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怒氣,驟然從周璞的心中升騰而起。


    島津家巨大打算隻把作戰的範圍限定在九州和西日本,而不願意進軍身為幕府根據地的關東,那就代表他們並不打算竭盡全力來幫助大漢軍隊,反而存著把自己等人推上前線自己作壁上觀的心思。


    雖然在趙鬆等人原本製定計劃的時候就沒打算靠著這些大名來幫助自己和幕府打決戰,而且根本就沒想著從九州一路沿著京都走陸路推到江戶去,但是島津家都到了這個時候,還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實在讓周璞有些惱怒。


    而且,這個消息如果到了京都再公布的話,一定會讓自己在日本朝廷那邊損失不少威信,甚至可能影響到他們的立場,這次東鄉重方肯提前說,總算看在大家交情的份上幫了一個小忙了。


    島津忠恆,我遲早會讓你們明白我還有大漢絕不是好擺布的,他心裏暗想。


    “貴藩這個要求,也太奇怪了……”周璞皺了皺眉,強忍住了心裏的怒意,“打仗,自古以來都是要全力以赴的,哪裏有開打之前就給自己限定作戰範圍的道理?再說了,我軍乃是客軍,本來就需要貴藩這些本土勢力的幫助,若沒有諸位的協力,我軍豈不是要平白多麵臨不少傷亡?”


    “這是我們藩內的家老們共同參議之後得出的結論……就算是藩主本人,一時也是無法更改的,很抱歉,大人。”東鄉重方有些遲疑地道了歉,“藩主最近為了排除異見,已經觸動了不少人的利益,若要是再無視全體家老們公議下的意見,恐怕反而會引發藩內的不滿情緒,還請大人體諒。”


    這話周璞卻聽著覺得不盡不實,以島津忠恆原本的控製力,再加上他最近又鐵腕清洗了那麽多反對派,家族內部的實力派們肯定已經沒有幾個人再敢跟他別苗頭了,他若是要強力推行,根本不會有人反對。之所以推說是什麽家老會議的決定,恐怕是為自己找一個理由吧。


    他的猜測也確實屬實,這原本就是島津忠恆的意思。德川家在關原合戰當中給島津一家、乃至所有反德川大名們所留下的陰影實在太重了,十幾萬大軍對壘,結果還沒有真刀真槍殺上幾場就已經大軍潰散,實在讓人一想起來就心頭發涼。


    島津忠恆固然對大漢的軍隊和軍力極有信心,但是他覺得關東是德川勢力的腹地,若再次深入關東的話,恐怕難免會受到很大的損失,島津忠恆當年受過那樣苦他可不敢冒險讓整個家族又試一次了。


    況且,島津家跟隨大漢起兵,固然是有要擴張自己勢力的意願,但是並沒有一舉趁機取代幕府成為整個日本主宰者的打算——這已經超過了薩摩藩的實力極限,而且大漢也未必會容忍打爛了一個幕府又出現一個新的幕府。


    既然拚命打沒好處,那又何必拚命打,島津忠恆的盤算裏,隻要借助大漢把京都和西日本打下,然後就可以觀望形勢坐等大漢去與幕府決戰了,若是大漢真的推滅了幕府那自然最好,可若是大漢做不到,那就至少能夠維持住一個東西日本對壘割據的局麵,而那時候島津家就是朝廷所必須仰賴的棟梁了,而家族勢力自然會一掃之前的陰霾,達到一個新的高度。


    周璞雖然無法完全看出來對方的盤算,但是自然也能猜出個大概來,既然木已成舟,他表麵上不再提出什麽反對意見,心裏卻已經對島津家存了幾分反感和警惕,打算在戰後想辦法限製島津家的勢力過度膨脹。


    從長州藩出來之後,他們一路沿著海濱往東北走,很快就進入了廣島藩的地域之內。


    廣島藩和長州藩的邊界戒備十分森嚴,他們接受了藩內武士們的嚴格排查之後才得以繼續前行。在邊界上,他還看到了不少防衛工事,廣島藩對長州藩的戒備心之重可見一斑。


    作為德川幕府精心設計的一環,廣島藩一開始就是為了牽製毛利家的長州藩而設立的,初代的廣島藩主是當初和石田三成等人不共戴天繼而投奔德川家康、身為五奉行之一的福島正則,而這個藩擁有四十九萬石的領地,也正是為了壓製住毛利家的領地。


    後來福島正則因為被德川幕府嫌忌於是被轉封,廣島藩落到了五奉行當中的另一人淺野長政的兒子淺野長晟手中,淺野長晟在去年已經過世了,現在繼承了藩主之位的是他的兒子淺野光晟。這位藩主也是親德川的,因此他延續了福島正則對長州藩的敵對政策,一直對小心提防著毛利家。


    而在周璞看來,這個擁有四十多萬石領地的廣島藩淺野家,他們肯定是會繼續站到親幕府的立場上的。而且因為他們在山陽道諸藩當中擁有最大的領地,又擋在了前往京都的必經之路上,因此周璞將他們看成了未來最大的敵人,小心地在一路上收集有關的情報,就連各地的人口分布也對商隊的人進行諮詢。


