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風吹不到北疆。


    就在長安衛王有了個健康兒子的時候,楊玄也開始在北疆各處巡查。


    “今年的重點是抗旱!”


    看到地方官員弄了個大規模的迎接儀式,北疆之主麵色鐵青,雖說沒嗬斥,但誰都知曉,這位怒了。


    “沒事兒做?”


    楊玄看著那些來迎的官吏,“沒事做了都去地裏,去挖溝,去打井!”


    一群官吏被他驅趕的團團轉,他自己卻去了鄉下。


    “老丈,這莊稼你看看,可會欠收?”


    一身便衣的楊玄站在田埂上,請教一個老農。


    老農眯眼看著,“雖說幹了一陣子,不過後來水也來得快,老夫看啊!今年這收成,差不了!”


    好!


    楊玄心中一鬆。


    老農幹咳一聲,吐了一口痰,“這沒有副使的英明,哪來如今的好收成……”


    被麾下拍馬屁楊玄不以為意,但被一個老農讚美,他卻有些難為情。


    老農卻誤以為他是不以為然,就扳著手指頭給他說道;“那年北方旱災,還沒今年的厲害,可老夫家中卻減收四成。


    那一年十裏八村的餓死了百餘人。如今你再去問問那些人,誰不誇副使好?”


    這是由衷的讚美。


    楊玄笑著說了幾句話,隨即走了。


    到了大道上,韓紀笑道:“郎君看著有些不自在。”


    “官員的馬屁我覺得尋常,甚至是警覺,可百姓的讚美,讓卻我如飲美酒,微醺。


    想告戒自己要警惕,莫要自大,可卻沒察覺到什麽自大的情緒,唯有一種……付出之後得到迴報的愉悅。


    就像是你辛苦攀登一座高山,當到了山頂時,一覽群山小的那種感覺。


    疲憊,但精神上卻極度愉悅。”


    噠噠噠!


    數騎從後麵追了上來。


    “副使,急報。”


    楊玄接過文書,打開看了看,抬頭,“北方旱情嚴重,已經出現了流民!”


    韓紀雙眸一亮,“機會!”


    你就不能掩飾一下自己想造反的心思……楊玄幹咳一聲,“儀態。”


    隨即,楊玄帶著人迴到了桃縣。


    “第一件事,行文各地,迎來送往此等事以後不要搞。還搞這一套的,就地免職。”


    薑鶴兒記下了。


    到了節度使府大門外,楊玄看到了赫連燕。


    “寧興那邊的消息。”


    “你說。”


    二人一起進去。


    “皇帝與林雅之間的爭鬥停了。”


    “都等著看看這波旱情對北疆的影響呢!”楊玄說道:“若是損失慘重,想來赫連春會毫不猶豫的起大軍,林雅也會暫且擱置前嫌,先聯手滅了北疆再說。”


    “都是肉,爛在鍋裏也是自家的。”赫連燕知曉北遼的這種心態。


    “咱們這邊就沒這等想法。”楊玄想到了偽帝。


    “那……可要把消息放出去?”


    “不必。”楊玄止步迴身,“依舊嚴查北遼密諜,各處也要提高警覺,封鎖旱情的消息。


    我倒要看看,赫連春和林雅知曉了北疆的真實情況後,積蓄許久的矛盾一下迸發,會弄出什麽動靜來。”


    郎君,蔫壞!


    赫連燕去安排,楊玄進了大堂。


    劉擎見到他,“第一批流民來了,被攔截。”


    “從采買糧食,到走私糧食,到破建水城奪取糧食,再到發動整個北疆抗旱,為的是什麽?”


    楊玄坐下,目光炯炯,“為的便是這一刻。”


    宋震喝了一口茶水,“北疆地廣人稀,雖說今年開荒不少,可依舊有大片的好地撂荒在那。這些流民一到,便是助力啊!”


    劉擎撫須,眸色深沉,“宋公還少算了一事。北方大旱,朝中置之不理,流民遍地,也無人管束,最終,承受這一切的還是我北疆,還是子泰。”


    韓紀幹咳一聲,“可見長安昏聵,郎君英明。”


    宋震看了劉擎一眼,劉擎說道:“是啊!長安,昏聵!”


    “讓他們放開口子,不,我親自去一趟。”


    還沒來得及迴家,楊玄又得出發了。


    “馬上調集糧食,住所也得準備好,另外,醫者藥材都要備好。諸位,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北疆需要人口補充,此次旱情便是天賜良機。


    對於關中來說,人口是負擔,但對於北疆來說,人口卻是戰略利器。


    但,楊玄突然想到了卷軸裏看到的視頻。


    天災,往往伴隨著人禍。


    官府置之不理,百姓沒辦法,隻能逃荒。


    這一路,吃光了糧食,吃光了樹皮草根,吃慣了能吃的一切。沒辦法,隻能去吃土……


    那些觀音土吃了不消化,活活脹死。


    最後餓綠眼了,交換彼此的孩子……易子相食。


    他止步迴身,“要告知官員們,都是大唐百姓,能多救一個便是一個。在天災之前,沒有北疆南疆之分!”


