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他將自己同楊漣的那次交談原原本本地轉達給了魏廣微。


    “糊塗!公公糊塗了啊!”還沒聽完,魏廣微就痛心疾首地喊了出來,“那楊漣是出了名的剛直的,公公把錢交給了他,他肯定不會截留分潤給黨徒,那那些人就念不到你的好!如果不得到公公的好處,他們又怎麽肯為公公說話呢?再說了,楊漣這種糊塗人,又豈肯為了公公和同黨和天子翻臉?公公……這錢就是命,公公是把命送給了東林小兒啊!”


    賄賂朝臣,結交同黨,這是聰明;給錢給忠直之人,讓他們為國辦事,反倒是糊塗。


    這大明,到底是怎麽變成如今這樣的?


    魏忠賢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念頭。


    好像,從很久很久之前就是這樣了吧。


    荒謬,太荒謬了。這樣的國,又怎麽可能不敗壞呢?!


    一瞬間,魏忠賢的心中豁然開朗,好像明白了一個道理。


    不管是閹黨在位,還是東林眾正盈朝,這大明,終究還是救不了的。


    難以形容的痛苦,一瞬間湧上了魏忠賢的心頭。


    “既然如此,那公公隻好按我的下策來行事了……”痛心疾首了好一會兒之後,魏廣微終於勉強定了定神。


    “不必說了。”


    “公公?”


    “不必說了。你的上中兩策,已經是兇險無比,那下策就算用了,又能比如今好上多少?”魏忠賢揮了揮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好說的,聽天由命就是了!咱家……咱家已經不想拚了……”


    “不想拚了……”魏廣微眼中的精光,也隨之慢慢地黯淡了下來。


    他重新注視魏忠賢。


    然後,他發現這已經是一個頹喪而且失去了全部意氣的老人。


    僅僅是一個老人而已。


    衰老,萎靡,看不到原本那種雄心勃勃的旺盛精力。就算沒有天子的詔書,他的生命也會很快被奪走吧。


    他隻是在等死而已了。


    既然如此,那確實多說無益了。


    “公公……既然公公如此說,那學生確實無話可說了。”魏廣微聲音顫抖著,然後站了起來,深深地朝魏忠賢作揖,眼角中也微微泛出淚花,“學生隻想請公公好好保重!”


    “到了咱家這個年紀,保重不保重也就這樣了,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撐到到皇陵的那一天。”魏忠賢苦笑,“如果能到得了那裏的話,咱家也得好好地跟反思己過才是。”


    “公公對大明,已經再無所負了,何須如此!”魏廣微沉聲說,“東林小兒現在攻訐不停,恨不得把全天下的罪過都攬到公公一個人頭上,現在他們得勢沒辦法,隻是上天有靈,公公一定會平反昭雪的!”


    接著,他再度向魏忠賢深深作揖,然後才慢慢地轉身離開。


    魏忠賢一直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他的背影,等到他的背影消失的時候,他心裏也知道,整個曾經煊赫朝堂、不可一世的閹黨,也正式在大明煙消雲散了。


    再也沒有人可以搭救得了自己,也再也不會有人來試圖搭救自己了。


    “就這樣也好。”


    送別了魏廣微之後,魏忠賢的精神狀態明顯變得更加糟糕了,他經常陷入沉思當中,時不時長籲短歎,眉頭一直緊皺,看上去憂心忡忡,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憂心什麽。


    劉鬆平和齊望兩個錦衣衛也沒有興趣去管他心裏高興不高興,一路上護送他離開了保定府。


    出了保定府往南行,然後穿過了真定府的深州冀州一路,他們很快就來到了廣平府的地界,隻要再向南行,他們就可以走出北直隸進入河南了。


    出於之前的教訓,他們一路上更加小心,也不去大的集市留宿,以免驚動他人。


    這份小心,不僅僅是在提防魏忠賢在東廠和朝中的敵人,更加是為了防備趙進。


    沒錯,他們現在離趙進的勢力範圍越來越近了。


    因為之前的議和條款,現在山東已經成了趙進的地盤,他們不得不小心地選擇路線,以便繞過山東地界,躲開他們有可能的幹擾。


    然而,和之前行路時的荒涼不同,這一路上,道路上到處都是衣衫襤褸的流民,正在和他們一起朝南方趕。


    這些流民個個麵黃肌瘦,有些人甚至瘦的皮包骨,看得出來已經餓了很久,就連走路都有些歪歪扭扭;他們的臉色都十分奇怪,平淡中透著一股絕望的麻木,好像看淡了生死的哲人一樣。寒風在他們旁邊唿嘯,但是他們卻好像一無所覺,隻是呆呆地朝前麵走著,好像前方有什麽在等待著自己一樣。