    也許是因為和周璞有著同樣心思的緣故,東鄉重方和江夏明賢也同樣開始悉心地觀察自己經過時所看到的道路和周邊的一切,再也不複之前的輕鬆。可見島津一家也將淺野家視作了危險的敵人。


    就在這一支商旅走走停停的旅途當中,周璞終於來到了京都。


    和其他戒備森嚴的要塞城市不同,京都地勢要平坦得多,也沒有太多高聳的防禦建築,讓一路上見慣了高牆要塞的周璞感到頓時心裏舒暢開闊了許多。


    他自然沒有真的到處跑去遊山玩水,而是先找了一個店家投宿。


    京都雖然在戰國時代屢受戰亂損失很大,但是在幾十年大體的和平當中已經恢複了不少元氣,商業也變得繁盛了起來。京都附近就是日本本土紡織業的中心,有大量的從業人員,商旅往來也十分頻繁。


    一行人安頓好了之後,周璞就借著遊覽的借口和幾個商人一起出去了,然後帶著橋本實村所留下的信息,來到了橋本家的居所外。


    橋本家的家格並不高,隻是西園寺家的一個旁支分家、公卿第四等級的羽林家而已,他們一家在簡陋的街區當中,因為家祿也隻有五百石,隻能和一個高級一點的武士相比,所以維護也十分馬虎。不過好處也就在這裏——正因為這裏簡陋而且地位不高,所以根本不會有什麽人關注。


    橋本實村是通過過繼來到橋本家成為繼承人的,而他的養父橋本實勝已經過世,現在橋本家隻有他和他的弟弟橋本實清當家。橋本實清也是知道內情的,他的哥哥離開了家之後,橋本家一直都由他本人來打理。


    因為收入不高,所以橋本家並不大,而且沒有幾個仆人,不過當周璞來到了門前時,卻有一陣陣笛音傳入到他的耳中,聲音空靈而又縹緲,但是又控製得很好,聽得出來經受過多年的訓練,這笛音繞耳,倒與周圍的簡陋環境並不搭調。


    周璞並不知道,此時在宅邸當中演奏笛子的並不是家仆或者專業的樂師,而是橋本實清本人。而且橋本家世世代代就是以吹奏笛子為家業的。


    將日常生活儀式化是貴族的本能,這樣一是可以增加自己身上的神聖感和神秘感,二來也可以借此來區分開平民,將職業圈子固化,排斥平民的擠入。


    藤原家壟斷了絕大部分公卿職位之後,因為人口繁衍,出現了一個個支流,為了給這些支流找到立身之本,公卿上層給下層規定了一些固定職業,讓他們負責在平日裏或者儀式當中以固定的角色充任,這就被叫做家業。橋本家分配到的家業是笛,經常要在儀式當中演奏笛子,還有不少家族分配到了笙或者花道書道等等家業,甚至還有世代以庖丁道(日式料理廚藝)為家業的公卿家族。


    日式庭院的門很小,而且圍牆也很矮,看上去有些局促,不過勝在幽靜。


    周璞小心地敲了敲門,他有節奏地敲擊著房門,先敲了五下,然後再敲三下,最後又敲了五下。


    當周璞開始敲門的時候,原本一直悠揚的笛聲突然停住了,庭院裏麵一片寂靜,除了他的敲門聲一直在庭間迴蕩之外,再也沒有了別的聲音,好像有人在細細地數著他的敲門聲一樣。


    敲完門之後,周璞還是一言不發,靜靜地等在門外。


    沒過多久,門就被重新打開了,一個老年仆人探出頭來,當看到周璞之後,他立馬再往旁邊張望了一下,確定沒有人在看著這裏之後,他朝周璞招了招手,然後帶著周璞走了進來。


    因為周璞的打扮和發型與一般的武士毫無區別,所以雖然他是按照橋本實村事前留下的方法來敲門,但是這個仆人還是滿懷疑慮。


    “您是何方人士?”他以一種略帶提防的語氣問。


    “我乃是大漢駐長崎商館的官員,為了貴家主的事情特來登門拜訪。”相比於他們,周璞就要大膽地多,他大大方方地表明了身份,“這幅打扮隻是方便從九州過來而已,請帶我去見見你家主人。”


    當周璞說出了自己的身份之後,這位老仆人瞪大了眼睛,仔仔細細地又將周璞來迴打量了幾圈。


    “好了,你這樣看也看不出個結果來,帶我去見你家主人吧。”周璞有些不耐煩了。“若我是對你們心懷惡意的人,哪裏還需要和和氣氣地過來拜訪?”


