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陳芸兒嫁給了太子李洵。


    李洵英氣勃勃,對她也還算是體貼,陳芸兒覺著自己算是找到了良人。


    剛開始的東宮生活很是順遂,陳芸兒甚至憧憬著多年後的後宮生活。


    對於這個時候的女人們來說,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


    彼時的陳芸兒覺著自己第一胎和第二胎都投到了好地方,定然是上天的卷顧。


    帝後對她也不錯,這樣的日子過的很是愜意。但好景不長,當太子開始涉足朝政後,和帝後之間矛盾漸漸增多……


    “帝後覺著要徐徐圖之,先擱置。可太子說此等事須得一鼓作氣,一旦畏難擱置,再無動手的勇氣。就這樣,他在前朝……對了,彼時朝野都有一幫人在支持太子!”


    “有人想沉淪,必然就有人想奮起。”皇帝說道。


    “他去清理軍中弊端,得罪了一批將領。可最後……帝後卻壓下了此事,從此,軍中不少人便成了他的對手。”


    “他去整頓吏治,出了幾個主意,當時看是清查貪腐,可後來我才想明白,他是想通過清查貪腐來清理那些大族豪強在官場上的勢力。”


    “迂迴嗎?倒也不錯。”皇帝點頭。


    陳芸兒搖搖頭,“接著,彈劾他的人就多了。可他依舊不肯罷休,徑直對上了世家大族,建言抑製土地兼並,抑製良民為奴……”


    都是治國良策啊!可先帝沒做成,陛下卻做成了……皇帝身後的韓石頭感慨萬千。


    “那一次,太子和帝後之間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執。我聽聞的不多,隻知曉他說此刻不出手,大唐再無崛起的機會。隨後,他就被禁足了。”


    禁足是個信號,能讓外界知曉帝後對太子不滿意。


    “這是給那些世家大族看的。”韓石頭解釋道。


    “你是……”陳芸兒看著韓石頭。


    韓石頭行禮,“奴婢韓石頭,見過娘娘。”


    “韓石頭……”


    “奴婢當年在東宮隻是個打雜的。”


    “難怪。”陳芸兒頷首,“太子被禁足後,外界彈劾他的人越發多了。他被禁足,我卻能自由行走,於是便去帝後那裏求情。當時……”


    陳芸兒想了想,“是武後見的我,她冷著臉說太子跋扈。我一聽就驚了。若是對政事見解有衝突還好說,可跋扈,這個兆頭可不好。我解釋了一番,可武後隻是冷著臉讓我迴去勸勸太子……”


    “勸他什麽?”皇帝問道。


    “勸他好生讀書。”


    “這是說他無知!”皇帝閉上眼。


    “是。我迴去轉告,太子隻是平靜的聽著,一言不發。他若是反駁還好,這般不說話,卻有些嚇人。”


    “男人遇到了麻煩,一般會瞞著自己親近的人,想一個人去承受。”皇帝從自己的角度解析了彼時孝敬皇帝的心態。


    “日子就這麽過著,他被解除了禁足,和帝後之間的關係卻有些疏離了。偶爾,我會聽到他說些什麽……戶部的開支越發多了,可收到的賦稅卻越發少了。是人都知曉這不對,可朝中君臣卻視而不見。”


    “肉食者避稅,納稅的人口和田地被他們兼並。而官吏人數和每年的封賞卻與日俱增。支出增加,而收入減少,這樣的日子……”


    皇帝在北疆時就知曉戶部的艱難,楊鬆成執掌戶部,采取的法子是增加賦稅,這反過來壓榨了百姓。百姓窮困,一旦遇到天災人禍便會淪為流民。而肉食者們順勢兼並他們的田地,把他們變成自己的奴隸……


    一個完美的閉環出現了。


    “就這麽過了半年不到,那一日,太子在朝中建言廢除人頭稅,按照田畝征收賦稅……”


    把賦稅歸於土地,誰擁有的土地多,誰就得繳納更多的賦稅。


    此舉一旦成功,不但解決了財政收支的難題,而且也能減輕百姓的負擔,堪稱是一舉兩得。


    “當日,此事被帝後聯手壓下,我也是在他被幽禁後,從他的口中得知了此事。”


    皇帝眸子一縮……這不就是攤丁入畝嗎?


    把人頭稅並入土地中,這是一次精彩的亮相。


    也是一次精心準備的伏擊。


    征收人頭稅的曆史太久遠了,令百姓苦不堪言。在戰亂時期,或是王朝末年,百姓為了逃避人頭稅,甚至會把剛出生的男嬰溺死。


    這是穩固大唐國祚,但卻會動搖肉食者們根基的一次漂亮反擊。


    你隻管去兼並田地,朕照著田地收稅就是。百姓沒了人頭稅,就算是徹底自由了。


    “隻向有產者征稅!”


