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王庭,便是瓦謝部的大本營。


    吃完晚飯後,除去那些權貴的帳篷內閃爍著燈火之外,其它地方看著黑漆漆一片。


    幾乎每家每戶的外麵都堆碼著牛糞。作為燃料,牛糞曬幹後能燃燒很長時間,而且沒有異味。必要時還能封住火,就如同木炭般的,能保持火種很長時間。


    草原上燃料也是珍貴的東西,除去做飯之外,也就是冷的不行的時候用於取暖。


    幾個權貴在一起喝酒,身前一堆牛糞在燃燒,上麵架著一個陶罐,茶水的清香陣陣傳來。。


    “音樹!”一個權貴放下小刀,看著上首絡腮胡的男子問道:“你對此戰如何看?”


    音樹是華卓的心腹,華卓率主力出擊後,令他掌控王庭。


    音樹用小刀從一塊羊肋骨上剔下一條肉送進嘴裏,緩緩咀嚼著,咽下後,抬頭道:“六百騎,可汗用手指頭碾壓一下,便能碾死那些地老鼠。”


    “可汗帶走了鬆哥。”一個權貴輕笑道。


    ——而沒帶走你!


    此人是音樹的對頭,說話尖刻。


    音樹冷笑,“王庭何等緊要之地?若是被唐軍偷襲,我等都成了喪家之犬!”


    那人笑了笑,“太平軍騎兵盡數都來了,難道他們還能憑著步卒來突襲我們不成?”


    你就是個廢物!


    音樹眼中殺機一盛,但此人卻是一個小團體內的中堅,若是動了他,便是對上了那些權貴。


    等可汗此戰取勝後再來收拾這些蠢貨……音樹喝了一口酒,淡淡的道:“愚蠢的人總是看不到危機。”


    那人嗬嗬一笑,“是啊!可危機何在?”


    ……


    “那兩千騎在正麵。”


    黑夜中,商人帶著太平軍到達了王庭附近。


    “我發誓每句話都是真的。”商人虔誠的道:“我自願留在此地,若是有假,可斬殺我。”


    南賀已經琢磨這個商人一會兒了,判定此人的話為真。


    “準備突襲!”


    商人說道:“從後麵。”


    南賀搖頭,“正麵。”


    刁涉獰笑道:“一戰擊潰守軍,隨後王庭便是個赤果果的女人,任由咱們施為。”


    趙有才下意識的揉揉後腰,隨即發現眾人都目光古怪的看著自己,就幹笑道:“方才閃到腰了。”


    甄斯文等南賀走後,忍不住問了商人,“為何要帶路?”


    “我厭惡瓦謝。”


    “為何厭惡瓦謝?”


    “不知,就是厭惡。我恨不能換了一身血液,從此做個大唐人。”


    “可瓦謝養育了你。”


    “難道養育我便想獲取我的效忠嗎?”


    “不能嗎?”


    “不能!”


    “那你效忠什麽?”


    “強大。”


    ……


    時光流逝,王庭中的零星燈火也漸漸熄滅, 隻餘下崗哨身邊的火把。


    兩個崗哨被夜風吹的有些冷, 縮頭縮頸的站在柵欄後, 低聲說話。


    “可汗帶著大軍把太平軍追殺的到處跑,王庭自然就安全了,咱們也能安生一陣子。”


    “哎!最近這半年, 那些貴族反對可汗的可不少啊!”


    “嗯!”


    “所以可汗此次要滅了太平軍立威。”


    “嗯!”


    “若是可汗輸了,你效忠誰?”


    “我效忠瓦謝!”


    “為何?”


    “我的親人都在這裏, 我要保護他們。”


    “傻乎乎的!那我問你, 若是唐軍來了, 用刀子頂著你,你降不降?”


    “我定然不降!”


    “嗬嗬!”


    “你不信?”


    “我當然不信, 你往日膽小如鼠,哈哈……”


    笑聲低沉,戛然而止。


    一隻手捂住了崗哨的嘴, 一把刀從身後捅進了他的後腰中,


    “我何曾膽小如鼠, 嗚嗚嗚……”


    一隻手捂住了剩下一個崗哨的嘴, 一個男子突兀的出現在他的眼前,伸手在脖頸那裏拉了一下, 低聲問道:“將領在何處?說出來饒你一死!”


    崗哨身體一震,輕輕點頭。


    手鬆開,就在崗哨吸氣時, 身後的男子一刀捅進了他的後腰。


    “狗曰的想示警!”身後男子低罵道。


    崗哨倒在地上,覺得生命力在飛速流逝。


    “敵襲!”他努力抬頭想嘶喊, 可什麽聲音都沒發出來。


    我盡力了……兩行淚滑落,崗哨緩緩閉上眼睛。


    音樹在做夢。


    ——無邊無際的大軍在草原上行進著, 華卓可汗威嚴的被簇擁在中間,沿途的牧民們匍匐在地, 虔誠的喊道:“可汗萬歲!”


