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捏著名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不說話,愛立也不出聲。辦公室裏,一時靜寂得可怕。


    好半晌,許有彬才開口道:“沈部長這份表格做得很詳細,先前是我考慮不周,以為一下子並了製造科的人過來,部門人員有些冗餘,機動崗還是得留倆個人的。”


    愛立似乎不確定地問道:“許總工,您的意思是,我們部門不用參與此次的精簡了是嗎?”


    許有彬冷冷地點了頭,“是!”


    愛立立即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感謝許總工幫忙,要不是您說人員冗餘,我都想不到摸排一下,也就不會知道,原來我們機保部每個人都忙得很。”


    許有彬有些不高興地道:“既然每個人都忙,那就分點活給別人,我看舒四琴這位同誌,有黨性,覺悟高,沈部長也不要對工人有偏見,她們學習學習,也不會比大學生差多少。”


    沈愛立見他又要扣高帽子,立即截了話頭道:“許總工,有沒有偏見,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們做事也不能一意孤行,得考慮工人同誌們的看法。那天您提了舒四琴的事以後,我就去找她談了下,她本人也覺得自己現在的業務能力難以勝任。”


    完全不管許有彬的黑臉,繼續道:“她說她向您反應了,但是您仍舊堅持己見,許總工,偉人都說我們要聽取群眾的意見,不能搞獨`裁,您看?”


    等出了許有彬的辦公室,沈愛立想到剛才他吃癟的樣子,嘴角都不由彎了一下。


    迴到機保部,就去和師傅說了,許有彬收迴了自己的想法,齊煒鳴笑道:“你這麽一搞,他怎麽都得消停幾天,我就是不懂,他好好的幹嘛非要提拔舒四琴?”


    愛立道:“是想拉攏人吧?”


    齊煒鳴搖搖頭,點出了其中的問題道:“那也不至於這麽急,幾乎是他前腳有了這個想法,後腳就要你落實下來。”


    愛立腦海裏像是抓住了什麽一樣,“師傅,是不是有什麽東西在追著他啊?”


    齊煒鳴點頭道:“你最近看好車間,讓咱們部門的人都打起精神來,別出了漏子。”


    “哎,好!”


    晚上,樊鐸勻迴家,愛立把許有彬的事,和他說了下,樊鐸勻道:“舒四琴唯一和廠裏別的員工不同的,就是參加過兩次國慶觀禮,是漢城革委會的成員,許有彬想提拔她,總有這兩方麵的原因。”


    愛立道:“那我下周讓師傅在漢城革委會裏打聽一下。”


    聊完這事以後,愛立就見鐸勻拿了兩封信出來,“一封是華南工業局的林局長寄來的,一封是上次帶領我們出國考察橡膠的何局長寄來的,倆人的處境都不是很好,信封上貼的還是我寄過去的郵票。”


    愛立道:“那你把錢匯過去沒有?”


    “匯了,先看他們能不能收到。”緩了一下又道:“我收到了謝三叔寄來的信,說他下個月要去皖南養豬場了。”


    愛立皺眉道:“他的腿,還不能下床吧?他一個人過去,生活自立怕都是個問題。”


    樊鐸勻輕聲道:“說何姐陪他過去。”


    愛立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鐸勻,見他態度篤定,有些訝然地道:“何姐自願的嗎?”倆人非親非故的,又男女有別,何姐若是真跟過去,除非是以夫妻的名義。


    樊鐸勻點頭,“是!”


    愛立也不知道說什麽,半晌才道了一句:“何姐真是心腸好。”她這話是肺腑之言,現在謝鏡清一窮二白,還戴著個黑五類的帽子,何姐竟然還願意跟在他身邊。


    樊鐸勻道:“何姐很能幹,又有在農村生活的經驗,有何姐在一旁照顧著,也許三叔這次能留下命來。”


    愛立覺得有些荒誕,最後陪在謝鏡清身邊的,竟然會是照顧謝老太太的保姆。


    第292章 工人力量


    謝林森也接到了何姐的電話,說她要陪三叔去皖南,家裏的房子,問他要不要托人照看一下?


