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著口氣,走在屋脊上,盡管這屋脊足足有一腳寬,可他還是走得小心翼翼。抬眼看去,那女人裏頭穿著淡粉色的寢衣,外頭套了件紗衣,悠然自得地喝酒,全然不理現在是不是來人了。


    “鶯歌,你喝醉了麽?”裴肆謹慎地坐下,頓時鬆了口氣,連連擦著虛汗。


    “沒有呀。”春願搖晃著腳,喝了口酒。


    “你為什麽要到這裏!”裴肆顯然不滿,仍按捺住脾氣。


    “看星星呀。”春願足尖指向天,粲然笑道:“多好看哪。我就想,為什麽星星掉不下來?為什麽星星會閃閃發光?一開始,我想讓你摘下來,放在我屋子裏,那麽我每天就都能看到。後來我想啊,星星在天上才好看,幹麽要摘下來,它離開它的爹媽、愛人、朋友,得有多難過啊。”


    裴肆開始還不高興,聽見她這歡樂天真的話,不禁莞爾。


    這瞬間,他也放下了所有防備,難得不再想著算計和陰謀,就像個最普通不過的男人般,坐在他喜歡的女人跟前。


    “這裏的星星不好看,江河上的才叫美哩。”他雙手撐在屋脊,雙腿放鬆的伸直,仰頭看星星,眼神溫柔,“小時候,我總問我媽,爹爹在哪裏?阿媽說,爹在月亮落下的地方。那時候我才幾歲,個子矮,夠不到月亮,等到晚上的時候,忽然看到月亮和星星倒映在水麵,我這個小傻瓜竟然跳進去撈。”


    春願枕在男人腿上,“那你撈到月亮了嗎?”


    裴肆手撫著女人的臉,莞爾,“嗯,撈到了。”


    春願心裏呸了口,你當我傻啊,月亮在天上,水裏的是影子,怎麽撈。


    她看向遠處那輝煌氣派的殿宇閣樓,忽然坐起來,期待地看著男人,“我不想在這裏待了,像籠子裏的鳥,一點自由都沒有。我想去外麵,我什麽時候能出去?”


    裴肆臉色微變,再次警惕起來,尋思著她這段時間是不是裝的?為的就是讓他放鬆警惕,逃出去?


    裴肆淡淡笑:“去外麵做什麽。”


    “去玩兒啊!”春願忙道。她可不會告訴他,她要去找那個馬奴,要去找真相。


    “這裏不好玩兒嗎?”裴肆莞爾,“這裏有貓、花,還有秋千,不夠你玩嗎?”


    “可是這裏很小!”春願不滿。


    “這裏安全。”裴肆一口迴絕了她,“除非我死了,你絕不能離開我的視線。”


    春願不高興了,賭氣般背對著男人,連喝了好幾口酒,煩的去撓腳踝,摳繡花鞋,忽然,她在鞋底摸到塊又硬又酥的東西,是貓兒的屎。


    “好啦,別耍小性兒了。”裴肆輕輕地撫著她的胳膊。


    春願嘟著嘴,身子左右擰,甩開他的手。


    她想捉弄這個壞人,於是偷偷摸摸的將貓屎撚碎,投進酒壺中。


    “那這樣吧。”裴肆下巴抵在女人肩榜,哄道:“最多三個月,我就帶你離開這裏,咱們去坐大船,在海上看星星。”


    “真的?”春願一聽自己要離開這個籠子了,頓時激動。


    “真的。”裴肆笑著點頭。


    “好!”春願轉身,豪邁地摟住裴肆的脖子,把酒壺口抵在他嘴邊,給他灌酒。


    “唔--”裴肆大驚,緊抿住唇,他從不會吃來曆不明的東西。


    他心裏生出的第一個想法,她是不是下毒了?!


