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大聲些,你兒子聽不見。”裴肆讓阿餘給他拉了把椅子過來,他四平八穩地坐下,翹起二郎腿,從懷裏掏出封遺書,在瀕死的郭太後前晃了晃,壞笑著打開,念起來:


    “哀家含辛茹苦撫養趙宗吉十八載,沒成想命蹇時乖,被逆子逐出皇宮,流放至此處,受婢子妾婦羞辱。


    逆子趙宗吉,強冊封妓子淫.婦為公主,汙圖皇室血脈,其罪一;


    無故削王、杖殺駙馬,絲毫不念手足親情,其罪二;


    寵幸佞臣、任用酷吏,致使朝堂動蕩,民心難安,其罪三;


    屢屢羞辱母後、逼殺母後,其罪四。


    逆子趙宗吉不孝不悌,不仁不義,致使天降旱蝗二禍,百姓流離失所,易子而食,苦不堪言。哀家愧對於先帝,今自絕於漢陽別宮。將來人人可唾逆子暴君之麵,以告慰先帝和哀家在天之靈。”


    郭太後胳膊拚命往遠伸,眼珠凸起,喉嚨裏最後說了兩個字:“宗吉……”


    裴肆莞爾,啪的合上遺書,放在地上,他看了眼郭太後那死不瞑目的樣子,憋了多年的惡氣終於出了。


    從此以後,他終於幹淨了。


    裴肆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從袖中掏出支玉蘭檀木讚,放在遺書跟前,扭頭吩咐阿餘:“收拾一下,做完這宗,幫本督再辦另一件事。”


    第162章 噩耗 :


    兩日後,二月初七。


    立春後,天漸漸暖了。


    日頭西斜,天邊留下抹淡黃的餘暉。


    公主府的守備比以前多了一成,時不時就有侍衛巡視走過,嚇得丫頭和年輕媳婦們都不敢輕易出來。


    春願抱著湯婆子,歪在炕上,心突突地跳。下午睡覺時,她竟夢見了郭太後。在夢裏,郭太後不同於往日的尊貴威嚴,穿了身很普通的白色衣裙,就像個慈祥的老婆婆,坐在塊石頭上哭,說:長樂啊,你快去找找我的阿吉,阿吉被咬了,你快給他找大夫,你是他姐姐,要救他啊。


    春願揉了下發悶的心口,這夢太怪了,最後郭太後也沒有說,阿吉被什麽給咬了。


    休養了數日,她身子康複不少,已經不流血了,但還是虛。千日醉的毒每日都會發作一兩次,疼勁兒要是上來了,就像有人那錐子攮骨頭似的。


    春願端起炕桌上擺著的那碗固本補血湯藥,憋住氣,一口氣喝光。喝罷後立馬拈了枚蜜棗吃,試圖衝淡些苦味。


    她隔著被子,輕輕撫著平坦的小腹,鼻頭發酸,眼淚倏忽而至。


    她和慎鈺的第二個孩子沒了,如果說是自然掉了,那人還能接受,可孩子是被人用毒生生給打掉了。


    她想了好幾天,實在想不通,她對邵俞不薄,為何邵俞這麽狠。


    這時,外頭忽然傳來陣窸窣腳步聲。


    唐慎鈺熟悉的低沉聲音響起:“公主睡醒了麽?”


    婢女:“迴大人,已經醒了,奴婢們剛把藥送進去。”


    唐慎鈺又問:“她吃藥前用飯沒?”


    婢女:“殿下吃了半碗米粥。”


    唐慎鈺擔憂道:“吃的太少了,讓廚娘做些豬肝紅棗粥來,再燉個黃芩雞湯,配菜要熱熱的,快去吧。”


    聽見他的聲音,春願忙擦幹眼淚,從炕桌的抽屜裏拿出脂粉和鏡子,匆匆往眼皮和臉頰抹了些。


    這時,唐慎鈺掀開裏間的珠簾進來了。


    春願迅速將鏡子脂粉藏進被子裏,懶懶地歪在軟枕上,笑著看他:“迴來了啊。”


    “嗯。”


    唐慎鈺點頭笑。


    他何嚐沒看到她的那些小動作,她怕他難過,一直堅強地笑,裝作什麽事沒發生似的,可他數次看到她睡著,枕頭卻打濕了。


    “今兒迴了趟家。”唐慎鈺將外頭的披風解下,接過丫頭端過來的熱水潔手,迴頭笑道:“我堂弟和幾個夥伴去北定河滑冰,姑媽曉得後,發了好大的火,揪著堂弟的耳朵,挨家挨戶地去他夥伴家道歉。姑媽罵我弟,說如今開春了,冰也漸漸變薄了,萬一踩空後掉進去,你淹死我不管,可把別家的孩子連累沒了,這不是害人麽。”


    “小孩子都貪玩,不過確實危險。”


    春願莞爾。


    她知道,慎鈺一直在她麵前強撐著,看似大大咧咧,其實比她更難過。


    前晚上她閉上眼,沒睡著,發覺慎鈺輕輕地摩挲她的臉,哽咽著哭,淚掉到她頭發裏,悄聲說:是我對不住你,阿願哪,你一定要快快好起來。


    他們都會好的。


    春願往裏挪了些,笑道:“快過來暖暖,下巴都凍紅了。”


    這時,丫頭們端著飯食進來了。


    唐慎鈺幫著將粥菜布在炕桌上,說這裏不用你們伺候了,他坐到春願對麵,給阿願舀了碗粥,柔聲道:“豬肝補血,難得廚娘燉的一點腥味都沒有,快吃些。”


    “嗯。”春願接過粥碗,笑著問:“你今兒的散毒湯按時喝了沒?”