    他這麽嗬斥了之後,老仆人臉色又是一變,但是看到周璞還是成竹在胸樣子,他慢慢也覺得對方說得有理。


    “請隨我來吧,大人。”


    他轉身帶著周璞穿過了玄關後被精心打理過的花草叢,走進了宅屋當中。


    日式的宅屋都是木製的結構,而且使用木製拉門互相溝通,周璞換上了宅內的木屐,來到了宅邸最內部。而這時候,橋本實清早已經等在了那裏。


    日本的庭院本就局促,因為把窗門都關了,所以房間內更加顯得昏暗,讓氣氛陡然變得有些凝重。


    相比哥哥橋本實村,橋本實清要更加斯文許多,而且因為經常身居宅中的緣故,他的膚色要蒼白許多,再加上樸素的打扮,周璞第一眼看上去,覺得好像就和他少年時代的那位私塾老師差不多,天然地多了一分親近感。


    老仆人走到了他的身邊,然後恭敬地跟他說清楚了剛才自己的所見所聞,和那個老仆人一樣,橋本實清最開始也一直在打量著周璞,似乎在確認他的身份。“既然您說是我兄長叫過來的,請問您有帶什麽信物沒有?”


    “你的兄長可要比你大膽得多。”周璞有些不耐煩了,直接就跪坐了下來,然後頗有些傲慢地看著對方。“我是看了你們求情的國書才過來的,為的幫你兄長的忙,為的就是解救你們,結果你還在怕這怕那,豈不是可笑?要信物的話,倒是沒有,不過信倒是有一封。”


    一聽到周璞居然說到了國書的事情,橋本實清心裏卻就大概確認了對方的身份——如果幕府或者別的其他人真的知道了這些事,他們又何必再來試探自己,直接抓起來不就好了。


    他勉強定了定神,然後揮手讓身邊的老仆人離開,並且囑咐他注意四處的情況,不允許任何人接近這裏。


    “鄙人周璞,現任大漢駐長崎使館觀察使,因為接待了貴國朝廷的使者,而且痛陳貴國朝廷種種受到欺淩的實例,所以對貴國朝廷如今的處境心生惻憫,想要過來京都探訪一下,看看是否確有其事。”等到隻剩下兩個人以後,周璞仍舊不慌不忙,“現在你應該相信了吧?”


    看他居然說得這麽明白了,橋本實清也收迴了自己的一切懷疑,他頓時就臉色一變,然後快速地向周璞跪了下去。


    “這……天使駕到,有失遠迎,還請恕罪!茲事體大,不得已隻能小心防備,失禮之處,也請天使恕罪。”


    “既然是在做大事,小心謹慎是應該的,何錯之有?”周璞倒是並不在意,“不必拘禮。”


    “謝天使。”橋本實清重新抬起頭來,然後頗為關切地問,“請問家兄現況如何?”


    “他現在很好,在我動身前來京都之前就已經被我們送出了日本,現在大概已經到了我國的京城了吧。”周璞微微一笑,“本來我們的意思是他幹脆留在長崎等待消息的,不過他職責在身,報國心切,一心想要前往我國,麵對天子陳情。不得已之下我們隻好答應了他的要求。為了安全地把他送出日本,我們可是廢了很大的心思啊……”


    “這麽說來……家兄忠心耿耿,忠於得到了償報了嗎……”橋本實清聽完之後,突然熱淚盈眶,“能得見中國天子,這是莫大的福緣啊!”


    他激動,並不是僅僅為了哥哥得到了一個麵見天子的機會而已,而是從中看到了大漢的態度——若不是對他的提議感興趣,這些大漢在長崎的官員也就沒有必要冒著巨大的奉獻將他送出去了,雖然這些大漢官員未必能夠決定軍國大事,但是他們的態度應該對中國的朝廷是有影響力的。


    如果他的任務真的圓滿成功,並且一切都如同希望中的那樣發展的話,不光朝廷可以借機重新真正地統治日本,就連橋本家也可以借此機會一躍而起,拜托如今的窘迫狀態,成為公卿當中最有實力的家族吧……


    “對了,剛才天使說有家兄的一封信捎帶了過來……不知天使能否交給我呢?”激動了片刻之後,橋本實清總算恢複了鎮定。


    “信本來就是要給你的。”周璞仍舊微笑著,然後從自己的懷裏拿出了橋本實村寫迴來的信件,遞給了對方,“不過,以後不要叫我天使了,聽上去太奇怪了,就叫我周大人吧。”


    “是,是。”橋本實村一邊連聲稱是,一邊接過了信,拆開了看了。


    一張開這些信紙,橋本實村並沒有首先確認內容,而是先看了一下信上的字跡,然後又確認了一下幾個特殊標記和落款,然後發現一一屬實,至此他才徹底放下了心來,對周璞的身份確定無疑。


    接著,他仔細地閱讀起信來,然後很快就為信的內容所震驚,就連手都微微地發抖了起來。


    周璞自然早就知道信裏麵寫的什麽,所以他一點也不著急,隻是靜靜地跪坐在一邊,仔細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在他的注視下,橋本實清原本蒼白的臉慢慢地變得發紅了,手也抖得越來越厲害,直到最後,他勉強地將信收了下去,然後抬起頭來看著周璞。


    “周大人,貴國……貴國這是之前就已經決定要討伐幕府了嗎?”


    “是的,其實在下正是奉天子的諭令,前來日本聯絡對幕府不滿的勢力聯合起來一起幫助我們討伐幕府的。”周璞從容地點了點頭,“所以這不是正好嗎?貴國朝廷想要討伐幕府,我們也想要討伐幕府,我們天然地就應該聯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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