慶幸也就馬上變成了泡影,內藤忠重真的沒有想到,兩邊開戰才多久,漢寇就已經可以將大炮運到九州腹地的久留米城下。


    由此可見,大漢的軍隊究竟有多麽精銳,他們的準備又是多麽充分。


    這些軍隊打下九州之後,一定還會北上去和幕府交戰的,將軍大人,真的能夠抵擋住漢寇的狂潮嗎?盡管知道自己死期已經快到了,內藤忠重還是禁不住為將軍擔心。


    “快!快去派人出城迎擊!趁他們立足未穩,把這些大炮摧毀!”焦急之下他脫口而出命令。


    然而,他愕然發現,沒有人服從自己的命令,沒有人出城去襲擊漢寇,周圍的人隻是冷漠地看著城下的一切,好像根本無關自己的生死一樣。


    已經沒有希望了,內藤忠重再度明白了這個事實。


    就這樣,以一種詭異的冷漠態度,城牆上的人們看著大漢軍隊在城下做炮擊前的準備一樣。


    內藤忠重頭皮發麻,全身都僵直了,他發現自己想要借重的城牆,現在恐怕也沒有多大意義了,這種從希望到絕望的打擊,讓他簡直無法承受。


    然而,大漢的軍事機器並不會因為他們這邊的舉動而有任何的更改或者延緩,就在內藤忠重的注視下,大漢軍隊的總大將重重揮了揮手,然後……炮擊開始了。


    城下的大炮數量並不多,但是卻讓整個大地都似乎震顫了起來,比人的腦袋還要大的炮彈,被這些大炮以可怕的力量投擲了過來,然後重重地砸到了城牆之上。


    這些炮彈的轟鳴,猶如雷神的怒吼,而它們炸到了藩城城牆上時,也猶如巨人揮錘,很快就讓城牆出現了許多裂縫,最後好幾個地方出現了崩塌。


    原本被視作庇護的城牆,現在卻在大漢軍隊的轟擊下輕鬆就垮塌了,簡直就像是敲開蛋殼一樣簡單。


    這一事實讓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無以名狀的恐懼,很多人張開嘴怪叫,但是因為被剛才的大炮震傷了耳膜的緣故,他們卻聽不到自己和旁人的怪叫,石塊和殘肢在空中飛舞,然後慢慢飄下,簡直是來到了一個非人的世界當中一樣。


    然而,漢寇給他們的打擊還遠不止如此,隨著炮擊的結束,高喊著口號衝鋒的漢寇,如同潮水一樣向已經殘破的久留米藩城衝了過來。


    原本指望能夠擊退他們幾次進攻的內藤忠重,現在已經完全絕望了,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在大漢毀滅性的炮擊之下,城牆已經毫無作用了,而藩兵乃至他自己的幕府兵,士氣也已經完全垮塌了。


    果然如同他所料,漢寇衝到了城牆的缺口下時,極少有士兵在抵抗,就算有些人勉強抵抗,他們也很快被漢寇所殺。


    現在,漢寇眼看就要衝進城牆內了。


    就這麽完了嗎?


    內藤忠重腦中空白,呆呆地看著這一切。


    但是很快他就迴過了神來,然後馬上走下了城牆,也不管自己的部下們了,直接就衝迴到了天守閣當中,這裏已經沒有幾個人了,就連侍女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老中大人,漢寇發動進攻了嗎?”看著麵無人色的內藤忠重,留在閣中的藩主有馬忠賴忐忑不安地問。


    有馬忠賴今年不過三十歲,他也沒想到自己剛剛繼承藩主之位,就碰上了這樣的倒黴事。


    “是啊,他們發動了。”內藤忠重以一種詭異的沉靜迴答。


    “那你怎麽迴來了?現在城前需要大人指揮啊!”有馬忠賴急了。


    “指揮?還指揮什麽?”內藤忠重哂笑了起來,“大漢已經攻破城了,今天……不,下午這裏就要陷落了。”


    “什麽!”有馬忠賴大驚失色。


    “我們剖腹吧,藩主。在大漢打進來之前,我們得盡忠了。”內藤忠重也沒有多話了,他拔出自己的佩刀,然後冷冷地看著有馬忠賴,“我先為你介錯,然後再自己剖腹。”


    他知道有馬忠賴嚐試過對大漢投降,而他,也絕不會讓有馬忠賴死在自己之後。


    在有馬忠賴腹部中刀的屍體旁邊,一片茫茫的血泊當中,聽著原來越近的漢寇士兵的嘶吼聲,內藤忠重茫然看著大廳的天花板,然後將佩刀指向了自己。


    “人生五十年,不過一場幻夢而已。”他喃喃自語,“將軍大人,多保重。”


    隨著一聲沉悶的輕響,幕府在九州的統治,就此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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