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顧名思義,便是邊疆。


    一直以來,北疆的主要事務就是抵禦北遼的侵襲。


    隨著大唐國勢的衰微,這個任務越來越艱難。


    當外敵強大,威脅迫在眉睫時,內部的弊端會被掩蓋——強敵之前,不能自亂陣腳。


    那些弊端一年接著一年的累積著,從裴九到黃春輝,北疆麵臨的外部環境越來越惡劣,麵對弊端,他們選擇了隱忍。


    沒辦法。


    那些弊端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出手,就會引發北疆動亂。


    北遼在側,見此豈會不出手?


    如此,便是內憂外患之局,一個不小心,北疆覆滅就在眼前。


    楊玄接手北疆後,麵對豪強的挑釁,他選擇了針鋒相對,但並未進一步出手。


    鄧州清洗豪強,更像是一次泄憤。


    於是,北疆豪強們都覺得此人技止此耳。


    直至楊玄悍然出手。


    而且用的是收稅的名義。


    這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


    納稅是義務,你不納稅還有理了?


    就算是楊鬆成,就算是皇帝在此,也無從辯駁。


    偷稅漏稅是肉食者的權力,也是永恆的潛規則。


    所有人都想不到楊玄會打破這個潛規則。


    整個北疆都在行動。


    魯縣。


    趙氏。


    “他瘋了!”


    趙贇愕然。


    歸來的呂遠苦笑,“阿郎沒看到當時的場景,那些百姓都在歡唿,都在高唿願為他效死。”


    “他站在了百姓一邊!”趙贇神色平靜。


    趙子的言論很多,弟子們集結成冊後,成為了天下讀書人奉為圭臬的真理。


    比如說,趙子主張先喂飽百姓,然後再去教導他們,讓他們各安其份。


    實際上,在趙子的言論中,百姓依舊是工具。


    呂遠疲憊告退。


    趙贇走出書房,看著庭院中那株據聞有八百年曆史的大樹,輕聲道:


    “你瘋了?百姓,隻是牛馬啊!”


    他搖搖頭,緩步出去。


    直至家廟之外。


    看著祖宗牌位,幽幽的道:“北疆迎來了一個瘋子節度使,他高唿當為民施政。這是從未有過的悍然言論。”


    “趙氏傳承多年,祖宗當年留下的遺澤依舊護佑著兒孫們。千年來,趙氏在大唐,在北地,依舊是不可撼動的名門望族。


    祖宗留下家訓,趙氏不可追逐勢力。可時至今日,這個家訓卻難以適應當下的局麵。”


    他幹咳一聲,接過管事遞來的三炷香,插在了香爐中。


    煙霧繚繞,牌位有些模湖。


    “在長安,帝王與世家門閥明爭暗鬥。潁川楊氏傳承千年,在當下已然成為龐然大物。他們唿風喚雨,一言一行讓天下風雲變幻。北疆,如今淪為了逆賊的玩物。趙氏該何去何從?”


    管事和幾個仆役站在外麵,束手而立。


    這些人祖上就是趙氏的仆役,最是忠心耿耿。


    “李泌此人刻薄寡恩,善於權術,而治國無能。楊鬆成等人野心勃勃,一心想掌控朝政。一旦得逞……


    趙氏別的不多,就史書多。許多外麵絕版的史書,家中都有。


    讀史,可知曉興替的征兆!


    楊鬆成一旦執掌朝政,其後,就會身不由己,被欲望,被追隨者推著前行,直至謀朝篡位。”


    “從李元父子登基以來,老夫以為,這便是大唐的劫數。大唐,弄不好就要滅了。”


    “百年王朝,千年世家。陳國覆滅,各路煙塵掌控魯縣,對趙氏秋毫無犯,甚至還得給些好處。這便是祖宗遺澤。”


    “大唐,滅了就滅了。換個王朝,趙氏依舊是天下望族!老夫,不在乎!”


    “當下局勢不明,不過,大唐衰弱的趨勢越來越明顯。李泌之下是越王,此人隱忍,可支持他的卻是楊鬆成等人。


    若是越王為帝,楊鬆成必然會權傾朝野。進一步,便是一窺禦座。”


    “趙氏當如何?是坐觀風雲起,還是……涉足其中。老夫為此想了數年。”


    “何去何從?祖宗可有教我?”


    牌位們默然。


    “當下的局麵,讓老夫仿佛看到了陳國末年的景象。”


    趙贇跪下。


    “當初陳國式微,李氏機緣巧合成就帝業。在老夫看來,不過是沐猴而冠罷了。”


    “論底蘊,天下誰家能與我趙氏相提並論?”