    算了,下就下吧。


    他牙關鬆啟,大口喝,玫瑰酒花香濃,竟還有點渣滓,估計是花瓣碎吧。


    “哈哈哈哈哈”


    春願樂的拍腿笑,興奮之下,竟也喝了口酒。猛地想起這酒摻了貓屎啊。她不開心了,一把將酒朝底下砸去,驀地瞧見那個愛放連環屁的太監嚇得往後一跳,竟“噗”地放了個大屁,太監臉窘得通紅,手捂住屁股,跪下連連磕頭。


    春願又被逗樂了,笑的前仰後翻,差點跌下去。


    “小心!”裴肆立即摟住她,“生氣”地輕打了下她的屁股,“別亂晃,掉下去怎麽好。”


    “沒事兒。”春願毫不在意地手一揮。


    “你真是喝多了。”


    裴肆寵溺一笑,手指當梳子,替她通順頭發。


    他心裏還是疑惑,便想著試探一下,觀察著她一絲一毫的表情動作,故作難過:“鶯歌,你還記不記得,咱們倆之前有過個孩子?”


    “嗯?”春願愣住。


    裴肆手掌附上女人的小腹,半是真情,半是假意,“你懷孕了,是我的孩子,懷了整兩個月,忽然掉了。”


    春願隻覺得一陣悲傷湧上心頭,同時頭忽然刺痛,她拚命迴想,什麽都記不起,而小腹也竟開始疼。


    她感覺唿吸困難,雙手捂住臉。


    “你怎麽了?”裴肆見她彎下腰,好像在拚命迴憶。


    “沒事。”春願搖了搖頭。


    “沒事就好。”裴肆猛地記起來,當初她失去了和唐慎鈺的孩子,簡直是痛不欲生。而失去他的孩子,她就當沒發生這個事似的,甚至似乎連一滴淚都沒流,該幹什麽幹什麽。


    難道對於喜歡的男人的孩子,她是在意的。


    而對於痛恨的男人孩子,失去就失去了,她一點感覺都沒有?


    裴肆眼神冰冷,如果她依舊沒心沒肺,說什麽“都過去了”“孩子和咱們沒緣分”這種話,他今晚一定要讓她痛哭流涕。


    不論用什麽法子!


    “咱們孩子沒了,你有什麽感覺?”裴肆追問。


    忽然,他看見她抬起頭來。此時,她滿臉的淚,眼睛哭的通紅。


    “你在難過?”裴肆有些不相信。


    春願淚如雨下,哭的喘,“我不記得以前的事了,但我一想起孩子,就很難受,肚子疼,骨頭疼……我感覺自己好像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了,根本沒有人拉我一把。”


    她抓住裴肆的胳膊,緊張地問:“我懷過幾次孩子?都是怎麽失去的?”


    裴肆不敢迴答,他一把摟住她,也落淚了,這是屬於他們倆悼念孩子的時刻,最幹淨的時刻。


    最終,裴肆隻說了句。


    “都過去了。鶯歌,現在隻剩咱們兩個相依為命,咱們一定要好好的。”


    春願頭埋在他肩頭哭。


    她記不起以前,但身體上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在,她是真的難過。


    夫君啊,你能過去。


    可我過不去。


    作者有話說:


    第186章 你發誓,永遠不離開我 :