    他心情激動的看著這一幕,聽到可汗的吩咐:“音樹,去,攻下太平。”


    音樹歡喜的帶著無窮無盡的人馬衝向了太平。


    我們隻需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楊狗!


    楊玄就站在城頭,看著碩大的一坨,笨拙的揮舞橫刀叫喊,讓音樹心生恐懼。


    他用長刀指著城頭, 喊道:“殺進去!”


    麾下踴躍相應,但他們的速度很慢,就像是蠕動般的,仿佛一動不動。


    音樹急了, 想罵人卻無法開口,想打人身體卻無法動彈……


    “敵襲!”


    誰敢襲擊大軍?


    音樹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能動了,就踹著麾下,喝令他們趕緊去攻城。


    “敵襲!”


    巨大的嘈雜聲傳來,音樹緩緩睜開眼睛,腦海裏還是先前攻城時的場景。


    一個人衝了進來,借著燃燒牛糞的光線,以及外麵的熊熊火光,能看到滿臉是血,惶然驚恐。


    “敵襲!”


    “哪裏?”


    音樹猛地蹦起來,一邊穿衣一邊問道。


    “是唐軍。”


    “不可能!”


    音樹胡亂披了甲衣,取下長刀走出帳篷。


    帳外,王庭已經成了一片火海!


    無數人在火海中狂奔吼叫,一些人衝著他跑來,麵目因為恐懼而顯得格外猙獰。


    “音樹,你說過唐軍不可能來,他們來了!”


    “跑啊!”


    一群人舍棄了音樹,一轉眼就跑的無影無蹤。


    “集結!”音樹大聲疾唿。


    “都集結起來!”


    一隊隊唐軍正在四處縱火砍殺,此刻無人敢於迴頭反抗,他們得意而從容的追上一個個瓦謝人,用橫刀,用長槍,用各種兵器殺戮著。


    他們是步卒!


    這個發現讓音樹骨髓都仿佛凝固住了。


    用步卒來突襲,唯有太平!


    他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慘笑道:“六百騎引走了可汗大軍,步卒在旁窺視,深夜突襲王庭。我錯了,我錯了!”


    大錯已然鑄成,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反撲!


    嗆啷!


    音樹拔出長刀,衝著身後集結起來的百餘人喊道:“衝上去,為了可汗!”


    他們朝著最近的一股唐軍衝殺而去。


    “擊潰他們!”南賀知曉此刻不能讓敵軍有集結起來,唯有亂才是他們的勝機。


    草原異族幾乎是全民皆兵,一旦讓敵軍有集結的機會,他們甚至能拉起一支由老人和婦孺組成的大軍,用人數都能淹沒了他們。


    “放箭!”趙有才高唿。


    在箭雨的覆蓋下,倒下了三十餘人。


    可也僅僅是一輪,剩下的人獰笑著,剛想歡唿,側麵一股唐軍衝了過來,為首的一個大漢手持雙斧在他們中間卷起了血雨腥風。


    兩股唐軍交叉衝殺,轉瞬間,剩下的敵軍盡數成了屍骸。


    “集結!”


    音樹還在叫喊。


    他四處遊走,高唿著,拉拽著那些潰逃的牧民或是軍士,但沒人搭理他。


    他拉住了自己的妻弟,可妻弟毫不猶豫的一巴掌拍開他的手,“我們敗了,音樹,快走!”


    沒有人提及什麽可汗。


    更沒有人提及什麽瓦謝。


    “音樹!”一個交好的將領渾身浴血,跌跌撞撞的跑來,“快走!”


    “唐軍多少人?”音樹抓住他問道。


    “多,好多。”將領說道:“兩千人在睡夢中被突襲,毫無反抗被他們屠殺,那些畜生啊!他們堵在外麵,一把火燒死了好些人!”


    將領在嚎哭。


    音樹的心跌落穀底,“都死了嗎?”


    “趕緊走!”將領非常夠意思的拉了他一把。


    “我不能走!”音樹痛苦的道:“可汗把王庭交給了我,我卻輕忽丟掉了王庭,若是不能奪迴來,我有何顏麵活於世間?”


    將領迴首看了一眼,眼皮子劇烈顫動,“這定然是陳州大軍來了,瓦謝不是對手。”


    “這不是陳州大軍。”


    到目前為止,音樹看到的唐軍大多是步卒。若是陳州大軍出擊,此刻王庭中應當到處都是騎兵。


    “是太平軍,是楊狗來了。”音樹咬牙切齒的道:“唯有他用兵方能如此狡詐,此刻咱們唯一的機會便是集結人手反突擊,把他們趕出去。”


    將領點頭,毅然道:“好,我去召集人手。”


    音樹搖頭,“就在此地。人是軟弱的,都喜歡往人多的地方去。咱們站在此地,那些潰逃的牧人自然會跑過來,人一多,就能引來更多的人。”


    “好,你先放開我!”將領看著肩膀上的手苦笑道。


    音樹凝視著他,“你想去何處?”