    趙贇抬起頭,看著趙子的牌位。


    眼神灼熱。


    “天下有德者居之,趙氏,為何不能一試?”


    ……


    潭州。


    赫連榮被俘後,寧興震動。


    皇帝因此灰頭土臉。


    接下來讓誰接手潭州?


    皇帝和林雅的人爭執不下。


    最終,因為赫連榮的被俘,林雅占據上風。


    接手潭州的是他的侄子林駿。


    隨同而來的是大將耶律晉,謀士沉長河。


    耶律晉是林雅的心腹大將,能來潭州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三十餘歲的林駿看著不怒自威,坐在堂上,冷冷的道:“相公那邊令人傳話,寧興一場爭執,皇帝與相公各出一路人馬突襲陳州。陳水突襲太平,薑賀突襲臨安。按照日程推算,此戰已然結束。”


    沉長河看了一眼默然的耶律晉,捋捋長長的胡須,光滑的臉上浮起笑意,“此事,是較勁,也是給楊狗的一次迴應。畢竟,我潭州丟失了燕北城,刺史赫連榮更是被俘,堪稱是灰頭土臉。”


    林駿目視耶律晉。


    “陳州久違征伐,此次突襲有希望。不過,還得看那二人如何領軍。”


    耶律晉見林駿頷首,就繼續說道,“若是老夫領軍,當以精銳偽裝為商隊奪取城門,後續依舊是偽裝為商隊增援,如此,兩股人馬占據城門,就算是守軍反撲也一時無法得手。隨後主力突擊,就算是楊狗在,也難逃敗亡。”


    林駿微微點頭,“陳水是皇帝的人,突襲太平勝負如何,我不在乎。薑賀穩重,相公頗為看重他。此次令他領軍突襲臨安,這便是想壓製皇帝之意。若是得手,楊狗必然會瘋狂反撲……”


    沉長河微笑,“固守就是了。”


    “一旦得手,寧興那邊就會分出勝負來。薑賀得手,相公便能營造輿論,說皇帝武事無能。”林駿麵露譏誚之色,“大遼以武立國,帝王卻不諳武事,說出去,那些軍民會如何看皇帝?”


    沉長河說道:“皇帝那邊與大長公主生出了齟齬,這便是我們的機會。使君,老夫以為,當派出斥候去打探消息。”


    “已經去了。”


    林駿不是那等草包貴公子,也曾領軍征討過舍古人,並戰而勝之。在林雅集團中,聲望頗高。


    而且,林雅頗為重視這個堂侄兒,沉長河是林雅集團的老人,謀劃之能,至少能在這個集團內排在前三。


    耶律晉更是林雅的心腹大將。


    這個配置,怎麽看都是親兒子的待遇。


    三人說著這個局麵,就聽到外麵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使君!”


    一個小吏麵色鐵青,身後是一個灰頭土臉的軍士。


    林駿坐在那裏,雙拳緊握,深吸一口氣,問道:


    “敗了?”


    軍士跪下。


    “使君,若非楊狗趕到,我軍……功敗垂成啊!”


    林駿冷著臉,“敗了便是敗了,說這些作甚?來人!”


    “使君!”幾個小吏進來。


    林駿吩咐道:“快馬稟告相公,薑賀,敗!”


    “是!”


    一個隨從急匆匆的出去。


    林駿眯著眼,“楊玄的性情我也盤算了些,此人執掌北疆後,一改固守的姿態,頻頻出擊。此次他挫敗了兩路突襲,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令潭州上下,修葺城池,準備應對楊玄的反撲!”


    “使君。”一個小吏進來,“寧興來了使者。”


    使者是皇帝派來的。


    見禮後,使者笑吟吟的道:“聽聞薑賀敗了?”


    林駿點頭,“使者很歡喜?”


    使者搖頭,“老夫隻是習慣了笑,哪怕是遭遇了不幸,依舊如此。”


    “陛下有何吩咐?”林駿問道。


    使者說道:“陛下吩咐,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潭州,該動動了!”


    林駿平靜的道:“迴稟陛下,臣,領命!”


    使者笑吟吟的道:“林使君被林相讚為吾家千裏駒,想來不會令林相失望吧!”


    林駿澹澹的道:“拭目以待就是了。對了。”


    使者抬眸,“林使君還有事?”


    林駿說道:“你笑的,讓我想到了一個人。”


    “哦!誰?”


    “龜公!”