    謝林森沉默了半晌,才問道:“何姨,你是為了我嗎?”


    電話那頭的何姐笑道:“你想哪去了,你是你,他是他,我在你家待了二十年了,你三叔是好人還是壞人,我能不知道嗎?我不跟著去,他命就交代在那裏了。森哥兒,我在你家也過了二十年的好日子,從你爸媽,到老太太,再到你,都沒把我當保姆看,你們把我當個人,我也想做個人。”


    謝林森鼻子有些發酸,緩聲道:“謝謝何姨!”


    “哎,我不在這邊,你們休假的時候,也別迴來了,這邊不是很太平。”


    “好!”


    “錢的事,你也不用擔心,多美和鐸勻都寄了錢過來,鐸勻還寫了一封信,你三叔看到高興的不得了。我在農村待了很多年,農村裏的家務農活,人情世故,我都熟悉著,你不用擔心……”


    何姐一樣樣說著,話題的核心,就是讓他不用擔心。


    謝林森不覺就濕了眼眶,忽然那邊的何姐也停頓了一下,然後道:“行,那就不說了。”


    “啪”的一下,就將電話掛了。


    謝林森抹了下眼睛,微微沉默了一會,看時間已經是晚上七點半,就抬腳往部隊食堂去。


    打了一碗粥,倆個饅頭,就著一點醃菜,吃了晚飯。


    這時候食堂隻有稀稀疏疏的幾個人,謝芷蘭正在後麵做台麵的收尾工作,她在這邊已經待了快一個月,嫂子並沒讓她當保姆,而是給她在軍區的食堂,找了一份後廚幫工的工作。起初她還有些不適應,但是漸漸的,也學會切土豆絲.胡蘿卜絲,能夠給剛買迴來的動物內髒,做簡單的處理。


    隨著在後廚的工作漸漸上手,她也能安心地待在軍區家屬院裏。唯一記掛的,就是尚躺在醫院裏的父親。


    她剛把盛菜的鐵盤洗幹淨,就見王嬸子過來和她道:“小蘭,你哥在外頭等著你呢,你把這鐵盤放好,就先迴去吧,地我來拖就行。”


    聽到堂哥找她,謝芷蘭愣了下,雖然她來了有一個月,但是除了第一天,森哥和她說了句:“你安心在這邊住著,有我和你嫂子的家,就有你的家。”後麵的時間,她和森哥幾乎沒怎麽接觸過。


    不明白,這時候森哥怎麽會來找她?


    謝芷蘭很快想到京市那邊,忙和王嬸道了謝,解下了圍裙,朝門口跑去。


    果然見堂哥,正背對著食堂門口站著,輕輕喊了一聲:“森哥!”


    謝林森迴身來,輕聲道:“今天有點事,耽擱了一會,順道等你一起迴去。”


    這一句話,讓謝芷蘭頗覺有些受寵若驚,這一個月來,雖然沒和堂哥碰麵,但是堂哥的心思,她也隱約猜到一點,大概就是:你在這住著可以,但也隻是借住而已,別想我大包大攬的,什麽事都替你操心。


    正是知道堂哥的想法,她才會耐著性子,在食堂後廚裏堅持了下來,這活雖然有些費體力,但好歹是一份正經又安全的工作,憑這一份工作,她可以在西北軍區家屬院裏,真正地紮根下來。


    謝芷蘭有些自嘲地想,如果在她剛來的時候,堂哥就用這副溫和的語調和她說話,她大概是不會逼著自己苦練刀工的。她倒也沒自作多情地以為,堂哥的轉變,是因為忽然想和她展示一下兄妹情,而是冷靜地問道:“森哥,你是有什麽事要和我說吧?”


