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偽帝李泌的偏殿頗為偏僻。


    門一關,唯有從門縫那裏投射進來的一縷光,讓昏暗的殿內多了些生機。


    一個人待在這樣的地方,時日長了真的會發瘋。


    李泌把自己的一生想了無數次,想完了再想。發現哪件事兒自己做錯了,會痛悔不已。發現哪件事兒幹的漂亮,不禁眉飛色舞。


    “那個孽種啊!當初朕若是知曉,定然要弄死他!”


    李泌在黑暗中咬牙切齒的道。


    “是韓石頭,對,是那個狗賊。此刻想來,當初便是他為那個孽種遮掩,否則朕早已察覺了。”


    “歸根結底,還是朕的那位伯父。你死了也不消停,還在朕的身邊布下了人手。可惜,你覺悟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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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實話,朕從未見過這般蠢的人。你明知那些人勢力龐大的令帝王也隻能選擇妥協,卻敢去捅馬蜂窩。那些人豈是善茬,結果你死了,那些大族依舊存在。”


    “你犯蠢,你那兒子也在犯蠢。別看他此刻得意。可數千年曆史中,那些家族經曆了無數磨難,隻要不弄死他們,他們依舊能再度崛起。鐵打的世家大族,流水的王朝啊!哈哈哈哈!”


    “弄吧!弄的越熱火朝天越好。朕就看著你和他們折騰。官場上處處都是他們的人,你越折騰,他們就會越抱團。”


    “他們沒了田地人口,看似壞事,可卻有個好處,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科舉上。那些人家家學淵博,一旦發力,此後能過科舉的人,十有八九便是他們的子弟。十年,二十年後……那個孽種便成了孤家寡人。哈哈哈哈!”


    李泌聽到了腳步聲,手腳並用的衝到了門縫後,眯著眼,從門縫裏往外看。


    一個內侍走到了門外,大聲道:“昨日科舉,陛下以新學為基出題,大族豪強子弟大部落榜。”


    說完,內侍便走了。


    李泌雙手扒拉著門縫,奮力摳著,喊道:“他怎敢?他怎敢?”


    他在裏麵聲嘶力竭的喊著。


    雙手指甲摳破兀自不覺。


    腳步聲再度傳來,李泌喘息著,閉著一隻眼,用另一隻眼湊在門縫後往外看。


    “看看,看看朕看到了誰?國丈?哈哈哈哈!”


    兩個內侍打開偏殿的門,李泌用手遮著眼睛往後退去。


    “進去!”


    楊鬆成被趕了進來,隨即,大門關閉。


    殿內重新陷入了昏暗中。


    楊鬆成依舊保持著楊氏家主的端莊,他安坐在床榻邊緣,聽著身後幽幽的有人說道:“你來了?”


    “對!”


    “那些年若非你帶頭掣肘朕,大局何至於此?”


    “若非你一直想打壓我世家門閥,老夫何至於此?”


    “分明是你野心勃勃!老狗!”


    “世家門閥存在數千年,靠的可不是野心,而是知分寸。若非你咄咄逼人,老夫何至於與你分庭抗禮。”


    “當初朕準備對北疆動手,便是你這條老狗苦苦勸說什麽……以大局為重。”


    “難道當時你能擊敗那個孽種?”


    “至少能壓製住他!”


    “那個孽種能滅了北遼,可見蓄謀已久,你的手段,怕是都在他的謀算之中。別忘了,他用兵之能,你拍馬也趕不上!”


    “可玩別的,朕能讓他……”


    “老夫剛聽聞,科舉了?”


    “對。”李泌突然幸災樂禍的道:“大族豪強的子弟,幾乎全軍覆滅。”


    “嗯?!”


    楊鬆成猛的迴頭,昏暗中,就見李泌盤膝坐在自己的身後,一雙眼陰惻惻的。


    “為何?”


    “那個孽種改了題目,用的是他在北疆推行的那一套學說。什麽天文地理,什麽狗屁的力……”


    楊鬆成突然慘笑道:“清理人口隻是引子,目的是讓我等家族再無謀反的能力。隨後,他便一刀刀的割我等家族的肉。那個狗賊啊!”


    “千年楊氏,即將在你的手中覆滅,國丈,可心疼?”


    “老狗,看看你,曾經的帝王,如今卻活的不如一條狗。”


    “你也好不到哪去!”


    “老夫忍你多年了!說實話,剛開始老夫從未想過謀反,可每當看到坐在禦座上的你時,老夫就在想,就你這等畜生不如的東西也能做帝王,那老夫為何不能?楊氏為何不能?”


    “你果然是想謀反!”


    “楊氏做了千年門閥,厭倦了!”


    殿內默然。


    良久,李泌說道:“可還有反複的機會?”


    “手中無人口,哪來的機會?”


    “官員們呢?你等家族直接間接能影響的官吏多不勝數。若非如此,當年朕也會動手。”


    “現在,就要看大郎他們的膽略了。”


    “你這話中,好像不樂觀?”


    “淳於氏完了。”


    “那定然是為了當年事!”


    “咱們一個都逃不了報應。”楊鬆成蒼涼的道:“大郎若是聰明,要麽便聯絡那些大族,大家一起動手,魚死網破。要麽,便毫不猶豫的遠遁,去海外,去洛羅……”


    “洛羅,哈哈哈哈!”