    宋震起身,鄭重行禮,“領命!”


    楊玄出了節度使府,想了想,“迴趟家。”


    他腳步匆匆的迴到家中。


    “阿耶!”


    阿梁帶著豹子和狗子滾滾而來。


    身後,鄭五娘小心的護持著。


    “阿梁在家乖乖的。”


    楊玄抱起兒子,隨即尋到了周寧。


    “流民來了,我得去看看。家中有多餘的糧食,都捐出去。”


    “我知曉。”周寧的孕肚還不明顯,但楊玄還是叮囑道:“這些事交給他們去辦,還有,注意劍客,小心被它撞到了。”


    “知道了,花紅,趕緊準備衣裳和幹糧。”


    楊玄帶著包袱,阿梁跌跌撞撞的送他。


    “阿耶!”


    看著站在門檻後麵的兒子,楊玄第一次湧起了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感慨,揮手:“阿耶過幾日就迴來。”


    “阿耶!”


    阿梁眼中含淚,嗚咽著。


    看著父親遠去,他久久不舍迴去。


    “汪汪汪!”


    富貴在他的腳邊打轉,不住的搖尾巴。


    劍客看著有些不耐煩的模樣,緩緩踱步,突然衝向了邊上的大樹。


    阿梁不禁仰頭看去。


    阿梁閃電般的衝了上去。


    “艸!”


    枝葉茂密的地方傳來了叫罵聲,接著一個身影閃動,從樹上落了下來。


    是布控的虯龍衛。


    劍客從樹上追了下來,虯龍衛想動手,可看看小主子,隻能轉身遁逃。


    劍客迴來,蹲在阿梁的身前,抬頭,冷漠的眼眸中多了些溫度。


    尾巴!


    就像是富貴般的搖擺了幾下。


    你,歡喜嗎?


    阿梁覺得頭頂上有陰影,仰頭,就看到了母親。


    “阿耶去做正事,為了百姓奔忙,阿梁長大了,也像阿耶般的,可好?”周寧柔聲道。


    阿梁沒聽懂,但依舊點頭。


    “好!”


    ……


    鄧州。


    上次兵逼北疆被楊玄領軍逼退後,刺史羅持就病了,隨即上疏,說自己的身體不適北方的氣候,想換個地方為官。


    結果被打迴來了。


    朝中當下沒人願意來北方為官。


    嚴格些來說,是沒官員願意來和北疆對峙。


    打又不能打,罵……你敢罵,說不得楊玄真敢抽你。


    那麽來幹啥?


    受氣?


    靠山也來了書信,讓他好生做事,戴罪立功。


    病裝不下去了,羅持隻得出山重新理事。


    然後發現,隻要不主動挑釁北疆,其實,在鄧州為官也不錯。


    默默積攢資曆吧!


    緩一兩年就想辦法離開北方。


    羅持打定了主意。


    但計劃沒變化快。


    今年北方遭遇了旱情。


    “使君。”司馬馬磊迴來了,滿頭大汗,焦頭爛額,“各處旱情都不輕,這太陽卻越發大了。百姓都等著官府賑災呢!”


    羅持苦笑,“老夫也想,可……上次集結大軍兵逼北疆,大軍吃了我鄧州儲藏的不少糧食,如今庫存的那些也隻是杯水車薪。”


    “長安還是沒消息?”馬磊坐下來,有人送了茶水,他搖頭,“換了冷水來。”


    他扯開胸襟,煩躁的道:“下官去看了看,照這般下去,今年少說要減收三四成。收了賦稅,讓百姓去吃什麽?”


    羅持說道:“老夫已經令人快馬把奏疏送去長安,希望長安諸公,希望陛下能送了糧食來。”


    第二日,馬磊出城沒多久就迴來了。


    “使君,流民來了。”


    羅持霍然變色,“不好!”


    馬磊一邊擦汗,一邊說道:“這些流民來了鄧州,咱們拿什麽養他們?沒了糧食,難道任由他們餓死?說句難聽的,真要餓死了那些流民,瘟疫一發,鄧州也好不了!”


    大災之後有大疫,這是常識。


    羅持說道:“可能攔截?”


    馬磊搖頭,“各處都是口子,那些流民甚至是翻山越嶺而來,無法攔截。”


    羅持深吸一口氣,“令人去催促長安!”


    他起身,“老夫去看看。”


    流民就聚集在城外,看著麵黃肌瘦。


    “使君!”


    萬眾一唿,羅持麵色凝重。


    “使君,不能給,否則我鄧州減收,那些鄧州百姓靠什麽活?”身後,有官員咬牙切齒的道:“這些不是我鄧州百姓!”


    羅持眼皮子一眨,“先給幾頓飯吃。”


    “使君!”


    這時一隊人馬風塵仆仆的趕來。


    “使君,是去長安的使者。”


    羅持大喜,招手,信使策馬過來。


    “如何?糧食呢?”


