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不能過得糊塗。”王友山迴答一句,他頭發散亂,簡單用根布條係著,胡須雜亂,但渾身卻幹淨的很,牢房裏還有桌椅家具,桌麵上還擺著白瓷的茶壺茶杯,旁邊還有幾本書放著,筆墨紙硯則是在另一邊,如果不是身處大牢,這分明就是尋常讀書人的書房所在。


    如果真是尋常讀書人,恐怕還置辦不起這麽寬敞的書房,這牢房除了窗戶小些之外,其餘再也沒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各處都打掃的幹淨,不仔細聞,甚至都覺察不到異味。


    而且這一處牢房周圍的監室都是空著,隻有王友山這一處有人,偌大的房屋,空蕩蕩的隻有他這麽一個犯人。


    “辛酉年九月十三,今日..。”王友山磨墨蘸墨,提筆在紙上寫道,寫完這幾個字之後,突然覺得心煩意亂,將紙揉成一團,直接丟在了地上。


    在一開始被抓的時候,王友山倒是不怕的,心想兒輩已經做了好大事業,我這一死,無非是不能看他們大展宏圖,看天崩地裂而已,而且因為自己黨爭牽扯,兒子王兆靖那樣的才華卻沒辦法考中進士,科舉功名被自己連累的徹底封死,沒奈何才走了那條路,做父親的一死交代,也過得去。


    可時間一長,人的心思就發生了變化,王友山盡管暢達灑脫,也有見識心胸,可還是忍不住焦躁,然後心慌,開始害怕起來,尤其是這天牢內一切封鎖,根本不知道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這就讓人更難平衡。


    剛被抓過來,盡管那些番子將重金家產抄拿幹淨,可依舊沒有什麽好的待遇,住在髒汙的牢房裏,雖然沒有嚴刑拷打,可獄卒的喝問,不明身份的人物的逼迫詢問,讓王友山備受煎熬。


    “君子不黨,然後就是無人理睬,無人幫扶。”一個禦史莫名其妙的下獄,如果是都察院的其他人,早就在京師掀起了軒然大波,清流清貴會讓相關人等吃不了兜著走,可王友山被拿問,不少人都是樂見其成,左右空出一個位置,不知道多少人等著補上,這王友山就是不知好歹的不讓路,現在正好。


    有時候王友山也想,如果不是徐州事發,自己會不會被都察院的同僚上司,找個罪名誣陷罷官,可能也是下獄的下場。


    盤問徐州虛實,然後王友山寫報平安要錢的書信,那夥人逼迫的越來越近,王友山再怎麽慌張焦躁,也能看出來這是千刀萬剮的盤剝手段,給一次就會沒完沒了,至於放人,那根本不可能,最後十有八九是被滅口,防著把消息泄露出去。


    就在對方準備用刑的時候,事情突然有了轉機,似乎是某位宮裏的人出手,當時逼迫自己的那夥人極為著急,差點就要在這邊火並起來,最後隻能恨恨離開。


    本以為自己脫離苦海,卻沒想到被挪了個牢房,境遇大為改善,可依舊不放人。


    家產一文不剩,也買通不了獄卒,空口許諾,輪換的幾個獄卒聽著動心,卻沒有什麽動作,有人被說急了,隻是冷笑說道“莫要害我,你不知道這是誰在盯著。”


    這話更讓王友山凜然,他雖然隻是七品禦史,可見多識廣,自然明白京城大佬的手段,可這莫名其妙的到底是怎麽迴事,若真是謀反,自己被抓起來的時候,徐州那邊恐怕也打起來了。


    開始還能細想,到後來憋在這裏就要發瘋了,王友山也曾失態的大鬧咆哮,結果獄卒淡然處之,反正你在牢房裏做不得什麽,亂砸亂丟,獄卒罵罵咧咧的進去收拾,可也沒有動手泄憤。


    在這樣的對待下,王友山非但沒有寬心,反倒愈發忐忑,在天牢詔獄裏麵,受到這樣的善待並不奇怪,但這樣的善待斷不會出現在一個無依無靠,再無複起可能的光杆禦史身上,有起複可能,外麵有做官的同僚親朋,外麵有願意花銀子的家人親眷,在天牢詔獄裏過得舒服點不難,可王友山什麽都不沾,憑空落下這樣的待遇,就讓人糊塗了。


    京師的消息典故五花八門,什麽都有,從前關於這天牢詔獄的事情王友山也聽了不少,能這般自在,獄卒這般優容寬大的,也就是那麽幾個和天子有親戚關係的公侯伯,或者是內閣六部都察院裏麵的什麽大佬,要不然就是內廷大璫的關係關照,而這些,王友山同樣一個不落。


