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包點心直接打開給趙進吃,趙振堂坐在椅子上和廚房裏的何翠花閑聊,趙進在那裏邊吃邊仔細聽。


    陳昇的爺爺陳鵬當年跟隨戚繼光南征北戰,戚繼光在薊鎮做總兵官的時候,陳鵬求了個恩情迴到故鄉徐州。


    當時戚繼光威權正盛,麵子不小,幫陳鵬謀了個巡檢的差事,那時徐州還是運河樞紐,每天數不清的人、錢、貨經過,金山銀海一般,這個巡檢也是大有油水,要是沒有戚大帥這樣的背景靠山,這位置根本做不長。


    陳鵬做了四年,戚繼光失勢,這位置也做不下去了,好在他家本地大族,做巡檢這些年又處下了關係,所以即便不做這巡檢,也沒人圖謀他的財產,陳鵬便做了個安穩富家翁,他有一兒三女,女兒都嫁的不錯,兒子陳武自己開了個炭廠,徐州城內城外富貴人家,生火做飯都講究用炭,陳武做這一塊生意,也有不少進項。


    有錢無官的人家那就是塊肥肉,陳家很懂這個道理,早早給陳武弄了個衙門捕頭的差事。


    捕頭的位置當然比劊子手要高,而且陳家已經算本地土豪,權勢地位自然是趙家遠遠比不上的,因此雖然都在徐州知州衙門裏當差,當然和趙振堂也不會有什麽特別的交集,不過趙振堂還有個徐州衛百戶的身份,說起來也算六品武官,在陳武麵前也不怯場,一來二去,兩人倒有點交情了。


    這幾天的聽聞,從前迴憶,加上趙振堂剛才的解說,趙進腦子裏才有個完整的概念。


    “..陳武一個人拿著刀鞘放翻過七八個漕丁,家裏有傳授的,他家大小子已經練了幾年,沒想到卻被咱們家小進打翻了.。。”


    趙振堂坐在那裏,興致勃勃的說著,何翠花從廚房裏端出一盤炒菜來,聽到這個笑罵說道:“陳家也沒啥了不起的,你不是也在何家村一個人打走了四個嗎?”


    趙進立刻抬頭,沒曾想自己看著平庸胖大的父親居然還有這等事跡,趙振堂嘿嘿笑起來,搓著下巴上的胡須說道:“沒那本事,也娶不了你。”


    夫妻二人相視而笑,隨即反應過來孩子在旁邊,趙振堂幹咳了聲,坐正身體說道:“我這不算什麽,振興那才是了不得,那次我們兄弟和鄰村的人打架,他拿著杆子放翻了十幾個..”


    正說著,聽到外麵有拍門聲響起,趙振堂一拍手站起說道:“振興來了,我去開門,順便喂喂那猢猻。”


    何翠花搓手也要迴廚房,轉身前看了趙進一眼,趙進在那裏消化父母剛才的對話,何翠花卻以為孩子被嚇到了,笑著安慰了句:“小進不要怕,男孩子哪有不打架的,別打吃虧了就行。”


    這話趙進沒聽進去,他隻是在想,自己父親一個人曾經能打過四個,自己叔叔居然一個人能打十幾個,有這樣的底子和背景,自己學武還真對了。


    趙振興來到,飯菜擺好,大家落座,趙進打贏這件事讓三位長輩都很高興,趙振堂還特意拿了一小壇子酒出來。


    “大哥,我還是覺得小進應該學武,這對他有好處!”趙振興老話重提,一說這個,飯桌上就有點冷場。


    趙進看到父親趙振堂的笑容立刻消失,把酒盅的酒一下子幹了,何翠花笑容也有點僵硬,轉移話題說道:“振興,餅再不吃就涼了,快吃點。”


    趙振興放下筷子,很嚴肅的說道:“大哥,大嫂,徐州城內城外三百裏方圓,處處舞槍弄棒,鹽上的,河上的,官家的,莊子上的..小進將來不管做什麽,有一身武藝總不會吃虧,最起碼能護住自己。”


    對叔父所說的話,趙進全神貫注的聽著,唯恐漏掉一句,這些東西從前長輩們根本沒在趙進麵前說過。


    趙振堂把手中酒盅重重的放在桌上,悶聲說道:“學武,學了有什麽用,強身健體嗎?你看看你這一身傷,整日裏舞刀弄槍,稍有個閃失人就沒了,舞槍弄棒的倒是不少,做正行的都是苦哈哈,你就願意小進走歪道?”


