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花鼓的名聲曲線是一個爬坡形狀。


    太平、陳州、北疆……


    你去太平提及陳花鼓這個名兒,那些老太平人多半會不屑的道:“不就是那個被惡少們拎著刀子逼迫著殺人的醫者嗎?”


    你沒看錯,在老太平人的眼中,陳花鼓就是個殺人醫者。


    他最大的客戶是惡少,也就是黑幫分子。太平窮,為了爭奪地盤,爭奪保護費,惡少們使盡了各種手段——大規模鬥毆,打悶棍,兇殺……


    陳花鼓的小診所每每在事後躺滿了傷者。


    銀針在舌頭上舔一下,然後紮下去……剛開始雙手顫抖,後來麻木,運針如飛。


    處置傷口更是簡單,上藥,包紮,你和老夫說什麽死亡率高達六七成,娘的,不都是這樣嗎?


    進了陳花鼓的小醫館,一半人就迴不來了。


    所以,才叫他‘殺人名醫’


    後來拜師楊玄,學到了另一個世界的醫學手段,陳花鼓就真正的往名醫的道上一發不可收拾了。


    在陳州,陳花鼓名聲鵲起。


    在桃縣,他背著藥箱子,帶著幾個弟子進出國公府的身影,令多少同行羨慕不已。


    後來大軍出征,陳花鼓就帶著弟子們隨軍效力。


    軍中處置傷患要求的是快準。


    一旦開戰,傷患幾乎是每一瞬都有,你若是處置慢些,頃刻間地上就能躺滿人。


    陳花鼓的醫術就在這個時候得到了千錘百煉。


    快!


    一眼就能看出傷患的情況。


    準!


    瞬息就能判斷出該如何處置。


    接著就是出手如風。


    所以,他處置吳雲的傷勢時,那速度快的令幾個同行目瞪口呆。


    你特麽這是在草管人命啊!


    但沒想到就是這麽幾下子,老吳,醒來了。


    這樣的醫者,稱一聲名醫,過分嗎?


    絕對不過分。


    問一聲師承,這是套近乎,也是想琢磨這位名醫的來曆和流派。


    可陳花鼓一開口便是秦國公。


    “秦國公?”


    老醫者的眼泡瞬間好像大了許多。


    “國公!”


    吳雲已經清醒了,看到楊玄後,恍然道:“下官還以為自己到了陰曹地府。”


    “我在,閻王爺不收你!”


    楊玄拍拍他的肩膀,“好生養著,後續的,我來!”


    楊玄出了值房,曾光跟在身後。


    “刺客呢?”


    這話中帶著不滿之意。


    曾光脊背發熱,心中不安之極,“事發後,下官就令斥候追擊,追到城外三十餘裏後,就再無刺客的蹤跡。”


    赫連燕說道:“刺客應當不熟悉桑州地形,能遠遁,我以為是有人接應。”


    “你來主持此事!”


    這是專業問題,楊玄交給專業的人來辦。


    “國公,吳勤在裏麵。”捷隆直至側麵值房。


    從刺殺發生後,吳勤就一直留在州廨中,吃喝拉撒都在值房裏,半步不得出來。曾光說了,但凡在外麵看到他,殺之有功。這殺氣騰騰的話把長安豪強吳勤給嚇尿了,連門邊都不敢靠近。


    肖覽更狠,說不行就把值房的門窗都用木板釘上,封死。每日給些食物和飲水了事。


    肖覽知曉,若是吳勤跑了,秦國公來後,第一件事兒就是弄死自己。


    楊玄推開門。


    屋裏,吳勤伸手擋在眼前,眯著眼,努力看著門外的楊玄。


    “吳勤?”


    “您是……”


    “楊玄!”


    吳勤一驚,起身行禮,“見過國公。”


    楊玄走了進來。“吳氏是想向宮中獻媚嗎?”


    吳勤心中惶然,“老夫發誓,刺殺之事吳氏絕不知情……”


    “嗯!”


    “老夫猜測,多半是四郎所為。”


    “那位四郎和宮中可有聯係?”


    “不知。”


    吳勤低著頭,心跳如雷。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腳步聲遠去,這才敢抬起頭來。


    楊玄早已走了,赫連燕走進來。


    “聽聞,吳氏在長安的日子並不好過?”


    赫連燕問道。


    “錦衣衛指揮使赫連燕?”吳勤問道。


    赫連燕點頭。


    長安上層傳言,楊玄身邊有個狐媚的令人一見就心熱的女人。這個女人乃是北遼皇族,後來不知為何跟了楊玄,竟然被委以重任,執掌密諜錦衣衛。


    傳聞,這個女人心狠手辣,能笑著殺人。


    敢殺人的人多了去,但笑著殺人的,卻罕見。


    這樣的人,才令人懼怕。


    “是。”吳勤不敢嚐試自己扛刑的能力。


    “此次吳氏算是得手了。”赫連燕說道:“宮中那位雖說薄恩寡義,可在這等事上卻賞罰分明。吳氏,想來算是攀上了高枝。”


    這話聽著不對啊!