    王友山越來越忐忑焦躁,讀書做官養出的涵養氣度也被逐漸消磨,有時候王友山就想著自我了斷,自己痛快,也不必牽連兒輩,可卻怎麽也下不去決心,舍生取義,舍生忘死,這些事說來寫來都容易的很,真落在自家身上,卻難做的很。


    偶爾王友山也會想到,會不會是趙進他們在徐州折騰起來,讓朝廷投鼠忌器了,可徐州的局麵能和整個天下對抗嗎?朝廷中樞會在意區區的徐州嗎?想到這個,王友山自己就會忽略過去,太過匪夷所思,想了無用。


    一天天過去,王友山也忍不住自嘲自怨,若不是自家昏了頭,覺得小兒輩做出的局麵或許大有前途,跟著胡鬧,又怎麽會到今天的下場,他那膽大妄為的種種,如果當時能規勸幾句,或者勸他們不要這麽表露鋒芒,自己也不至於有今天,咎由自取和引火自焚,這兩個詞也當得上。


    “辛酉九月十三..”王友山又是在紙上寫了開頭,但卻沒辦法繼續寫下去,歎口氣之後將紙張揉成一團丟掉。


    到這個時候,王友山甚至希望自家沒這麽好的待遇,因為在原來那個地方,周圍還有同是下獄的犯人,能聊聊說說,不至於在這裏孤身一人,獄卒從來不搭腔。


    要不弄些酒菜來,今日再大醉一場,然後迷迷糊糊到明日,總歸好熬一點,王友山知道這麽下去,自己就會成為酒徒廢人,可越來越控製不住了。


    腳步聲?在這孤寂的牢房內久了,王友山對聲響敏感的很,這還不是獄卒交班的聲響,因為來的不止一個人。


    幹什麽的?王友山心中一陣激動,隨即又是惶恐,難道要處置自己了,難道要殺自己了,王友山的身體禁不住顫抖起來,事到臨頭,還是怕死,恐懼的厲害,還想再看看自己的獨子,還想迴徐州,當日就不該迴這個..


    正在胡思亂想,卻看到一個人搬了把太師椅過來,正擺在自己牢房的木柵前,看那人像是個聽差長隨的模樣,應該不是來處置自己的,那這是..


    一名穿著紅袍的中年人坐在了太師椅上,這裏好久沒有看到獄卒之外的人了,王友山控製不住自己的激動,失態失禮的盯著對方。


    怎麽看都是一位久居官場的精明文官,氣質也是極像,但加上麵白無須這個特征,身份也就唿之欲出了,這是內廷二十四衙門的某位人物,這等穿著做派,最起碼也是一位少監。


    王友山心不住向下沉,東廠捉拿自家下獄,能指派東廠的自然隻有司禮監的內官,現在又有內官來,難道還是處置嗎?


    不管王友山的胡思亂想,那位過來的紅袍內官卻饒有興味的觀察著王友山,臉色神情中帶著些掩飾不住的失望。


    “看王大人氣色不錯,想來在這裏沒有受什麽罪。”那宦官開口說道。


    “我..我,都來到這裏,還講什麽氣色,這位公公怎麽稱唿?”王友山一開口,卻發現嗓子已經啞了,聽對方語氣還算和緩,他也問了句。


    “咱家姓匡,在禮儀房那邊當差,王大人叫我小匡就好。”這內官微笑著說道。


    本來王友山坐在椅子上,聽到這話卻連忙站起見禮,隔著木柵頗為客氣的說道:“原來是匡公公,失敬失敬。”


    禮儀房就是司禮監禮儀房,是對所有內官宮人考核、獎懲、升遷的地方,和文書房並列為司禮監最為機要之處,這個年紀在這邊當差,將來必然是內廷某個衙門的太監,而且很大可能會做司禮監的隨堂太監甚至更高,在這裏,就好比外朝的翰林院,那裏麵的翰林都是將來內閣六部都察院的頂尖人物。


    通報身份之後,盡管雙方年紀差不多,可身份地位卻差得遠,王友山不敢怠慢,心中卻更是忐忑起來,這等高位的宦官來到這邊,到底要怎麽處置自己?


    “王大人不必多禮,這邊又不是堂上,咱們兄弟相稱如何,咱家叫一聲王兄,您喊一聲匡老弟就好。”匡公公說得很溫和。


    王友山更是錯愕,不知道該怎麽接話,那匡公公笑著說道:“王兄,聽聞貴公子少年英才,博學多聞,早早的就在應天府中舉,還是五經魁首之一,這真是了不得啊!”


    聽到說起自己的兒子王兆靖,王友山心中一凜,卻是冷靜了不少,他沒有多說,隻是搖頭苦笑著說道:“匡公公謬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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