    使者下馬,渾身一軟,就跪下了。


    “長安說……地方自籌,若是出了岔子,嚴懲!”


    羅持身體搖晃,“地方自籌,地方哪有那麽多存糧?難道……陛下呢?”


    使者抬頭,“下官臨迴來前,聽聞虢國夫人生辰,陛下賞賜百萬錢。虢國夫人在府前撒錢,長安人趨之若鶩,現場大亂,以至於互相踩踏,踩死兩人。”


    羅持捂額,“老夫想到了兩句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馬磊低聲道:“使君,這是楊玄的詩。”


    別人念誦沒事兒,你念,犯忌諱。


    傳到長安,皇帝會不會想著:羅持這是在譏諷朕不知百姓疾苦?


    羅持深吸一口氣,“此事……”


    眾人都在看著他。


    鄧州糧倉還有糧食,但若是開倉救濟這些流民,鄧州百姓怎麽辦?


    一個官員說道:“使君,鄧州各處也在示警,那些百姓已經沒糧食了。”


    羅持長歎一聲,“老夫有愧!”


    他捂著臉轉身。


    馬磊咬牙切齒的道:“都趕走!”


    一隊軍士過去。


    “鄧州無糧,你等自去!”


    流民們木然的看著鄧州那些軍士,一個婦人突然喊道:“我們隻求一口飯。”


    “沒有!”


    軍士冷著臉。


    “給孩子一口飯吧!”


    婦人嚎哭。


    “我們可以不吃。”


    軍士的眼中有不忍,但後麵傳來了喊聲:“趕緊走!”


    一隊隊軍士上前。


    長槍倒轉過來,必要時可以抽打。


    “沒有糧食,哪有你等去哪!”


    “救救我等吧!”


    一個老人跪下。


    烏壓壓一片……數千人都跪了。


    背對流民的羅持捂額的手微微一顫。


    “使君!”


    一個官員不忍的道。


    羅持放下手,緩緩走進城門。


    “趕走!”


    數千流民哀求著,留著淚,隻能一步步離開。


    噠噠噠!


    一隊騎兵突然出現,為首的喊道:


    “北疆軍來了。”


    頓時現場大亂,那些軍士轉身就往城裏跑,官吏們也是如此。


    反而流民們沒反應。


    “什麽?北疆軍來了?”


    羅持有些慌。


    “使君,來了十餘騎。”


    羅持鬆了一口氣,“這是信使。”


    十餘騎來到了城外。


    為首的軍士說道:“這些流民,可去北疆!”


    好事啊!


    “北疆的糧食夠嗎?”


    一個小吏質疑,接著被人踹了一腳。


    “這些都是麻煩,走了才好。”


    軍士說道:“咱們的車隊會帶著糧食越境,接應他們去北疆。若是遭遇攻擊,副使說了!”


    小吏捂著屁股,發現軍士突然肅然。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軍士策馬到了流民那邊,喊道:“都走,去北疆,北疆給你等準備了吃的。”


    “北疆有?”一個老人不敢置信的問道。


    “有,車隊帶著糧食來了。”


    流民開始移動。


    “別擠!”軍士們在維持秩序。


    城頭,羅持已經看呆了。


    他隱隱覺得不對。


    “朝中不管流民,北疆管,那流民會感謝誰?”


    “北疆,楊玄!”馬磊說道:“開了個頭,後續會很麻煩。


    那些流民聞訊會趕去北疆。他們會吃空北疆,最終兩敗俱傷。


    說實話,下官以為哪怕是收買人心,楊玄此舉好歹也能活人無數,該誇讚。


    可若是把北疆也拖垮了,到時候……北方將會不寧。”


    羅持看著流民遠去,迴身道:“老夫此刻隻想離開北方,離的遠遠的。”


    ……


    當流民到達了鄧州和北疆交界的那條小河時,對岸已經做好了飯菜。


    飯菜的香氣飄了過來。


    “有飯吃了!”


    流民開始奔跑,誰都勸不住。


    楊玄就在側麵。


    他滿臉笑容,韓紀也準備了一番話。


    一個老人衝到了裝著飯菜的木盆前,跪下喊道:“求求你,老夫的孫兒快餓死了。”


    “隻能喝粥,否則會肚破而死。”


    施粥的軍士給了他一碗粥,老人小心翼翼的捧著過去。


    一個婦人跌跌撞撞的抱著孩子過來,跪下,老人把粥送到她懷裏的孩子嘴邊。


    “娃!喝一口吧!”


    孩子張開嘴,艱難的喝了一口粥。


    一個婦人被架著過來,兩個男子嚎哭,“她肚裏有孩子,求求你們,給口飯吃吧!”


    “快扶著坐下。”


    “打碗粥給她。”


    “慢些喝!慢些喝!”


    “活了!活了!哈哈哈哈!”


    “三郎,三郎,你喝一口粥啊!三郎啊!我的兒!”


    那些流民貪婪的喝著粥,有人笑,有人嚎哭……


    韓紀看的唏噓,迴頭。


    卻發現自己的主公潸然淚下。


    “這苟日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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