    這些流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相互之間絕少交談,好像饑餓已經讓他們失去了一切欲望,行屍走肉般地前行就已經成為了他們生存的唯一意義似的。


    大多人的鞋子已經成了灰土色,被磨出了破洞,有些人甚至都沒有鞋子,就這麽赤腳在幹裂的地麵上走。深秋的寒風當中,一路上不斷有人倒在地上,有些人再也沒爬起來,還有瘦骨嶙峋的孩童在已經奄奄一息的父母身邊啼哭,但是更多的人隻是看也不看地繼續朝前走,他們的臉上都隻有一種死灰色。


    這種景象,讓三個才剛出京城的人心中有些發寒。


    這還是北直隸呐,怎麽就變成這幅模樣了?


    “何以……何以如此啊!”魏忠賢的嘴唇微微顫抖了。


    雖然他也是在民間長大,但是當時他離開家鄉的時候,還算是萬曆年間的好時光。後來在京城呆了這麽多年,他哪裏又有多少機會知道京城外麵的世界?


    在他權傾朝野的時候,想要得知地方上的情況,隻能通過地方官員的奏報,雖然他心裏知道那些奏報肯定不盡不實,大明現在舉步維艱,百姓的生活肯定困苦。但是他沒有想到,這才離京城不過幾百裏,就已經是這幅模樣。


    齊望的心裏也和他一樣難受。


    朝政紊亂,上下昏昏,貪腐橫行,庸官遍地,到處流民和饑民在饑寒中受苦……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還不就是因為你們這些禍國殃民的權奸!


    一想到這裏,他的怒火就難以抑製,狠狠地瞪了魏忠賢一眼。


    “你等欺瞞聖上,把天下敗壞成這樣,都是你等的錯!”


    “是我等的過錯……”魏忠賢頹然垂下了頭,自己也覺得自己過錯甚深。


    他長歎了一口氣,然後望了望這一路上絡繹不絕的流民,隻覺得自己這一生毫無建樹。


    “隻盼著孫閣老和楊閣老兩位輔臣能夠力挽狂瀾!”


    “幾位老爺,能否幫幫老兒,賞老兒一口飯吃……”就在這時,旁邊突然擠過來了一個頭發花白的老者,向他們祈求。“老兒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他臉色枯黃,聲音有氣無力,看樣子就算不如說的那麽窘迫,恐怕也差不多了。


    齊望和劉鬆平對望了一眼,然後齊望從自己的行囊裏麵拿出了一些幹糧,遞給了老者。


    他們知道自己也幫不了所有的人,但是多多少少能幫一個也好。


    “謝謝老爺!謝謝老爺!”老人快速接過了幹糧,然後迭聲道謝,齊望花了老大的力氣才沒有讓他跪下來。


    然後,他以齊望都難以看清的速度,直接將幹糧一把塞入到了他的口中,然後大嚼了起來。


    “你慢點吃吧,小心噎著!”這淒慘的樣子讓齊望看得心生憐憫,連忙將自己的手囊也給遞了過去。老者接過水囊連忙也喝了下去。


    咕噥咕噥幾下,老者就將這份幹糧給吞了下去,然後臉色變得微微泛紅,都重新煥發了精神,好像被重新注入了活力。


    “多謝老爺!”他再度向齊望幾人道謝。


    “不必道謝。”齊望擺了擺手,然後有些好奇地打量了老人,“敢問老丈,現在為何有這麽多流民充塞道路啊?”


    “為何充塞道路?”老人的充滿了皺紋的臉上,浮現出了淒慘的苦笑,“若不是在本鄉本土活不下去了,老兒等人何必逃離桑梓啊!”


    “老丈這是何意?”齊望微微一驚。


    然後,他再度打量了一下這個老人,發現雖然同樣衣衫襤褸,但是他比之其他人氣色稍微要好一些,言行舉止也能夠看出和其他人有些不同,顯然之前家境要比其他人要好上不少。


    “不瞞老爺,老兒本來就是廣平府本地之人,家裏雖不算富裕,但是也略有幾畝薄田,也算是讀過一些書……”老人滿麵苦澀,白須在寒風當中微微顫動,“隻是現在年景實在太差,一年比一年難熬,最近還經曆了兵災……現在家中已經被亂兵洗劫一空,所以現在隻好流離失所,找一處太平地方乞活了……”


    “兵災?”這下就連魏忠賢也有些驚詫了,“可是前陣子的趙賊亂事?”


    “確實如此……”老人頹然點了點頭,眼角中出現了淚花。


    一聽到老者如此說,齊望心中頓時充滿了怒火,他手上緊緊地握住了刀,義憤填膺。“可恨這趙賊,喪盡天良!必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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