    怎麽像是要報複。


    若是錦衣衛全力發動報複吳氏,哪怕是在長安,除非宮中派出大量好手看護,否則遲早會玩完。


    可刺殺之事確實是給北疆,給楊玄的臉上抽了一巴掌。


    若是不能抓獲刺客,楊玄收桑州就成了個負麵資產。


    看!


    什麽主動投靠,吳氏的人都看不下去了。


    自發啊!


    記住,吳氏是自發刺殺自己人。


    隻為了大義!


    吳勤額頭浸出了汗水,說道:“老夫發誓不知情。”


    “你的兄嫂呢?”赫連燕冷笑,“總有人把自己人當做是踏腳石,可虎毒不食子呢!”


    吳勤仔細想想,“兄嫂,應當不知情。”


    “應當?”


    “是。”


    “你想死想活?”


    赫連燕的問話壓根就找不到規律,給了吳勤巨大的心理壓力。


    他不敢遲疑,“自然想活。”


    “可你對國公有何用?”


    外麵走進來捷隆,他按著刀柄,“城外正好缺個杆子。”


    “豎杆子……”


    長安權貴為何反感楊玄?


    固然有嫉妒鄉下小子逆襲,和自己肩並肩,甚至比自己還出色的的緣故。也有彼此之間立場相對的緣故。


    但更多是一種不適應。


    大唐立國多年,權貴們早已形成了一整套行事規則,也就是潛規則。


    這套潛規則的根本是階級森嚴,按照等級利益均沾,對外的表現形式是矜持和高貴。


    一言一行,無不如此。


    否則,怎麽能彰顯出人上人的優越感?


    可突然冒出來一個鄉下小子,殺人的手段犀利的令人害怕,極度不自在。


    築京觀!


    用敵人的人頭或是屍骸堆積成山,這事兒誰做過?


    太特麽殘忍了。


    讓養尊處優多年的權貴們很是不滿。


    而豎杆子更是令他們夾緊雙腿,菊花一涼。


    隻是想想就跪了。


    “老夫願降!”


    吳勤就跪了。


    赫連燕想起了老板曾說過的話:越是有錢有權的,就越不舍富貴,故而貪生怕死。百姓並無什麽可失去的,故而市井多豪俠。


    “肉食者鄙!”


    赫連燕越發理解老板的這句話了。


    權貴們的立場和百姓相反!


    階層的利益對立會越演越烈。


    當差距越來越大時……


    赫連燕看著跪下的吳勤,冷冷的道:“這人可憐。”


    捷隆說道:“可不是。”


    “給他一份俸祿。”赫連燕轉身出去。


    什麽意思?


    吳勤愕然。


    捷隆蹲在他的身前,伸手拍拍他的臉頰,“聽聞你想在我錦衣衛謀一份差事?”


    老夫不想啊!


    隻需想想被揭穿後自己和吳氏的命運,吳勤就想拒絕。


    可看看捷隆的眼神,吳勤就低下頭。


    赫連燕進來,“捷隆,國公令追索刺客,準備出發。”


    捷隆起身,吳勤心中一慌,“老夫見過指揮使。”


    赫連燕腦子裏想著刺客的事兒,隨口道:“小旗吧!”


    捷隆說道:“恭喜吳小旗!”


    吳勤行禮,“下官見過指揮使。”


    赫連燕頷首,吳勤心中一鬆,知曉自己的命保住了。


    至於剩下的事兒……除去生死之外,再無大事。


    楊玄去了軍中。


    上萬大軍聚集在校場上。


    曾光這陣子一直在整頓桑州軍,淘汰老弱,清理不稱職的將領,倒也風氣一清。


    不過,眾人都有些背叛大唐的惶然。


    “國公來了。”


    數千騎簇擁著楊玄緩緩到了點將台下。


    曾光帶著將領們下來迎接。


    單膝跪下。


    “見過國公!”


    上萬將士單膝跪下。


    “見過國公!”


    聲音宏大,整個定安城都被震住了。


    “起來!”


    楊玄頷首,走上了台子。


    上萬人,一眼看去看不到邊。


    這指的是平地,站在高台上,能一覽無餘。


    楊玄走到台子邊上,看著不怎麽整齊的整列,搖搖頭,對曾光說道:“差了不少!”