    謝林森沒迴她,隻是道:“忙好了的話,就先迴家吧!”


    等離食堂遠些,謝林森才開口道:“我今天接到了何姐的電話,說街道那邊,要求你爸爸下個月就去皖南,何姨準備陪他一起去……”


    他最後一句還沒說出來,謝芷蘭就著急道:“那怎麽行,他腿還沒好,就是坐火車都不行……”


    說到這裏,忽然頓住了,有些懵地問森哥道:“哥,你剛才說什麽?何姨也跟著去?何姨為什麽要去?她是老貧農出身。”


    見森哥默默地看著她,不出聲,謝芷蘭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是啊,何姨是貧農出身,再革命也革不到她身上來,誰能把她趕出京市?


    沒有人趕她,是她自己要去的,她要陪著自己爸爸去下放。


    謝芷蘭腦子裏忽然“嗡嗡嗡”的,就算她不是很靈敏的人,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兄妹倆一瞬間都沉默下來。


    深秋的蛐蛐,蟄伏在草叢裏,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著,聲音嗚咽,帶著兩分淒涼。


    快到家屬院的時候,謝芷蘭忽然道:“森哥,這事我沒意見,何姨是在救我爸爸,她救了我爸爸,值得我一輩子尊敬。”


    周一上午,愛立到單位裏,就和師傅說了樊鐸勻的猜測,讓他在漢城革委會打聽一下,看能不能找出許有彬的反常來。


    沒想到當天下午,師傅就告訴她,許有彬不僅在舒四琴這裏下功夫,還有漢鋼的負責人劉啟明,測繪學院的學生楊成,華中工學院機械係學生吳黎,還有九一三戰鬥兵團負責人鍾小剛,長辦聯司的郭明唐等。


    這些人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都有一個相似點,都是漢城革委會的成員。


    愛立聽完,都有些驚奇道:“他這樣大費周折的,難道是想進漢城革委會嗎?”


    齊煒鳴搖頭道:“倒也不是,但確實有事求到這些人頭上來。”


    然後愛立就聽師傅說,是因為許有彬原先所在的四廠,忽然有人寄了一封匿名舉報信到漢城革委會,說他在四廠的時候,收受賄賂,拉關係搞小團體,排除異己,走的是資修路線。


    漢城革委會那邊,大概是誰漏了消息到許有彬的耳朵裏,他就開始部署,希望能為自己多爭取幾票,到時候會議上討論起來,多一個主張不追究的人,他躲過這一劫的概率就更大。


    事關自己的命運和前途,許有彬可不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來。


    “師傅,那你有沒有打聽到那邊的口風啊?這事會不會就輕拿輕放過去了啊?”


    齊煒鳴道:“現在還不好說,這事現在歸革委會副主任秦力在管著,就看他想不想動許有彬。”


    秦力的名字,沈愛立這兩年也陸續聽過一點,在漢城革委會裏,最冒頭的是漢鋼廠的人,其次是幾個學校的學生,秦力算是溫和派的,許有彬的事落到他手裏,運氣好的話,真是能躲得過去。


    而且秦力這人,雖然不激進,但是黨性很強,所以許有彬隻能旁敲側擊地找人敲敲邊鼓,不敢明目張膽地去找秦力求情。


    厘清了裏麵的關竅,愛立才道:“師傅,那他拉攏舒四琴,肯定是希望舒四琴當到時候在會議上,替他辯白幾句,我們阻了他的計劃,他心裏怕是介意得很。”


    齊煒鳴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管好部門裏的人,讓他們行事嚴謹些,別給人抓到了把柄,特別是鄭衛國,他現在擔任清棉車間的主任,和許有彬的意圖,是有直接衝突的。”


    “好,師傅,我一會就去和他說下。”


    倆人還沒聊完,林青山過來通知他們,清棉車間出了狀況,接連好幾台豪豬打手冒火星子。


    愛立和齊煒鳴對視了一眼,沒想到意外來得這樣快,愛立皺眉問道:“查出原因了嗎?”


