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雲生自從那晚在藍天家喝醉之後,藍天的詩社每有活動都叫上他。但每次,他都去得很遲,幾乎是他們要散了,他才到。藍天也沒怪他。因為他對他們的新詩好像沒什麽興趣,人家爭論得熱火潮天,他卻如隔山觀火,跟他無關似的。人家正為一首好詩叫好的時候,他嘴裏卻吟著“車六進五還是進六”,顧自推敲他創作的象棋排局。在他眼裏,象棋的三十二隻棋子,形同音樂的音符,美術的顏料,任他通過象棋排局去創作人生的交響、天地的長畫。藍天雖跟他是同學,也沒少跟他下棋,但對他創作的象棋排局,卻似懂非懂。隻覺得他的象棋排局,既不是象棋裏的殘局,也不是從象棋對局中抽出的某個片斷,它是獨立的,既可以提高實戰的水平,又跟實戰毫無關係。它自有自己的規則和自己的棋語,以及獨特的思想和意誌。不過,他藍天始終樂意幫他,將他的排局拿到《棋城晚報》的娛樂版上發表。

    我那些雕蟲小技,也值得現世?古雲生對藍天道,藍天一時無言以對。因為他真的不懂,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盡管娛樂版的編輯如獲至寶,每迴登他古雲生的象棋排局,都是先登圖形,說明紅先行,然後讓讀者去競猜著法,猜對者獎一支筆或獎一本筆記本。正確著法等一個星期後再行登出。出乎意料的是,競猜者居然甚眾。經調查,娛樂版的讀者名列《棋城晚報》各版的前茅,而娛樂版的讀者當中,象棋排局讀者又占大半。於是,藍天隻好道,管它是什麽大技小技吧,能讓讀者樂樂就行。

    古雲生似笑非笑,說是的,是的,樂樂就行。

    每當古雲生到了,青青就像鹿兒一樣活躍,又是誦詩,又是吟唱,幾乎把自己的新作全都販光。古雲生臉色祥和,既不會跟著別人叫好,也不會顯出不屑的神情。好像即使普希金在場誦詩,他的神態也不過如此。他這神態,被後來的白雪稱之為“酷”。這多少令他感到好笑,這本是人之常情,無非是一種獨立生命的自由意誌,一棵小草都可以做到的,居然在人間那麽缺乏。

    其實,他並不像藍天所想那樣,對他們如隔山觀火。每個人對接收外部的信息,各有不同。有的人身心投入,也隻能接收到信息的皮毛;有的人隻需拿出十分一的思維空間,甚至更少,即可以將信息接收,而且即時分析、消化,該儲存的儲存,不該儲存的任其消失。這也許是天生的品性,但他更相信後天的鍛煉。他能夠一邊賣豬肉,一邊唱棋與人對局,並非一朝一夕所致。他上小學的時候,已經開始訓練自己,一邊跟同學說笑談唱,心裏一邊在思考著棋局的著法、變化。從家裏到學校的十來分鍾路程,他已將一局棋了然於胸,或將幾首詩背得爛熟。蘇紹儀左邊給他一個吻,他感到心中的炮翩翩如蝶;蘇紹儀右邊給他一個吻,他如聞天邊的群馬得得而至。有時為延長這種感覺,他故意將臉扭開,讓蘇紹儀吻三四下,才吻到自己的臉。

    他來參加藍天的詩社活動,一方麵自然是因為對青青的好感,另一方麵,則是因為社詩的人年輕、思想活躍、各有見解,稱得上是棋城的文化精英,可以碰撞出思想的火花。他姍姍遲來,不是要顯示自己高人一等,衝人拿架拿勢,而是他瞧準了,他到的時候,正是他們的思想火花迸發得最熱烈的時候,好比戲劇的高潮,七絕詩的結句。前麵的起、承和轉,被他省略了而已。於是,他嘴上吟棋,耳朵卻接收著他們詩中的信息,好詩、妙句、靈思,盡收心底。他覺得他不吭聲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讓他們自由發揮,充分表現。他生怕一吭聲,說不定就像了裁判,哨聲之下,別人會以為自己犯了規。詩社,一種沙龍式的活動,應該是各自的江河,盡情地流淌。

    活動結束,不用藍天說,青青已挨到他身邊。到了街上,青青更是小鳥依人一樣依偎著他。1985年的春夜,他還是年輕的。夜空裏的星星,被幾場春雨洗過之後,越發顯得明亮。這一陣子,蘇紹儀好像嗅到了他身上青青的氣息,不但將他的褲子熨得筆直,襯衫洗得潔亮,而且將他的皮鞋擦得一塵不染。每每感到他要出門,必定提醒他要刮胡子,要將頭發弄整齊,全身上下都要充滿精神。他不由想到安妮。安妮自從去年和藍天結婚之後,對藍天真是愛得細膩。藍天的一條頭發亂了,她也會伸出纖指,輕輕撫好。藍天有一聲咳嗽,她也緊張得忙捶藍天的背,為他順氣。人家結婚,度的是蜜月。即甜甜蜜蜜的一個月。看他倆呀,一年多了,仍糖粘豆似的,一時半刻都離不開。當著別人的臉,也不時親親,好像世界就是為他們而歡樂的。

    藍天和安妮結婚那天,好多同學都來了。劉小紅仍記著當年的事,碰杯祝福他倆的時候就說,我說怪嘛,安妮怎麽會愛上你藍天?現在才明白,為何那次公開批評你的小資思想,唯獨安妮沒上台批你。老實坦白,是不是你送給安妮的情詩最多?