    聽著兄弟兩個口氣都變得衝起來,何翠花左看右看,連忙插話打圓場說道:“你們兄弟兩個說這麽多有什麽用,還要看小進自己願意不願意?”


    在何翠花看來,自家兒子是個柔弱性子,和人大聲說話都臉紅,平時連趙振堂砍頭的那把鬼頭刀都不敢去看,這樣的孩子根本不敢學武,問問他,正好堵住小叔子的嘴。


    “小進,你願意學武嗎?”何翠花柔聲問道,趙振堂和趙振興兩個人停下了爭執,扭頭看向趙進,叔父趙振興眼神中隱藏著一絲笑意,本想自己來問,沒曾想大嫂這邊先開口了。


    趙進左右看看,故意猶豫了下,好讓父母覺得自己最起碼想了想,然後響亮的說道:“爹,娘,我想學武,我想跟著二叔學武!”


    何翠花根本沒想到趙進這麽迴答,吃驚的瞪圓了眼睛,連忙說道:“小進別胡說,學武很苦的,你再想想?”


    “娘,我想清楚了,我想跟著二叔學武。”趙進幹脆的迴答,趙振興咳嗽了聲,開口又說道:“大哥,大嫂,小進自己都這麽說了,你們怎麽看?”


    “學什麽學,學武沒什麽好下場,小進讀不了書,還能繼承我這殺頭的營生,也能每天吃白麵吃羊肉,不比地主差。”趙振堂根本不接茬,隻是粗聲說道。


    這場麵趙進根本沒辦法插嘴,他肚子裏也有大道理,可如果這些不符合年齡的話說出來,沒人聽不說,還會把人嚇到,引起一些不必要的後果,趙進其實也覺得奇怪,自己叔父趙振興的理由足夠有說服力了,父母趙振堂和何翠花也不是那種嬌慣孩子沒邊的,怎麽就這麽堅持。


    趙振興身子向前湊了湊,滿臉懇切的說道:“大哥,咱們趙家的根子在徐州衛,身在軍中總要有一身武藝,早晚能用得上,沒有好武藝,光想著做行刑殺頭的營生,那不長遠,也沒什麽前途..”


    話沒說完,趙振堂重重拍了下桌子,手邊的酒盅都掉下去摔碎,嚇了趙進一跳,趙振堂抬起手指著趙振興,瞪眼吼道:“根子在徐州衛,那狗日的衛所有什麽,賣兒賣女的你沒見過?讓自己婆娘出來賣的你沒見過?落草的你沒見過?”、


    連問三個問題,何翠花連忙伸手勸阻:“當家的,當家的,別和他二叔吼,讓鄰居..”


    “這沒你的事,老二,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這殺頭的差事,可你迴徐州等死,就是這差事賺的錢給你抓藥看病,讓你活到今天,咱們小時候吃飽過幾頓,現在頓頓有肉,靠的就是你哥哥我去砍頭,一身好武藝,那武藝有個鳥用?我從小學的,現在又用的就是砍下去那一下,你學的倒是好,撈到了什麽,生裏死裏小十年,到最後帶著一身傷迴來,你想讓小進走你那條路,想都不要想!”趙振堂指著自己弟弟的鼻子,吼著說完這番話。


    邊上的趙進目瞪口呆,心想怎麽突然就吵起來了,很少看到自己父親有這樣狂怒的樣子,話裏麵的內容更讓人琢磨,當年發生了好多事。


    正想著,那邊叔父趙振興慢慢站了起來,趙進心裏一陣失望,心想雙方說僵了,叔父要離開,今晚的勸說恐怕失敗了。


    沒曾想趙振興站起來之後沒有走,反倒盯著趙振堂說道:“大哥,咱們爹娘死得早,你拉扯我長大,我迴來後又是你和大嫂照顧我,這個我記在心裏,大哥,我問你一件事,你若是沒這個百戶身份,這個殺頭的營生能做長久嗎?”


