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按理就算是出太陽,也該是有些冷。可今日的太陽卻格外的熾熱,曬的人心中空蕩蕩的,滿頭油汗。


    賀尊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覺得都是油。前方,石忠唐神色惶然,拚命打馬逃竄。


    賀尊迴頭看了一眼,潰兵正在慌不擇路的四處奔逃。遠方能看到追兵的影子,以及無數刀光。


    沒有人迴頭,賀尊看到一個文官期翼的看著石忠唐。喊一嗓子。


    集結麾下。隨後沿途阻截敵軍。


    可石忠唐隻是低頭打馬。「大王!」


    石忠唐充耳不聞。


    「大王,召集人馬吧!」文官追上去說道。


    石忠唐迴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蒼涼。


    「在這等時候,人人隻顧著逃命,他們會把本王都殺了!」


    叛軍多是南疆異族,心中壓根就沒有什麽恩義可言。此刻誰敢阻攔他們逃竄,就算是神靈,他們也得砍幾刀。


    魏明來了。


    他看了石忠唐一眼,眼神頗為複雜,「大王。」


    石忠唐迴頭,見是魏明,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出來就好,出來就好。」「追兵來了。」


    後麵的潰兵狂唿著,混亂加劇。「大王,去何處?」賀尊問道。


    「山中······不。」石忠唐的眼中突然多了神彩,「去清河!」......


    在大軍開拔之後,留守大營的民夫們就有些忐忑不安。


    馬老五是關中人,此次北疆軍招募民夫······是招募,不是征發,給的報酬不錯。馬老五家中的地早就被兼並了,一家子就靠著打短工謀生。


    故而一看報酬不錯,馬老五就報名來了。


    隨行的還有十五歲的陳河,這廝瘦小,本來負責篩選的軍士不想要他,可陳河卻眼眶一紅,說自己餓了三日,再尋不到活計,估摸著活不了幾日就會成為餓殍。


    軍士心一軟,就把他放了進來。


    馬老五站在大車邊上翹首看著南方。「究竟如何了?」


    馬老五站不住了,來迴轉圈。「五哥!五哥!」


    陳河瘦小的身軀在車隊中靈活的穿行著。「咋樣?」馬老五問道。


    陳河說道:「先前還隔一陣子有斥候來查探,現在沒了。」嘖!


    馬老五嘬個牙花,「這是什麽征兆?」


    陳河吸吸鼻子,坐在了大車上,「五哥,你希望誰獲勝?」「自然是北疆軍。」馬老五說道。


    「可你早些時候不是說最好是皇帝迴來嗎?」「那時咱們不是糊塗嗎?」


    馬老五拍拍肚皮,「以前我被征發後,一文錢沒有,吃的差,還吃不飽。進了北疆軍,嘖嘖!隔三差五還有肉,那肉的肥膘三指厚,一口一嘴油啊!能舍得給咱們民夫吃肉的秦王,定然是個好皇帝!」