    藍天笑而不答。安妮卻甜蜜地道,當然啦,要不,我比你批他批得更厲害。

    可你知道嗎,我批那樣狠,他還死性不改。在新疆還寄過兩首情詩給我。劉小紅毫無顧忌地道。安妮非但沒生氣,反而樂道,如果他改了,沒情沒義了,鬼才嫁給他哩。不過,好在你沒上當,要不,你也找不到現在的軍官丈夫。

    那都是昨日黃花啦。劉小紅道,我那位現在不過是工商局裏的一個小科員。哪比得上你,日裏夜裏都躺在詩裏。

    安妮笑了,笑得很燦爛。

    曾衛東,吳強立也來了。吳強立讀書時就愛出風頭,樣樣爭先,也就爭了個副班長幹幹。下鄉當知青,他也是第一個報名到內蒙。早幾年返城,憑著父親的關係,進了稅局,眨眼混了個副科長。雖是個副的,他也很誌高滿得,跟古雲生握手的時候,就有一種很官員居高臨下的禮節性。

    還在幹殺豬這行?吳強立明知故問。

    是的。古雲生淡然道。

    當時我們可真羨慕你啊。吳強立故意加重感情色采。可在古雲生聽來,卻多少帶著一種虛假。倒是曾衛東實在,腰包雖然脹了,說起話來仍是同學間的率真,並沒給人財大氣粗的感覺。他對古雲生說,他也快結婚了。未婚妻是跟他一塊跑成衣的生意夥伴。跑了幾年跑出的感情來的。

    好人一生幸福。古雲生心裏祝願。

    ……街上車來車往。

    古雲生挽著青青,走在春夜的街上。此時,他覺得母親的擔心有點多餘。像隻小鳥的青青依偎著他,已經令他感到自己像一棵參天大樹,每根神經都注入了興奮劑一樣,隨時為她遮風擋雨。青青不時昂起頭望望他,望得他心跳。心裏好像懷了一隻兔子,好像懷了一個春,好像木棉枝頭的花蕾,會爆出熱熱烈烈的花紅。怎麽說呢,這種感覺,他從來都沒有感受到過。即使是贏了冠軍,那也隻不過稍稍的欣悅而已。何麗的紅紗巾,無非給他一種喜歡,根本談不上激動。眼下,他覺得自己是接近激動了。青青的丁點唿息,都像夜來香一樣濃鬱,都像白玉蘭一樣芳醇,都像桂花一樣香烈,籠罩在他倆行走的夜空之下。絕對不是蘭花那種清幽,你不在意的話,難以聞到。青青的唿息完全是主動的,積極進攻型的,就像象棋中的炮二平五的開局,帶著咄咄逼人的氣勢,不容他隻是上馬防守,飛象護宮,進士衛將,非要他盡快出車,立馬拱卒,以攻對攻,進行激烈的搏殺不可。他心跳了,緊接著血液熊熊地熱了,身上所有的接收器,都像花朵為春天而開一樣,齊齊朝向青青新鮮的唿息。鼻子,聞香;耳朵,聽聲;眼睛,辯色;大腦,分類;心靈,融合……這等全麵出擊,他還生怕自己走了錯著,被對方打得一敗塗地。

    當他發現,這是初戀的感覺,他的心更是跳得厲害。二十七歲了,曾經成過家的人了,怎麽還會產生這種現象?如果屬於生理範疇,十八九歲就應該擁有。這個時候的戀,就是再戀,而非初戀。可任他怎麽想,他前麵的日子,確確實實沒有這種感覺。就是說,他在二十七歲之前,還沒有戀過。何麗給他的,僅僅是喜歡,與戀無緣。仿佛黑夜中點亮一盞明燈,他的心靈為之一亮,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一樣。戀愛跟生理無關,完全是心靈為誰燃燒的問題。

    他不去想青青的詩,也不去想青青是大學生的身份,凡與生命本質無關的東西,他都不去想。他隻想到青青是北方的一片葉子,他是南方的一片葉子,在這醉人的春夜,他們都需要以葉子的翠綠,去盡情感受春天的氣息,去迸發心底濃烈的愛意,去傾聽愛情美妙的歌聲……

    快到學校大門的時候,他感到青青的腳步猶疑了一下,他馬上接收到了青青美麗的信息,不由停下腳步,將青青摟到身前,俯下頭,熱血沸騰地吻住青青那張迷人的芳唇。他感到,青青是踮起了腳尖的。她急促的唿息,如波濤般叩擊著他的心坎。她柔軟的芳唇,有如波浪起伏,令他飄飄欲仙,飛入一個如夢似幻的幸福境地。這一瞬勝似萬年的美麗,他們都希望直到永遠。

    握手相別,他看到青青眼裏充滿了幸福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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