    聽到這個,趙進一愣,這問題和自己學武全然不相幹,不過道理他能想明白,劊子手這差事不吉利晦氣,卻是個肥差,很多人想當,就算你有膽量敢做,也要看你有沒有做下去的本事,趙振堂身為徐州衛的百戶,再怎麽文貴武賤,也是有出身有品級的人,別人不敢亂動。


    趙振堂點點頭,趙振興悶聲又問道:“大哥,你怎麽當上這個百戶的,我還要說嗎?”


    本來還要繼續咆哮的趙振堂聽到這句話,立刻沒了脾氣,臉色變幻了一會,到最後長歎了口氣,趙振興繼續追問:“大哥,大嫂,我這個樣子,活一天就是一天的造化,我讓小進學武,難不成還是為了我自己嗎?”


    這下子何翠花也沒了言語,趙振堂隨手拽過一個空碗,拿起那小壇子朝裏倒滿,舉起來一口喝幹淨,低頭看著桌子說道:“學,讓小進跟你學!”


    聽到這句話,邊上的趙進鬆了口氣,趙振興點點頭,臉上露出寬慰的神情,剛要說話,卻嗆了一下,用手捂住嘴,劇烈的咳嗽起來。


    趙振興一咳起來就停不下,腰都彎了,臉上全是痛苦神色,趙振堂抬頭關切的看著他,何翠花猶豫了下,還是盛上一碗湯,端過去放在桌上:“振興,喝口湯壓一壓。”


    咳嗽總算停了,趙振興用手在嘴邊抹了下,沙啞著嗓子開口說道:“大哥,大嫂,我先迴去了,明早給小進預備上練武的行頭,讓他去我那裏。”


    說完離開座位,他想要伸手摸一摸趙進的腦門,可伸出手之後又縮了迴來,趙進整個人愣在那裏,連趙振興衝他勉強笑了笑都沒注意到,趙進看到叔父趙振興的掌心全是血汙。


    屋子裏很安靜,趙振興走到門口的時候,趙振堂才甕聲甕氣的開口問道:“那藥你現在還吃嗎?吃完了我再給你抓!”


    “還在吃,但這藥也就是壓一壓,治不了根本,大哥你不要費錢了。”趙振興迴頭說完,轉身出門。


    “小進你去送送你叔。”何翠花總算反應過來,那邊趙振堂又長歎了口氣,把酒碗倒滿,一口氣喝了下去。


    趙進跟著趙振興穿過院子,那猴子已經鑽進自己的窩裏睡了,院子裏很是安靜,按說叔侄二人的目的已經達到,此時應該興高采烈,可經過方才屋中那對話,氣氛莫名的很沉悶,一直送到門口兩人都很沉默。


    “小進,你學武就是為了打贏嗎?”在門口的趙振興又問了一個問題。


    趙進想了想,還是慎重答道:“現在我就是為了打贏才學的。”


    聽到這個模棱兩可的迴答,趙振興笑了笑,沒有繼續,轉身迴屋了。


    等到趙進再迴到屋中,趙振堂已經喝得滿臉通紅,看到趙進後,趙振堂大著舌頭罵道:“你這樣的孬種也能學武,看個殺頭都要嚇死的貨,早晚要哭著迴來。”


    何翠花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催促著趙進快些去睡覺,趙進答應了聲,朝


    著自己的屋子走去,隻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歎息“我對不起振興啊!”,然後屋門關上,外麵的聲音聽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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