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賠錢又有多大用?”賀景堃還是搖頭,“我們要的不是錢是銅,總不能用金子銀子鑄炮吧?現在那邊催問過來了,我說銅給不了,你們拿錢去吧,貴使覺得我用這種說法能夠讓同僚滿意嗎?”


    “在下慚愧……”柳生元齋頭更低了,從他身上再也看不出多少當年劍士的豪氣來,“還請大人再從中說項一下。”


    “我說項歸說項,可是光說有什麽用?他們要銅我總不能光說幾句就含混過去吧?”賀景堃禁不住失笑了,“貴使一路遠道而來,確實是辛苦了,我也不瞞你,我們外貿司的人,都知道出海貿易是個麻煩事,隨時都有天降橫禍,所以很多東西都做了準備,以應對不時之需。銅的話我們之前也做了些庫存,堆放在倉庫裏。現在各個部門跟著我們要,我們是在拿著庫存來頂的,可是這庫存又不能頂一世吧,我看按現在這個用法,恐怕支撐不了三兩個月就會告罄了,如果那時候還沒有新的銅補過來,我這邊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所以貴使就明白告訴我吧,兩三個月內能不能恢複對我國的銅礦出口?如果能的話,大概是多少?”


    “大人,這個在下是會一力促成的,爭取盡快讓幕府恢複出口。”柳生元齋總算抬起了頭來,不過臉上還是有些為難,“不過,大人也知道,我們出口的銅都是要從礦裏麵精淘出來並且運輸到長崎的,中間肯定要花上一段時間,可能……可能……兩三個月內能發出來的銅確實不多。不過大人請放心,我們之後會加大銅的產量的,爭取明年一起補足貴國的缺口需求。”


    眼見對方還是這樣的答複,賀景堃臉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富態的臉現在看起來倒有幾分黑氣。“怎麽,貴使莫非是覺得我這個人好說話,就可以隨便擺布嗎?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是不是當我國就可以任由貴國擺布?”


    “大人息怒!”柳生元齋連連告罪,好不容易才讓他臉色慢慢轉晴。


    “我沒想過怒,是你們讓我不得不怒的!”賀景堃還是緊皺著眉頭,“我們一直都是好言好語來跟貴使商量的,然而貴使卻總是這個理由那個原因的,就是不肯表示誠意。說到底,這是貴國一意孤行所造成的結果吧?不說兩國邦交了,就算正常做生意講究的還是誠信,哪有這樣行事的道理?貴國幹出了這樣的名堂,我們還是耐著性子跟貴國交涉,好言好語跟著貴國商量,難道這還不夠嗎?”


    “大人說得在下慚愧不已,確實無可辯駁……”柳生元齋的臉色也很沮喪難看,“說到底這是有些人考慮不周的結果,隻是現在大錯已經鑄成,隻能按照現在的情況來辦了,還請大人海涵。在下可以跟幕府明確說清,此事下不為例。”


    “你們就想要用‘沒辦法’這三個字,讓我們接受這些結果嗎?貴使可是有些想當然了。”賀景堃仍舊不讓步,“再說了,我都已經跟你說清楚了,我們承受不了貴使給出的辦法的,貴使應該做的是另想辦法,而不是再跟我等訴苦,幕府的事情我等是管不著的,也沒有興趣去管。貴使如果做不到,我們就隻好另想辦法了,畢竟我們外貿司也不是全部屍位素餐的,總有人可以管管和日本貿易的事情,隻是到時候還請貴使好好跟幕府解釋一下啊。”


    他的話說得這麽不客氣,也讓柳生明白了,大漢的立場已經比較堅定了,兩三個月,最遲半年內必須恢複正常供應,而且補齊之前的出口缺口——沒有轉圜的餘地了。


    按照他言下之意,如果做不到,那麽外貿司也會做一些影響中日貿易的事情,甚至可能還會中斷貿易。那時候自己的位置也就不安穩了,上麵一定會追責的——雖然責任本來就不在自己身上。


    而大漢如果斷絕了日本的貿易,那日本所受的傷害要比大漢沉重得多。好不容易恢複了兩國邦交,而且一點一點擴大了貿易,要是又變成了前明時代那種不相往來的狀態,豈不是太過可惜,他自己的前途和名望,豈不是也會毀於一旦?


    不管怎麽樣,一定要想想辦法,解決這個銅出口的問題,哪怕將佛堂的銅器來抵數,也要維持住貿易維持住中日之間的關係——要是發生什麽不測事態,他簡直不敢想象後果。


    “大人的意思在下明白了,在下一定修書迴國,讓幕府把握現在的事態,馬上予以解決!”他站了起來,然後深深一揖。


    “貴使有這樣的誠意倒是挺好的,要是幕府上下都是貴使這樣行事,那我們就少了好多麻煩了。”賀景堃的臉色總算和緩了下來,“這段時間貴使就在京城住下吧,大家通力合作,把這個糾紛給解決掉。”


    “嗯?”柳生元齋一下沒反應過來。“大人要在下留在京城?”