    李泌得意大笑。


    楊鬆成歎道:“那個孽種分明便是要斬草除根,大郎,莫要猶豫啊!”


    ……


    “……楊鬆成說莫要猶豫。”


    內侍說完告退。


    皇帝若有所思。


    太子說道:“阿耶,楊鬆成都說了當年事,可見阿翁之死和他家有關。”


    “自然是有關,不過阿梁,你要記住,帝王手握無上權力的同時,也得警惕自己濫用權力。一旦帝王把律法視為無物,上行下效,下麵的官吏們便會踐踏律法。故而雖說為父此刻便能令人滅了楊氏,可卻忍著。”


    “是!”


    晚些太子告退,身後兩條愛寵一路打鬧著跟隨。


    皇帝看著他出去,笑道:“其實,朕此刻就可以滅了楊氏。隻是心中的疑惑無法解開,故而留著他們。”


    韓石頭說道:“陛下要尋楊氏的把柄易如反掌。”


    “但朕需要給阿梁立個規矩,否則,朕擔心他把握不住。”


    ……


    “皇帝這是在用軟刀子殺人!”


    楊新相並未如楊鬆成認為的那般優柔寡斷,在科舉的結果出來後,他便令人去各處大族傳話。


    他在等待著各方的迴複。


    書房裏,燭光幽幽,角落裏,香爐上煙氣鳥鳥。


    楊新相伸手揉揉眉心,對坐在自己對麵的孫岩說道:“他會一步步削弱咱們,但老夫不解,他為何不動手?”


    千年楊氏令人羨慕,可內裏卻藏汙納垢,若是皇帝要動手,楊新相不覺得他尋不到由頭。


    “老夫以為,他是在等待時機。”


    “什麽時機?”


    “淳於氏當初曾伏殺那個孽種,那個孽種滅了淳於氏,天下人誰敢置喙?可他卻一直留著……”


    “證據!”楊新相麵色微變。


    “是。那個孽種是想揭開當年的秘密,想為孝敬皇帝平反。在他的眼中……我等家族皆是塚中枯骨,他何時動手都行。”


    “他在一步步緊逼,而我等隻能在絕望中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對,他便是在折磨我等!”


    楊新相深吸一口氣,“不能坐以待斃。”


    “看那些家族如何迴複。若是都願意……那麽,便拚個魚死網破!”


    “遠遁呢?”楊新相眯著眼,“早在兩年前,老夫便令人去做了些事。”


    “南邊?”


    “不,西邊。”


    “洛羅。”


    “洛羅乃是大國,對大唐一直有野心,可內部亂作一團,無法協力,故而隻是令蠻人襲擾西疆。那邊對大唐工匠求之若渴,另外,還有大唐地圖……”


    楊新相冷笑道:“楊氏傳承千年,老夫敢說,宮中的輿圖都沒有家中的精準。洛羅獲此利器,定然會大喜過望……”


    “郎君睿智!”


    “隻等烽火起,老夫倒要看看那個孽種如何!”楊新相壓低了聲音,“西邊是障眼法,瞞不過那個孽種。老夫真想去的是北麵。”


    “北麵是那個孽種的龍興之地。”


    “有個詞,叫做燈下黑!”


    ……


    “有人當年和為父說家國天下,可在世家大族的眼中,所謂天下便是自己的狩獵場。百姓是螻蟻,軍隊是家奴……在他們的眼中,天下,便是個玩物!”


    宮中的夜頗為安靜,皇帝和太子站在殿外。


    “阿耶,我讀史書,常看到那些肉食者為了權力而不顧大局,這是把私利淩駕於國家之上……”


    “人心趨利,人性本惡。”皇帝說道:“要想遏製住這等勢頭,便要褒獎那些大公無私的臣子,嚴厲懲治那些貪官,庸官。”


    “是!”


    “當下的官場你如何看?”


    太子想了想,“是他們的天下。”


    “是啊!所以朕接下來,便是要打破這個局!”


    麗妃來了。


    “陛下,怡娘那邊找到了些東西。”


    “哦!”


    “阿耶,我也去看看吧!”太子說道。


    皇帝猶豫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等事情有結果了再讓你知曉。”


    等太子告退後,麗妃說道:“其實,讓太子知曉並無大礙!”


    “朕隻是暫時不想讓他知曉那些醜惡,令人作惡的醜惡!”


    “可遲早也得知道。”


    “那是他的祖父。”


    ……


    一間廢棄的宮殿內,一個老內侍被兩個內侍架著,被拷打的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好地方。


    “說!”


    怡娘冷冷的道。


    皇帝走了進來。


    “見過陛下!”眾人行禮。


    “免禮!”皇帝盯著老內侍,“就是他?”


    “陛下,當年此人在武後的身邊做事。”怡娘說道:“奴順著查,查到了他的身上。”


    老內侍咳嗽一下,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說道:“那日下午,帝後處置了朝政後準備用飯,有人說今日廚房弄的羊湯美味無比。陛下心動,晚飯便加了羊湯……”


    宣德帝貪吃。


    “誰說的這話?”皇帝問道。


    “武後身邊的宦官,王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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