    曾光低聲道:“將士們都有些惶然不安,下官幾度鼓舞都無用。不過下官準備用訴苦……”


    “不必了。”


    楊玄說道:“當下局勢驟變,按部就班隻會誤了大事。”


    舍古人的崛起,看似一隅,可隨即就像是多米羅骨牌般的,會引發一係列變化。


    北遼兩麵受敵,會加速衰退,北疆也隻得丟棄原先的戰略構想,加速北進。


    北疆一動,長安就會心慌,隨即加大對北疆的壓力。


    隨後,失去北遼這個靠山的南周會惶然不安,必然會加大軍事投入……


    這便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楊玄看著這些將士,說道:“有人說,桑州歸附北疆是叛亂!我不做辯駁,就想說說北疆的現狀。”


    楊逆!


    台子上的這位秦國公,被長安恨之入骨。


    這一點大家都知道。


    桑州歸附北疆,是吳雲做出的決定。百姓們喜憂參半,一方麵覺得桑州接入北疆後,吏治,賦稅,開荒……等方麵有利於民生,有利於自己。一方麵卻有對抗皇權的惶然不安。


    後者是天生的畏懼。


    桑州軍也是一樣,從屬於北疆後,曾光一通整頓下來,大家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就說夥食,比以前好的不隻是一點半點。


    北疆不缺牛羊肉,對軍中更是不限量。


    每頓飯都有肉!


    這是北疆軍的標準,如今就被桑州軍趕上了。


    好壞參半,何去何從?


    這便是此刻桑州軍民的矛盾心態。


    而楊玄,就是來解決這個問題的。


    “當今天下進入了一個紛亂之局,大變就在眼前!”


    楊玄聲音洪亮,“北遼那邊,舍古人正在崛起,等明年開春,我將率軍繼續北進,此次,定然要令寧興顫栗。北遼衰弱後,大唐如何?”


    他沒有灌輸,而是誘導。


    韓紀在邊上對裴儉說道:“你等著看,這些人會被國公激勵的嗷嗷叫。”


    裴儉點頭,“我深信不疑。”


    “長安依舊在歌舞升平,渾然不知天下大勢已經變了。舍古人號稱舍古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就在數月前,他們以一萬擊破北遼五萬大軍。”


    這是個絕密消息。


    頓時,校場上就轟動了。


    一萬擊破五萬,這便是對‘舍古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最佳詮釋。


    “這是一個比北遼更為兇狠的對手,我對此憂心忡忡,夜不能寐!”


    呃!


    裴儉看了韓紀一眼。


    韓紀幹咳一聲。“國公家的二郎君夜裏時常嚎哭,國公的性子你不知曉,務必親力親為。這不,時常打著哈欠來節度使府,苦不堪言呐!”


    裴儉嘴角抽搐。


    “當舍古人擊破北遼後,一個更為強大的敵人將會出現在大唐的北方。在這等時候,大唐該做什麽?”


    “大唐該全力應對!”


    “可長安那些人在做什麽?他們在歌舞升平,他們把北疆的示警文書當做是擦屁股的草紙。他們不在乎”


    楊玄憤怒的道:“可我在乎!北疆軍民在乎!”


    他指著北方,“那些年,來自於北方的馬蹄聲令整個北方在顫栗。多少年了,是北疆軍擋住了那些鐵騎,這才有了長安的安寧。如今強敵即將到來,他們比北遼更為嗜血,比北遼更為兇殘。我們能怎麽辦?”


    他歎息,“放棄?任由那些野蠻人侵入大唐,殺戮我們的親人,踐踏我們的莊稼,點燃我們的屋宇?”


    “不能!”


    楊玄揮舞手臂,“長安可以歌舞升平,那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天生便是貴人,他們出生時便高我們一等。而我們能如何?往你等的身後看一眼。”


    眾人不禁迴頭。


    身後就是同袍。


    “我們的身後便是家園和我們的親人。”楊玄斬釘截鐵的道:“為此,我們將寸步不退!我們將義無反顧!我們將浴血奮戰。直至我們的敵人倒下,或是,我們倒下!”


    楊玄深唿吸一下。


    “什麽是叛逆,我不做評判。我隻想說,評判一個人,一個勢力,不該盲從,我們該聽其言,觀其行。北疆在做什麽?長安在做什麽?”


    他微微頷首。


    “我們,整個北疆,都在為了大唐而戰。從數百年前開始,從未停歇!”


    “你們可以選擇向南躺下,也可以選擇向北,和我們,一起並肩戰鬥!”


    他轉身走了下去。


    龐大的陣列沉默著。


    桑州近北疆,所有人都知曉北遼對於大唐意味著什麽。


    是北疆擋在了前方,讓整個大唐才能談得上歌舞升平。


    可現在浴血奮戰的北疆成了叛逆。


    那麽,他們為此而奮戰就成了個笑話。


    一個軍士抬頭,看著楊玄,輕聲道:“他是個英雄!”


    他喊道:“戰鬥!”


    他看看左右,漲紅著臉。


    振臂高唿!


    “向北!”


    無數人振臂高唿。


    “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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