    “貴使不留在這裏,上麵怪罪起來,可不是我一個人能夠擔待得起的。”賀景堃冷笑了,“貴國這個大手筆,已經驚動了司長和商相大人,說不得他們什麽時候就要召見貴使問清情況,難道貴使在天津能夠隨召隨到嗎?不過,貴使大可放心,我們商業部有的是招待的地方,不會讓貴使住得委屈了……”


    “在下明白了,謝謝大人。”柳生元齋不再考慮,答應了對方的要求。


    很快,再說了幾句客套話之後,賀景堃以還有公事要辦為由,將柳生元齋客氣地叫出去了,接下來自然會有人帶他去商業部專門的豪華驛館裏麵住宿。


    要不是上麵命令大家要拖住你們,誰跟你們這麽客氣啊……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賀景堃心想。


    同樣的一天,在離京城千裏之外的高麗漢城,天氣卻和豔陽高照大漢京城迥然不同。


    天空陰沉沉的,雲很厚,空氣當中濕氣很重,還下了蒙蒙細雨,微雨夾雜著冷風,將寒氣直往每個人的身體裏鑽,讓這個早春變得和冬天一樣寒冷。


    每個人都低著頭,縮著身子裹在衣服裏前行,就連王宮內的侍衛也不例外,在陰沉的天空下,就連景福宮的瓦片和宮牆都好像染上了一層灰色,讓人心情不免鬱鬱。


    這種感覺,在覲見大王的高麗朝臣金藎國身上尤其厲害,他穿著一身寬袍的朝服,因此冷風一直在往身上灌,凍得厲害,但是為了朝臣的威儀他又隻能忍耐,所以臉色有些發青,十分難看。


    不過,他的心情抑鬱,並不僅僅是因為早春寒雨而已。


    國勢艱難,作為大臣,又怎能不憂心如焚?


    雖然標榜自己是“小中華”,但是高麗畢竟不是一個財力豐沛的大國,所以宮廷修得十分精小,看不出幾分中朝紫禁城的氣派,占地也並不很廣,從南麵的光化門的偏門進來之後,很快他就走入了宮中伸出,。


    不過雖然建築沒氣派,多年的綱常教化倒讓這些高麗大臣們十分謹守禮節,在宮中的行止態度都十分恭敬。金藎國自然也遵守著法度,亦步亦趨地跟在了宮中的衛士後麵,即使滿腹的心事,也還是保持住了朝臣的應有風度。


    越過了國主和大臣們舉行朝會的勤政殿之後,他來到了國主日常處理國事的思政殿當中,然後在一位侍從的帶領下走入了殿中。


    一進殿中,他就發現國主李琿正半躺在禦座上,閉目養神,而旁邊有一個侍從正拿著奏章在他身邊誦讀。


    他沒有遲疑,馬上就亦步亦趨地走到了殿中,然後恭恭敬敬地行禮跪拜了下去。


    “臣金藎國,叩見陛下!”


    聽到了他鏗鏘有力的唿喝聲之後,國主李琿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勉力掙紮著從禦座坐了起來,然後輕輕地做了個手勢,示意侍從離開。


    接著,他睜開了眼睛,定定地看向了金藎國跪拜的方向。


    然而,雖然他看向了這個方向,十分渾濁,沒有眼珠和眼白之分,反而是渾渾噩噩的肉色,看上去著實有些駭人。


    這雙眼睛,是完全沒有視力的。而且,這是被人人為弄瞎的。


    高麗國主李琿,一生當中經曆了無數驚心動魄的大事件,受過慘痛也給人以慘痛,這雙被人用石灰燒瞎掉的眼睛,就是他這一生經曆的一個證明。


    他經曆過諸位王子奪嫡的驚心,經曆過倭寇入侵的恐怖,經曆過榮登大位生殺予奪的快意,經曆過殺兄殺弟的決絕,經曆過被人發動政變篡位、燒瞎雙眼的慘痛,當然也經曆過被大漢強行重新扶迴王位的幸運與惘然。


    他的頭發已經大部分花白了,神色也是一片木然,和這雙已經廢掉了的眼睛竟然倒也有些相得益彰。又有誰能夠從這木然的表情裏麵看出他的心中所想呢?


    “愛卿平身。”他隨意地揮了揮手,示意金藎國站起來。


    然後,他也不拖泥帶水,直接說了下去。


    “今天把愛卿叫過來,是因為李珂從中朝那裏傳過了消息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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