    皇帝握緊雙拳。


    但這樣會帶來一個問題:有產者不會心甘情願的繳稅。特別是那些肉食者,他們會咆孝,會各種威脅,甚至會為了這事兒顛覆大唐。


    無盡的曆史長河中,許多事兒看似偶然,其實也有必然的一麵。


    影響一個王朝最大的因素就兩個:錢和糧。


    前者是購買力的保證,後者是王朝的生命線。


    錢可以從商人手中征收,但糧食卻必須向土地索要。


    隨著王朝的延續,越來越多的土地被肉食者們掌控,作為神靈的特權,他們自然是不需要繳稅的。


    可王朝到了此時的支出卻越來越多,此刻帝王麵臨兩個抉擇:要麽向肉食者們下手,要麽向早已不堪重負的百姓們下手。


    無論是從本能還是從情理的角度出發,帝王都覺得自己該向肉食者們下手。


    可每當他們衝著肉食者喊話時,那邊就會衝著他齜牙,問:


    江山和賦稅隻能要一樣!


    你選哪一樣?


    幾乎所有的帝王麵對這個局麵都縮卵了。


    帝王們隻能把目光投向在困苦中煎熬的百姓,也就是他們最堅定的支持者。


    帝王們知曉百姓無法長期承受這種壓榨,但他們別無選擇。


    不壓榨,馬上亡國。


    壓榨,還能苟活一陣子。


    幾乎所有的帝王都選擇了苟活。


    偶有幾位‘膽大的奇葩’,很快就因為各種莫名其妙的緣故駕崩了。


    “那時候的局麵,花團錦簇,可暗流湧動,百姓的日子正在漸漸艱難。若是那時革新賦稅,大唐至少還能再延續三百年。先帝目光如炬,高瞻遠矚……這是最好的選擇,但唯一的問題是,他需要麵對那些貪婪的饕餮。”


    皇帝搖搖頭。


    理想主義者的父親啊!


    “要想達成此事,他必須手握大軍!”


    陳芸兒點頭,“陛下所言甚是。可當初他便是赤手空拳,在一幫人的呐喊聲中衝了上去。結果……”


    “頭破血流!”皇帝笑了,有些譏諷的味道,“所有人都知曉他麵對的是什麽,那是一堵牆,一堵數千年來不可撼動的高牆。”


    沒有帝王的支持……在那個局麵下,宣德帝顯然是選擇了縮卵。然後,他看著自己的愛子一頭撞到了那堵牆。


    慘烈吧!


    “隨後,就發生了德妃之事。”陳芸兒平靜的道:“我了解他,那是個驕傲的人,且和宣德帝相比,在女色上他幾乎是白璧無瑕。”


    宣德帝的好色令史家都沒法下筆,想照實寫吧!會影響宣德帝的形象。不照實寫吧!自己良心過不去。


    “德妃之事後,彈劾的奏疏幾乎堆滿了宣德帝那張寬大的桉幾。三日後,帝後召見了太子,一番叱責……”


    “他辯駁了嗎?”皇帝問道。


    “那一日我也在,和他並肩跪在帝後前方。”陳芸兒伸手攏攏好像不該出現在這裏的長發,說道:


    “他就這麽平靜的看著帝後,一言不發。”


    那個驕傲的父親啊!


    皇帝眯著眼,想象著當時那個局麵。


    “帝後也很平靜的宣布……廢太子!”


    陳芸兒說完,問道:“後續的陛下還想知曉嗎?”


    “當然,隻是……要不你坐下說吧。”皇帝指指亭子裏,“畢竟按照輩分來說,你算是朕的長輩。”


    “我是站慣了。”陳芸兒說道,她甚至都不需要換一個站姿,“太子被廢,可帝後卻允許他保留了自己的幕僚和護衛。在幽禁之地,太子每日看書,或是寫些什麽,累了便散散步。”


    “他寫的那些東西呢?”皇帝突然生出了興趣。


    “都燒了。”陳芸兒說道:“太子之位被廢後三個月,帝後就有些後悔了,常遣人來探視。太子在那個時候和我說,這是催命符。”


    “他知曉有人在背後作祟,帝後若是一切不動,那麽他還能苟活著。罷了,他那麽驕傲,怎會願意苟活。”


    “是。就在那之後,太子不再寫東西,某一日他的書房外煙氣衝天,那些人衝進去一看,他正在裏麵燒紙,燒的便是他寫的那些東西。”


    “他的心,大概也就在那個時候被燒死了。”這一刻,皇帝仿佛變成了孝敬皇帝。


    自己多年的付出和堅持付諸東流,而且在可能的將來也看不到半點希望,這對於一個驕傲的人來說,便是死了。


    “阿耶尋機令人探視,轉告我,太子危險了。”陳芸兒眸色蒼涼,“那一夜啊!火光衝天。他就這麽從容坐在那裏,看著你被怡娘抱走,隨後對我說,今生孤誤了你。來世記著,莫要嫁給孤!隨後,拿起裝著鴆酒的酒壺,倒了兩杯酒,對黃氏說,來,你和孤一起走!”


    “他喝酒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在笑。”


    陳芸兒迴憶著。


    “是譏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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