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節度使府迴到家中,楊玄的身邊是另一套人馬。


    “此行都累了,先歇著,晚些再議事。”


    楊玄急匆匆進了後院,留下欲言又止,一臉悻悻然的韓紀。


    “你這是有話說?”老賊問道。


    韓紀說道:“偷稅漏稅乃是大唐多年的慣例,郎君要砸破這個慣例,會引來天下矚目。”


    “你直接說會得罪權貴高官就是了。”


    “權貴高官,地方豪強,這些便是一國根基。”


    這是韓紀的認知,但,他卻很興奮。


    老賊沒工夫和他聊天扯澹,“老夫迴了。”


    他急匆匆的迴到家中,“娘子!”


    “哎!”


    前大遼名妓夏知春從房間裏出來,見到老賊眼前一亮,“夫君迴來了。”


    “嗯!”


    老賊進去坐下。


    “這一路辛苦了。”夏知春給他泡茶,順帶準備了換洗衣裳。


    “晚些再洗。”


    老賊突然握著夏知春的手。


    “夫君!”


    當年夏知春以為老賊隻是個騙子,直至跟著他來到了桃縣後,才知曉這貨竟然是楊老板的心腹。


    剛開始她有些惶然,覺著自己的身份不會被接受。


    沒想到隻是見了楊玄一麵,這事兒就成了。


    時至今日,她依舊記得楊玄當時看自己的那一眼。


    平靜的看不到任何情緒,卻讓她心中顫栗。


    “夫君有心事?”


    老賊曆來都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整日帶著猥瑣的笑,仿佛天塌下來都不會動容。


    老賊搓搓老臉,又揉揉眼睛,又握住夏知春的手,“你說,這個天下誰在做主?”


    夏知春想了想,“帝王,世家門閥,將相。”


    “還有呢?”


    他莫非喝多了,還是說在外麵有了女人……夏知春心中一冷,“還有便是權貴豪強。”


    老賊歎息,夏知春一看便知曉不是男女之事,心中一鬆,“說是帝王將相,世家門閥,可天下如此之大,真正做主的卻是地方豪強。


    人說強龍不壓地頭蛇,說的便是地方豪強的實力強大,令外來高官權貴也得忌憚幾分。”


    “山高皇帝遠。”


    這是另一種說法,老賊難得正經的時候,“若是有人想得罪那些地方豪強,會如何?”


    夏知春一怔,“得罪帝王將相還有周旋的餘地,得罪了天下的豪強,會粉身碎骨。”


    她看著老賊,“誰那麽傻?”


    郎君!


    老賊有些苦惱。


    “是為何?”夏知春問道。


    “為了天下,為了百姓!”


    “那是清官!”夏知春眼中閃過異彩,“此等人,當敬!”


    “老夫若是……”老賊當年遊走天下,自然知曉得罪豪強的結果,“老夫若是也摻和了……”


    “是國公!”夏知春敏銳的猜到了老賊口中的那人,難掩欽佩之色,“這個天下,帝王將相在長安爭權奪利,權貴高官在兼並土地,地方豪強在魚肉百姓,唯有國公!果然是國公!”


    她反手握住了老賊的手,目光炯炯的道:“夫君,跟著國公!”


    “若是……”以前的老賊沒那麽多擔心,可現在卻多了一個妻子。


    夏知春怒了,“你是不是男人?”


    老賊低頭看看,“你不知道嗎?”


    夏知春呸了他一口,“是男人,就該跟著國公去幹大事!”


    還有更大的事啊!


    老賊一直擔心楊玄把天下豪強作為自己的目標,那會給大業帶來許多阻礙,“老夫就怕事敗。”


    “你不做,如何知曉?”


    “若是事敗呢?”老賊看著她,“老夫不怕,就是你……”


    夏知春說道,“我,陪你一起死!”


    ……


    “阿耶!”


    阿梁如今跑的很快了,身後跟著劍客和富貴。


    “阿梁!”


    楊玄上前幾步,一下就抱起了他,笑眯眯的道:“想阿耶了嗎?”


    “想了!”


    劍客懶洋洋的在楊玄身側,富貴卻迫不及待的人立而起,趴在楊玄的腿上搖尾巴,討好家主。


    楊玄單手抱著阿梁,前方,周寧帶著後院的人相迎。


    “見過夫君。”


    寡婦珞見楊玄單手扶住周寧,臉上笑意盈盈,可卻覺得威嚴就在那笑意之下。


    前日就有信使前來,說北遼偷襲陳州,被國公率軍絞殺。信使說的活靈活現的,仿佛楊玄有天命在身,未卜先知。


    這些話漸漸累計起來,給楊玄蒙上了一層神秘而威嚴的麵紗。


    “小心些!”


    周寧的肚子不小了,走到哪身邊都有兩個看似柔弱,實則身負修為的侍女。


    怡娘就站在後麵,也不說上前湊個趣。


    楊玄走過去,把阿梁遞給她。


    “怡娘!”


    阿梁口齒清晰,讓人歡喜。


    怡娘眼中也多了笑意,抱著他說道:“郎君此次歸來,也該歇息一陣了。”


    “希望吧!”