    潞州府


    如今整個潞州府都在談論秦王的那位嫡長子趙宗瑞。


    二月時候,秦王打著清君側、問責暴君的旗號起兵,各地響應,幽州、潞州、東都還有宥州是為大本營。


    而今的潞州府戒備森嚴,有三萬精兵把守。為了避免敵軍的斥候和細作侵入,設置了層層關卡。若沒有趙宗瑞和潞王蓋印手書,天王老子都不許放進城門。


    可現在正逢亂世,走投無路的百姓大批南湧,不接收也不行。思來想去,瑞世子便派麾下的文武官員,於城郊百裏之外臨時圈了片地,支起了帳篷,集中管理這些難民。


    瑞世子命人逐一登記難民的體貌籍貫,按照軍製來編製,十人為一夥、五十人為一團,一百人為一集,分別派文官擔任夥長、團都尉、集都督,最後由瑞世子總管各位大小官員。


    不僅如此,瑞世子廣發“征賢令”,不論何等樣人,隻要有一技之長,都可毛遂自薦。如遇有大才,瑞世子還會倒履相迎,更會誠懇地三顧茅廬相邀。


    不多時,瑞世子麾下聚了不少奇才、怪才,文武兩麵開花。


    而且瑞世子十分尊重讀書人,還注重民生,痛恨官場的種種舞弊和不公,他向天下承諾,日後會全力維持科舉的公平,讓真正賢德無私且有才華的士子走入官場,為老百姓謀福利。


    瑞世子的種種舉動,引得天下震動,不少能人賢士紛紛往潞州府來。


    老百姓們聽聞瑞世子無償放糧送衣,還承諾會按照丁口給老百姓分田地,也都慕名追隨。


    更有一些相士說,潞州府上方龍氣環繞,人主降臨,將來天下必定迎來百年盛世。


    ……


    唐慎鈺是晌午到的潞州府,他和薛紹祖、李大田三人住進了城中的祥雲客棧。老葛和小壞早都在客棧等著了,為他診脈紮針,重新給斷骨處換藥。不愧是鬼醫,兩副藥吃下去,他感覺身上的痛楚消散了不少。


    傍晚夜風徐來,吹動客棧屋簷下的燈籠。


    屋裏陳設簡單,已經點上了蠟燭。


    唐慎鈺此時平躺在床上,他無時不刻掛念擔憂著阿願,眼前一片灰茫,什麽都看不見,還有右腿,已經完全沒了知覺。老葛說,可能廢了,若是治上幾日再動不了,為保性命,怕是得截肢,讓他做好準備。


    唐慎鈺不信這個邪,於是咬緊牙關,拚盡全力挪動右腿,累得滿頭是汗,依舊動不了。


    “大人,要不我幫您吧?”薛紹祖見大人實在吃力,不忍心,於是提出幫助。


    “不用,我自己能行。。”


    唐慎鈺停下來,稍稍喘息休息。他閉上眼睛,迴想幼年時,姨丈手把手給他教武功。姨丈告訴他,你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是你的頭腦在控製,並且你的喜怒、恐懼和哀傷等情緒,也是由頭腦掌控。你必須學會控製你的頭腦,而且隻要你毅力目標足夠堅定,行動力足夠強大,你將會無所不能。


    “無所不能……”唐慎鈺嘴裏喃喃念著姨丈的這句話。


    他再次嚐試著發力,悶吼了聲,右腿終於動了,可用力實在太大,竟直接從床上翻了下去,咚地聲掉到了地上。


    也就在此時,門忽然被人從外頭推開。


    瑞世子著急忙慌地奔進來,一臉的擔憂,慌忙去攙扶唐慎鈺。


    “慢些慢些。”瑞世子雙眼通紅,看見孩子如此,他簡直心如刀割,溫聲勸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不是說你想痊愈,它登時就能好了的。”


    唐慎鈺認出這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是誰了,他冷著臉,吃力地往開撞這人,蹙起眉,“紹祖,你過來攙一下我。”


    唐慎鈺再次平躺到床上,方才那一摔,好像把剛接好的左胳膊骨頭給撞壞了,他聽見嘎嘣聲,然後就是鑽心般的疼。他拚命忍住,用鼻子嗅,用耳朵去聽,冷聲問薛紹祖,“趙宗瑞來多久了?夏如利是不是也來了?”


    薛紹祖坐在床邊,往前看去,多日未見,趙宗瑞精神頭不錯,穿著布衣,臉上一點病氣都沒有,而且再也不用裝弱扮庸碌,如今此人眉宇間真是有了王者之氣,麵容依舊和藹仁善,但眼神十分銳利。而那夏如利則站在門外,殺雞抹脖子搖頭。


    薛紹祖剜了眼夏如利,溫聲對唐大人說:“從咱們入住客棧開始,瑞世子一直在門口看著你,已然半天,寸步不離。”


    瑞世子衝薛紹祖躬身行禮,哽咽道:“多謝壯士營救吾兒,將來孤定當封您為……”


    “我是衝大人,不是衝你。”薛紹祖冷冷打斷瑞世子的話。


    瑞世子麵上訕訕的,自行拉了張小圓凳,坐到床邊,看見鈺兒傷的如此重,頓時淚雨下。心道:不管王爺多麽寵幸裴肆,他必要殺了此人。


    瑞世子端起矮幾上的蜂蜜水,討好地望著唐慎鈺,柔聲道:“藥汁子苦,爹爹喂你喝點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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