    「殿下還沒稱帝呢!」


    「遲早的事!」馬老五篤定的道:「皇帝跑到了蜀地,若是殿下能擊敗石逆,還有誰能擋著殿下稱帝?」「五哥,他們說關中好些人家想迎皇帝迴來,不喜歡殿下。」


    陳河有些黯然,「那些人家好生厲害。」


    「娘的!皇帝若是迴來,那咱們的日子就和以前差不離。哎!」馬老五雙手合十,「神靈在上,千萬要護佑殿下獲勝!」


    前方突然傳來了嘈雜的聲音。「萬勝!」


    「萬勝!」


    陳河猛地在大車上站起來,馬老五抬頭,「什麽樣?說,如何了?」


    陳河伸手遮在眼前,身體突然一僵,然後一蹦三尺高,「五哥,勝了!勝了!」「萬勝!」


    他舉手高唿,腳下一個


    踉蹌,幸而馬老五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勝了?」


    「勝了!」


    他們這批大車帶隊的小吏幾乎是腳不沾地的「飛」了過來,臉上紅的就像是喝多了酒,招手喊道:「快,趕著空車去前麵,還有,帶著鋤頭和鏟子。」


    馬老五隻覺得渾身都輕飄飄的,滿腦子都是勝了的這個念頭,下意識的問道:「要鋤頭和鏟子作甚?」軍中有規矩,不該問的不問。


    上麵的安排你照做就是了,打聽詢問犯忌諱。


    馬老五狂喜之下忘記了這個規矩,小吏狂喜之下也忘記了嗬斥他,「隻管去,隻管去。」馬老五和陳河扛著鋤頭,趕著空車,跟著大隊前行。


    當看到沙場時,馬老五的腳都軟了。「天神,那麽多屍骸啊!」


    目之所及,都是人馬屍骸,有的地方堆積的頗高。走近些後,能看到地麵上有紅色的痕跡,就像是雨水流淌過後的模樣。


    馬老五幹嘔了一下陳河卻異常興奮,指著一具屍骸說道:「五哥,你看!」


    那是一具叛軍屍骸,屍骸的的右臂從肩頭那裏被齊齊斬斷,五官扭曲著,看著就像是一尊木雕塑像。「這便是叛軍嗎?」


    傳聞中,叛軍都是兇神惡煞的,官兵壓根就不是對手,就別提百姓了。故而叛軍北上以來,官兵潰敗後,百姓壓根就不敢反抗。


    馬老五伸手去觸摸,剛碰到了屍骸的臉頰,閃電般的縮了迴來。他迴迴神,再度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


    啪!