    “還得出去?”怡娘聽出了些弦外之音。


    楊玄點頭,“陳州遇襲,這是寧興的謀劃。所謂有來有往,若是北疆對此不做出迴應,外界會以為我在蟄伏,不好!”


    “其實,蟄伏一陣子也不是壞事。”怡娘單手抱著阿梁,伸手拍拍楊玄的脊背,那裏有些灰。


    這是勸他別急。


    楊玄微笑道,“北遼如今內鬥正酣,出手正是時機。”


    “就怕他們摒棄前嫌。”


    “所以尺度很重要,既能擴張北疆的疆域,又不能刺激寧興太過。”


    “那麽,你幫那位大長公主,為的是什麽?”怡娘看了他一眼,“人說郎君是為了美色,可我知曉,郎君不是那等人。”


    “我不能坐視她被赫連春與林雅吞噬了,自然要出手相助。其次,寧興越熱鬧,越好啊!”


    怡娘止步,看著楊玄扶著周寧進了房間。


    管大娘走到她的身邊,“想什麽呢?”


    “郎君,成長了。”


    她的小郎君,如今學會了利用一切。


    哪怕是,他曾經心動過的女人!


    帝王無私,當他的私事和天下衝突時,他得學會先公後私。


    這是一門最艱難的帝王之術。


    不在於學,而在於抉擇。


    如今看來,她的小郎君在漸漸領悟。


    “真好!”


    父親迴到家中,最高興的便是阿梁。


    “劍客!”


    他喊了一聲,豹子懶洋洋的進了屋子,就臥在他的身側。


    “阿耶!”


    阿梁吃力的拿起劍客的尾巴,得意洋洋的炫耀。


    “好!”


    豹子被他抓住尾巴,有些無奈之意。


    作為北疆之主的兒子,阿梁能玩的事兒很多,譬如說弄些北疆官員將領的兒孫來陪同玩耍,或是一群侍女陪著。


    楊家後院的侍女不多,但足夠侍候小國公。


    可楊玄有規矩在,不許阿梁的身邊聚集太多女人。


    所以時至今日,小國公身邊就一豹一狗。


    周寧看著兒子,眼中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了柔和之色,“阿耶來信,說阿翁令人伏擊了趙嵩,可惜沒能弄死他。”


    果然是周勤,楊玄心中一動,“阿翁好手段。”


    “周氏在趙氏中有人。”


    周寧一句話就揭開了周勤能伏擊趙嵩的緣由。


    “世家門閥之間當年號稱兄弟。”楊玄搖頭。


    “利益之前,裝腔作勢罷了。”周寧笑道:“世家門閥之間都有這等手段,就說周氏,各家安置的眼線怕是不下五十。”


    “怎地有些與虎謀皮的味道。”楊玄說道。


    “本就是與虎謀皮,不小心就會被吞了。”周寧說道。


    楊玄等她情緒平靜後,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咱們家的賦稅可都繳納了?”


    周寧一怔,“你要動誰?”


    果然是我的妻子……楊玄握著她的手,“你有孕在身,別管這些事。”


    “自然都繳了。”


    周寧說道:“當初那些收稅的官吏都不肯來,我便令人把錢送去。”


    “果然是賢妻!”


    楊玄心中一鬆,和妻子說說家事,說說阿梁,晚些見她疲憊,就說去前院轉轉。


    韓紀等人在等候。


    “……郎君以節度副使的身份執掌北疆,那些豪強多次挑釁。郎君說的好,來而不往非禮也,郎君!”


    韓紀起身。


    楊玄走了進來,“坐。”


    他坐在上首,見王老二在吃肉幹,頭痛的道:“還吃。”


    王老二說道:“那個赫連雲裳說這家的肉幹好吃,我嚐嚐。”


    吃貨!


    楊玄輕咳一聲,王老二把肉幹收了。


    “我從長安歸來之後,北疆豪強們就在串聯。他們擔心什麽?擔心我報複,我是那等人嗎?”


    楊玄微笑。


    “郎君寬宏!”


    “郎君那不叫報複,而是,施政!”


    連老賊都學會了溜須拍馬。


    楊玄指指赫連燕,“說說。”


    赫連燕起身,“這陣子根據郎君的吩咐,錦衣衛盯住了幾個重要的豪強。他們最近頻頻聚會,先是惶然,覺著郎君定然會報複。


    魯縣趙氏來人,和那些豪強商議了許久,隨後,豪強內部生出了些亂子,不少人被責打,乃至於消失……這裏麵,趙氏起了大作用。”


    “這是在清掃不法的痕跡。”


    韓紀冷笑。“可他們哪裏想得到,郎君壓根就沒想從這方麵著手。”


    “我想,卻暫且不能!”


    楊玄眯著眼,“說實話,我想把豪強們的不法事都給揭開,可一旦出手,就會引發天下震動。許多事,隻能一步步來。步子太大,會扯著澹!”


    這個天下不能非黑即白,若都是一片白茫茫,那不是人間,而是,地獄!