    林青山道:“我和鄭衛國一起排查了下,有打手軸頭繞花起火,也有刀片在抓棉時,碰到了棉包中的金屬雜物,還有兩台是電線絕緣體破損,剛才孫副主任聽了情況,已經過去了,讓我再和沈部長匯報一下。”


    愛立道:“行,我們也去看看。”這一下子四五台機器故障,這是要車間停產啊?


    幾人到清棉車間的時候,孫有良帶著鄭衛國.金宜福已經修好了繞花和刀片異常的機器,隻剩下電線絕緣體破損的兩台,正準備斷電。


    愛立問鄭衛國道:“影響今天車間的任務進度嗎?”


    鄭衛國道:“發現得及時,大家都幫忙,進度影響不是很大。”


    愛立道:“你們先修,這幾台機器是誰看著的?”


    輪班工長把三個操作工帶了過來,其中一個瘦高個正想開口辯解,沈愛立直接擺手道:“事情是怎麽一迴事,你知我知,全部記過一次,如果再有下次,不管是誰來求情,都直接領著鋪蓋迴家去。”


    瘦高個不滿地嘟囔道:“哪個操作工沒犯過小錯,再說這機器出問題,也不一定就是我們的原因啊?”


    沈愛立冷冷地看著她,“機器出問題,我們機保部可以修,人心要是出了問題,我們機保部可不會管。”


    瘦高個又低聲道:“沈部長你年紀輕,可能見得少,許總工都說機器出事是常有的,讓我們遇到了不要緊張,向車間主任和技術員報修就行,我們幾個都是第一時間報修的,一點沒有耽誤,您怎麽能說我們心壞了呢?”


    愛立心裏冷笑,原來是打了這個主意,以為及時報修,大家就追究不到她們的責任,她甚至都猜到,剛才但凡自己讓她們解釋一下,為什麽機器會出問題,肯定個個都能說個一二三四五六來,讓她想追究都沒法追究,隻能吃下這個暗虧。


    可是沈愛立偏不如她們的意,揮了揮手,讓輪班工長把車間的女工都集合了過來,讓瘦高個女工,把剛才的話又複述一遍。微微笑道:“你當著大家的麵,再說一遍,如果這話真是許總工說的,不是你隨口瞎掰的,我今天就不追究。你要是隨口瞎掰的,今天就走!”


    瘦高個的女工,見沈愛立一點都不怵許總工,有些訝異地看了她一眼,見她麵色鎮靜,一副真要開除自己的架勢,立即又複述了一遍。


    她說完以後,沈愛立問大家聽清楚了沒有,大家都說聽清楚了,就讓人迴到了崗位上去,也沒再和她說話,搞得她心裏有些惴惴不安的,但是迴想了一下,自己剛才的話,也沒有什麽問題。


    下午五時全部機器都恢複了運轉。


    但是在周三的例會上,許有彬仍舊點名批評了鄭衛國,說四五台機器同時出問題,肯定不是一個偶然的情況,說明平時對機器的檢修和維護工作都沒有做到位,車間主任有玩忽職守的嫌疑。


    鄭衛國坐在台下,窘得麵紅耳赤。


    沈愛立聽見許有彬這麽不要臉,玩栽贓陷害的一套來,心裏有些不齒,耐著性子,聽他說完,站起來道:“許總工,雖然您剛才的話,說的在理,但是我仔細想了一下,和您先前的話,是前後矛盾的。”


    許有彬給她這話搞得莫名其妙,正皺著眉,就聽沈愛立又道:“那天我去問情況的時候,人家女工們都說了,說我年紀輕,見識少,機器出問題是常有的事,還說這話是您說的。您看,女工們得了您的令,都說機器出問題不是大事,到鄭主任這裏,怎麽就成了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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