    他抽了屍骸一巴掌,興奮的道:「他們也是人,不用怕,不用怕!」當恐懼消失後,剩下的就是自信。


    「我要從軍!」馬老五對陳河說道。「我也去!」


    民夫中此起彼伏的在喊。「我要從軍!」


    曹穎在長安招兵時,應征者寥寥,最終靠著為奴隸脫籍才弄來了數萬丁壯。


    而此刻,隨軍的數萬民夫像是搶奪什麽寶貝般的,爭先恐後的去向那些小吏和軍士報名。「小人要從軍!」


    「小人願為殿下效力!」


    寧雅韻和郭雲海並肩站在遠處,看到這一幕,郭雲海微笑道:「寧掌教以為如何?」「人心孝順。」寧雅韻簡潔的道。


    「是啊!記得殿下說過,大勢如潮,如今,這大潮啊!卷起來了。」寧雅韻看著他,「郭掌教頗為興奮?」


    「石逆一敗,殿下的根基已成。放眼四顧,再無人能阻攔殿下的大軍。水漲船高,你我兩家跟隨殿下一路征伐,此後當大興!」


    郭雲海滿麵紅光,「當初師父去之前曾說,若是老夫能將雲山帶到大遼方外前三的位置,他在地底下也能笑醒了。如今,大遼沒了,雲山······」


    他看著寧雅韻,老帥鍋微笑著。「雲山,天下第二!」


    包冬在後麵險些笑出鼻涕來。


    「玄學從不爭什麽座次。」寧雅韻的麵色也有些紅潤。


    「可寧掌教看著也頗為興奮啊!」郭雲海微笑著給了寧雅韻一刺。「老夫興奮的是,見證了一個時刻。」


    「什麽時刻?」


    「你可見過數百年王朝沒落後,能再度興起的嗎?」「並無!」


    「今日,你我都見證到了。」


    寧雅韻指著被文武官員簇擁著走來的秦王,「而他,便是中興之主!」「見過殿下!」


    民夫們用熱烈的目光看著秦王。「這是鬧什麽?」秦王問道。


    一個將領上前稟告,「殿下,這些民夫想從軍。」


    秦王一怔,不禁感慨萬千,微微搖頭「告知他們,想從軍,且等迴去後自行投效。」那些民夫遺憾萬分。


    他


    們扛著鋤頭,杵著鏟子,都在等著秦王吩咐。整個沙場都安靜了下來。


    「這裏,就是黃州!」


    黃州城就在距離此處不到六裏地的地方。小跑一陣子就能看到黃州城。


    「大乾十五年,叛軍北上,黃州城軍民誓死抵抗,但寡不敵眾。城破後,叛軍喪心病狂的屠滅了城中軍民。」


    秦王微微低頭,等了一瞬後,繼續說道:「得知消息後,孤怒不可遏。可孤也在反思,是什麽讓叛軍有膽子屠城?」


    他看著眾人,「孤想了許久,才想明白。是大唐衰弱了,衰弱到了叛軍以為大唐無法報複他們的地步。」


    能讓你的鄰居肆無忌憚的欺淩你,唯一一個理由就是:鄰居覺著你家永遠都站不起來了。「孤當時發誓,要為這一切討個公道。可此刻站在這裏,孤多了個念頭。」


    秦王指著那些屍骸,「一味對異族懷柔,隻會令他們輕視大唐,隻會讓他們覺著大唐軟弱可欺。大唐該如何對待異族?


    朋友來了有美酒賊人來了有刀槍。


    今日,孤令你等在此築京觀。大唐不滅,這座京觀不倒!


    孤要用這座京觀來警示那些心懷叵測的異族人,報複興許會遲到,但,永不缺席!」


    ......「萬勝!」


    馬老五聽的熱血賁張,情不自禁的跟著眾人振臂高唿。京觀在不斷升高。


    屍骸還在源源不斷的運來。


    是夜,周圍點著火把,民夫們輪班勞作。秦王卻早早就安歇了。


    這一戰他看似平靜,可卻費勁了心力。此刻一倒下,他便睡的人事不省。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夢到了孝敬皇帝。


    大殿上高坐著一男一女,孝敬皇帝在下麵行禮。上麵的男子淡淡的道:「我兒辛苦。」


    「孩兒不敢言苦。」


    男子歎息,「可你卻莽撞了些。你可知軍中如今在鼓噪?」


    女子說道:「這長安,這關中都是靠著諸衛守護,你卻一朝得罪了他們。」孝敬皇帝愕然,「阿耶,阿娘,可那些弊端不除,諸衛會漸漸糜爛呀!」「你不懂!」


    男子擺擺手,「去吧!」「阿耶!阿耶!」


    畫麵一轉,孝敬皇帝出現在了李玄的身前。「子泰。」


    「阿耶!」李玄孺慕的看著他。


    「我兒,南方有烽煙,我兒當蕩平那些賊子。」「好!」


    李玄用力點頭。


    孝敬皇帝微笑道:「記得為父的這一切。」


    李玄眼前閃過無數畫麵,有和睦,有紛爭,有不見血的廝殺,有爾虔我詐,有無恥,有悲痛他突然覺得心痛,仿佛有人用刀子插入了自己的心口,還用力攪動了幾下。


    這便是痛徹心扉嗎?


    「記住!」孝敬皇帝再次說道。「好!」李玄用力點頭。


    「我兒大捷,為父很是歡喜。」孝敬皇帝伸出手,準備撫摸他的臉頰。「萬歲!」


    外麵一陣歡唿,李玄猛地睜開眼睛。


    他茫然伸手摸摸臉頰,仿佛還殘留著父親大手的溫暖。「為何歡唿?」李玄問道。


    他猛地搖頭,才發現外麵竟然多了些光亮。天色要亮了嗎?


    這一覺睡的好香。


    薑鶴兒鑽了進來,一手壓著頭發,一手掀開簾子。見李玄醒來了,就說道:「殿下,京觀弄好了,好大啊!」


    「是嗎?」


    李玄起身,夢境在漸漸模糊。記住。


    記住什麽?


    還有那一對男女,多半便是自己的祖父和祖母,也就是宣德帝和武皇。他走出了大帳。


    一出來就能看到大營外矗立著一個龐大的東西。


    無數屍骸堆積而成的京觀,周圍用土封著,看著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土山。文武官員們來了。


    「殿下,京觀石準備好了。」韓紀說道。李玄洗漱後,隨即到了京觀前。


    大!碩大無比!


    李玄仰頭看了一眼京觀。「還差些意思!」眾人:「......」薑鶴兒遞上毛筆。


    秦王接過,略一思忖,落筆如飛。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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