    這是羞辱!


    而且是在羞辱皇帝的使者。


    使者笑容不變,“那多半是因老夫笑的喜慶吧!陛下歡喜,老夫便歡喜。老夫會一直笑著……”


    一個小吏進來,“使君,我軍斥候接到數名軍士,稱陳水領軍突襲太平,幾乎全軍覆沒。陳水本人被亂箭射殺!”


    使者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林駿負手看著他,“為何不笑?”


    使者僵硬的笑容緩緩溶解,“老夫,告辭。”


    “送送使者。”


    林駿擺擺手,一個官員跟著使者去了。


    林駿迴身。


    耶律晉麵色凝重,“兩路奇兵都被破了,楊狗必然意氣風發。且麾下士氣高昂,若是老夫,定然會順勢出兵。使君,潭州,危險了!”


    林駿迴去坐下,“茶!”


    他神色平靜的等著茶水,甚至還拿起一卷文書仔細看了一會兒。


    茶水送到,林駿喝了一口,然後說道:“這是機會!”


    耶律晉一怔。


    沉長河迴來了,林駿擺手,“盯著外麵。”


    沉長河親自出去布置,晚些迴來說道:“都妥當了。”


    “坐!”


    沉長河坐下。


    林駿微笑道:“此次我來潭州,不是為了戍守,更不是為了與皇帝較勁。”


    咦!


    沉長河輕咦一聲,“那……”


    林駿說道:“楊玄一改守勢,咄咄逼人,這是積極進取之勢。他不會滿足於攻破燕北城與南歸城的功績。你等看看!”


    地圖被攤開。


    林駿指著那片草原說道:“拿下燕北城後,這片草原就成了北疆的牧場。按理,楊玄該心滿意足了。可戍守燕北城的是誰?曹穎!”


    沉長河補充道:“曹穎乃是楊玄的心腹謀士。”


    “若是死守,隻需遣一員穩健的將領即可,用曹穎,便是圖謀後續。”


    林駿的手指頭順著往下,直至潭州城。


    他抬頭看著二人,從容的道:“他想圖謀整個潭州。繼而圖謀整個大遼南方。”


    沉長河撫須頷首,“使君此言甚是。如此,當固守,以待明春。”


    “固守是固守,我想的卻不隻是潭州!”


    林駿語氣平靜,可沉長河和耶律晉卻心頭一震,“使君……”


    林駿說道:“相公的意思。”


    沉長河和耶律晉二人坐直了身體。


    林駿抬眸,兩隻眸子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楊玄的目標是開疆,赫連春無能,大遼要想自救,唯有相公掌控南方!明白嗎?”


    沉長河身體一震,“相公是想讓使君掌控南方?”


    “不!”


    林駿緩緩說道:“我要做,南地之王!”


    沉長河目露精光,起身,“恕老夫無禮,可有相公手信?”


    林駿從袖口中摸出一封書信,擱在桉幾上。


    沉長河打開,展開信紙。


    上麵就一行字。


    ——一切依三郎之令行事!


    哪怕字跡熟悉,且有林雅的私印,但沉長河依舊失態抬頭。


    謀奪大遼南地,這是何等重要,何等兇險的重任?


    相公竟然交給了這位!


    林駿有兩個兒子,能力也不算差。


    為何不是親生兒子來謀劃此事?


    成功後,親兒子做南地之王不好嗎?


    堂侄兒,終究是隔了一層肚皮啊!


    林駿伸手。


    沉長河緩緩把書信遞過去。


    林駿看著二人,“你二人,可有話說?”


    “一切聽使君吩咐!”


    態度有些隨意……林駿點頭,“此次我帶來的都是精兵強將,楊玄不來則以,一來必然受挫。”


    “如此,便坐觀其變!”耶律晉說道。


    “不!”


    林駿搖頭,“來人。”


    一個將領進來,林駿眯眼看著耶律晉。


    “派出精銳斥候迂迴內州一線,打探消息。一旦北疆出兵內州,馬上迴報。”


    “領命!”


    這個將領是林駿多年的麾下,最是忠心。


    耶律晉知曉,這是敲打。


    你若是不聽話,我這裏不乏人手!


    他緩緩看向沉長河。


    沉長河毫不猶豫的道:“相公吩咐,老夫定然以使君馬首是瞻!”


    “你呢!”


    林駿看著耶律晉。


    這是一言不合,就要趕人的意思。


    耶律晉低頭。


    “老夫聽令!”


    林駿的嘴角微微翹起。


    “楊玄,我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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