    醜惡永遠都會存在。


    他能做的是,漸漸的去削弱那些醜惡。


    “賦稅,乃是一國根基。”


    楊玄指出了此次議事的重點。


    “官吏,軍隊,各級官府支出……靠的便是賦稅。可千年來,賦稅仿佛就成了百姓的事,掙的越多的,繳納的賦稅越少,這也算是一個奇觀。”


    楊玄的話緩慢,但眾人都聽到了冷意。


    “越有錢,越貪婪!”


    楊玄譏誚的道:“人的欲望無止境。當這個欲望與家國發生衝突時,他們會毫不猶豫的選擇站在自己的欲望一邊。所以,肉食者鄙,誠哉斯言!”


    屠裳幹咳一聲。


    他難得發表意見,楊玄也微微頷首,以示鼓勵。


    屠裳看看眾人,“說到賦稅,老夫當年在南周時,知曉一些。南周是帝王與士大夫共天下。這話引出了許多弊端,比如說賦稅。


    那些官員家中經商,堂而皇之的減免賦稅,說什麽,君子恥於言利。


    上行下效,地方豪強與官吏勾結,更是把賦稅當做是玩笑……”


    屠裳看著有些憤怒……他大半輩子身處社會最底層,對這等現象深惡痛絕。


    “這等人減免賦稅依舊不知足,巧取豪奪,魚肉百姓……南周不滅,沒天理!”


    屠裳坐下。


    這番話,正好為楊玄下麵的話鋪陳。


    楊玄說道:“北疆豪強勾結官吏,偷稅漏稅,赫連燕!”


    “郎君!”


    赫連燕起身。


    “拿下涉桉官吏。”


    赫連燕拿出一本冊子,“領命!”


    隨即,她出去招唿一聲,如安師徒跟著去了。


    楊玄說道:“人人都覺著我這個節度使就該委曲求全,就該哄著那些豪強,如此,有他們的配合,我方能成為真正的北疆之主。”


    楊玄冷冷的道:“可何為北疆之主?生殺予奪,一言……九鼎!裴儉!”


    裴儉起身,轟然應諾,“在!”


    楊玄眯著眼,殺機隱現,“去,收稅!”


    ……


    數十官吏衝出了節度使府,裴儉站在外麵。


    “出發!”


    數千軍士在街上等候。


    兩個官吏為一組,帶著他們分赴各方。


    消息迅速傳到了孫賢耳中。


    他和林淺正陪同呂遠喝酒,說著北疆的局勢。


    “來了!”


    孫賢冷笑,“錦衣衛這陣子盯著咱們,估摸著沒少打探到消息。他想動手,可卻尋不到借口。可不動手,羞刀難入鞘,北疆之主的威嚴蕩然無存。”


    “他這是硬著頭皮也得來!”林淺笑的歡喜,“說實話,老夫想看楊玄的笑話多年了。今日一嚐所願!當浮一大白!”


    他舉杯,三人痛飲。


    呂遠微笑道:“他有梟雄之態,此次出手,必然是霸道為先。”


    孫賢眯著眼,“呂先生何以教我?”


    霸道為先,這便是不問青紅皂白,弄個罪名就抓人。


    呂遠從袖口中摸出一份書信,矜持的道:“這是阿郎給楊玄的書信,信中隱晦提及此事……畢竟都是北疆一脈,何苦自相殘殺?”


    林淺大喜,“魯縣趙氏身負天下名望,有這封信在,楊玄不敢動手。”


    外麵傳來了嘈雜的聲音,接著一個仆役進來。


    “阿郎,外麵來了官兵。”


    孫賢看看呂遠,笑道:“這人說不得,這不,就來了。呂先生,咱們一起去會會這些不速之客?”


    呂遠起身,“好說!”


    三人說說笑笑的到了前院。


    “是周儉,楊玄身邊的心腹!”林淺看到了裴儉。


    “那又能如何!”


    呂遠此行的目的不隻是拉攏豪強們,還有一個目的,便是代表魯縣趙氏,和楊玄隔空試探交手。


    一個叛逆,能奈我何?


    呂遠負手而立,微笑道:“問問何事。”


    這話,有些喧賓奪主。


    但孫賢此刻滿腦子都是快意恩仇的愉悅,忽略了。


    他開口。


    “敢問何事?”


    裴儉仗刀,開口。


    “經查,孫氏多年來偷稅漏稅,該補了!”


    孫氏偷稅漏稅的曆史上百年,數額堪稱是數不清。


    補稅!


    !


    補稅!


    !


    孫賢隻覺得一拳打在空處,渾身難受。


    更要命的是,他想到了自己看祖上賬冊時的快感。


    那麽多年來,孫氏偷稅漏稅的數目太過巨大。看著那巨大的數目,一種優越感和得意不禁油然而生。


    他想到了楊玄所有可能的手段。


    但!


    就是沒想到他會令孫氏補稅。


    那巨大的數目……


    關鍵是,孫氏,沒有拒絕的理由!


    呯!


    “阿郎!”


    “來人呐!”


    “阿郎暈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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