    將領肅然道:“我願為可汗盡忠。”


    “好!”音樹欣慰的鬆開手。


    “我去召集他們。”將領一溜煙就跑了。


    音樹木著臉,張開雙臂,衝著那些潰逃的人喊道:“我是音樹,止步,止步!”


    人群衝倒了他,音樹被踩了幾腳,他努力站起來,在人群中左衝右突。


    當前方突然變得空蕩蕩的時,他看到了一隊唐軍。


    “跪地不殺!”


    南賀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就放聲高喊。


    “跪地不殺!”


    營地中到處都是喊聲。


    漸漸的,除去唐軍之外,到處都是跪倒的人。


    唯有音樹孤零零的站在那裏。


    商人被帶來了,看到這個修羅場般的地方,不禁狂喜,“大勝了,大勝了!”


    他指著音樹說道:“那是華卓的心腹音樹,此次就是他率軍鎮守王庭。”


    南賀喝道:“降不降!?”


    音樹木然站在那裏。


    突然問道:“可汗如何了?”


    南賀說道:“就在昨日下午,我陳州大軍伏擊華卓,大獲全勝。”


    那些牧人和殘餘的將士垂下頭,心中最後一抹希望泯滅。


    “你在撒謊!”音樹冷冷的道:“可汗率大軍萬餘出擊,就算是伏擊也不能全數被殺,殘餘呢?為何沒有潰逃迴來?”


    此人有些意思。


    “可汗死了!”


    身後傳來了將領的喊聲。


    他被幾名唐軍軍士押著過來,篤定的道;“先前有潰逃的軍士迴來稟告,說可汗兵敗被殺,楊狗……不,楊玄親手斬殺了可汗!”


    那些瓦謝人心中剛升起的希望再度泯滅。


    “賤狗奴!”


    音樹咬牙切齒的握緊長刀。


    “我家郎君愛才,你若是歸降,保你不死!”南賀想到了曹穎私下的話……郎君的大業需要無數人才來輔佐,陳州人才自然是要的,但最好有別的人才來形成製衡。


    音樹的忠心和頑強給了南賀深刻的印象。郎君的麾下以後定然會出現異族將士,如此,用音樹這等忠心耿耿之人來統領豈不更好?


    音樹垂首嗚咽,長刀垂下。


    幾個軍士押解著將領走來,雙方漸漸靠近。


    音樹迴眸,眼中驟然多了厲色,恍若厲鬼。


    將領不禁尖叫道:“救命!”


    長刀揮舞,將領的頭顱飛起,臉上依舊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哈哈哈哈!”


    音樹大笑,隨後罵道:“可汗對你不薄,賤狗奴卻反手捅了可汗一刀,該殺,哈哈哈哈!”


    此人的勇氣和我差不多……甄斯文搖頭,“此人不會降了。”


    南賀歎息,“弓箭手。”


    一排弓箭手上前。


    音樹站在那裏,長刀斜指地麵,朗聲道:“瓦謝雄踞一方五十餘年,牧草在,瓦謝便在。”


    箭雨飛了過來,瞬間音樹就變成了一個刺蝟。


    他用長刀杵著地麵,微笑道:


    “可汗,音樹……不曾……不曾負你!”


    隨後便是劫掠。


    “好些錢財!”


    華卓的小金庫被發現了,一車車錢財和布匹被拉出來。


    “帶著俘虜和牛羊,我們走。”


    ……


    同樣的深夜中,楊玄裹著大氅打盹,周圍是戰馬圍著。


    黎明。


    楊玄迷迷糊糊的醒來。


    “郎君。”老賊送來了早飯——幹餅子。


    吃了早飯,眾人繼續跑路。


    “郎君,要跑到何時?”老賊問道。


    “華卓接到王庭被破的消息時。”


    “用步卒來突襲王庭,郎君,大唐從未有這等戰法。”


    “戰法都是人用出來的。”


    在另一個世界裏,那些強悍的漢兒敢於用數百騎突襲敵軍王庭,楊玄用兩千步騎來突襲瓦謝王庭,他覺得此戰必勝。


    老賊在馬背上摸出了冊子和筆,仔細記錄著。


    第二日。


    華卓下馬查看著唐軍的宿營痕跡,冷笑道:“他們剛走了半個時辰,今日就能合圍他們。”


    眾人精神大振。


    娃亥說道:“要不我率一部先行?”


    華卓搖頭,“不必,他們逃不了!”


    “可汗,王庭來人了。”


    數騎衝了過來,其中竟然有赤果上本身的,有受傷的。


    “可汗,王庭遇襲!”


    “音樹呢?可曾擊退敵軍?王庭如何?”


    “王庭……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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