    “喝啦。”唐慎鈺驕傲地拍了下胸口,“我底子好,毒已經散的差不多了,你別擔心哈。”


    “可別哄我啊,不行,待會兒我盯著你再喝一碗。”


    春願吃了口粥,她發現慎鈺雖言語輕鬆,可眉眼間含著股焦憂,心事重重的,自從宗吉將他的圈禁解除後,他一直在外奔波,好像在查什麽。


    “你今兒去哪了?”春願柔聲問。


    “去找霧蘭。”唐慎鈺夾了筷子菠菜吃,當時霧蘭和邵俞同為公主的左膀右臂,想必那姑娘必定知道些什麽。


    “我倒挺久沒她的消息了,上迴除夕給她賞賜了緞子和扇子,後來也沒見她來謝恩。”春願給男人舀了碗湯,“裴肆死了,她現在如何了?若是她在外頭過不下去了,心裏還願意的話,可以迴公主府來……”


    “怕是不行了。”唐慎鈺沒有隱瞞妻子,搖頭道:“我年前其實就開始派人盯霧蘭了,但她父母的府宅整日介大門緊閉,拒不見客,我的人假扮江湖搖串兒鈴的遊醫、路過的婦人,反正敲了好幾次她家的門,問了數次,總問不出什麽。後頭我忙著旁的事,這宗就擱置下了。今兒我親自登門拜訪,亮明了身份,想問問老兩口最近有沒有見過裴肆,霧蘭到底去哪兒了。


    老兩口跟我說了實話,雖說裴提督給他們家置辦房產鋪子,但他們也知道,這位提督並不是好相與的主兒。霧蘭去年臘月初四被逐出公主府後,就跟裴肆去了,具體住在哪兒,他們也不知道。後頭,大概初八的時候,裴肆帶霧蘭迴家了趟,霧蘭當時看起來心事重重的,帶了包銀子和不少布匹,親自下廚給爹媽做了桌菜,說當年姑媽嫁去了潼州,左右離長安不過七八日的路程,她想趕年前去潼州探望下姑媽。霧蘭坐了沒一會兒,裴肆就催促她離開,自此以後,二老便再也沒有這個女兒的消息了,想必……”


    春願心猛地一跳,鼻子發酸:“兇多吉少了?”


    唐慎鈺點頭,歎了口氣,“裴肆後麵派人知會他們,說霧蘭走親戚的途中忽然失聯了,他會派人去找,但到現在都沒消息,想必人已經沒了。”


    春願恨道:“裴肆不是挺喜歡霧蘭的麽,我曾撞見過他們親熱,為什麽要殺人!”


    唐慎鈺蹙眉:“我也一直在想這事,大概霧蘭是知道裴肆的什麽秘密,這才遭到殺人滅口。又或許她知道咱們的秘密,被裴肆藏了起來,以作將來攻擊咱們之用。但我覺得,前者的可能更大些。”


    春願忍不住落淚,哽咽道:“原是我的錯,當時覺得她生了二心,不分青紅皂白的把她趕走,她若是死了,我也有推不開的責任。”


    “你別把錯往自己身上攬,你以前對她夠好的了。”唐慎鈺輕按住妻子的手,安慰道。


    “哎!”春願仍沉浸在自責裏,“記得她離開前行為就很怪,好像是臘月初三吧,她一改往日的溫柔,特別厲害的頂撞我,讓我別再酗酒,否則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當時邵俞拐彎抹角地打壓她,讓她閉嘴。想來霧蘭那時就知道邵俞的惡行,在暗示我什麽。”


    唐慎鈺心一咯噔,他實在怕阿願想起那段不堪的事,忙岔開這個話頭,“霧蘭有個妹妹,叫霜蘭,自小跟著父母流放在外,性子有些孤僻。她姐姐失蹤後,她便搬去了枕霞庵裏住,替姐姐祈禱,前幾天正式剃度為尼。我想著這個霜蘭是不是知道些什麽,原打算去一趟枕霞庵的,可今兒感覺長安城不大對勁兒,就趕緊迴來了。”


    “怎麽不對?”春願緊張地問,“是不是又出什麽大事了?”


    唐慎鈺眼睛發直,盯著妻子袖子上的梅花,喝了幾口雞湯,眉頭深深皺起:“城門不到酉時就下鑰了,街上衛軍往來頻繁,我略打聽了番,說是陛下昨夜出城了。”


    春願想了想,輕聲問:“是不是去漢陽別宮找大娘娘了?”


    這時,她發現慎鈺並沒有迴答,這男人忽然陷入了沉思,眼睛時而發狠,時而驚惶,非常不安。他上次出現這樣的情況時,是周予安死前。


    “你怎麽了?”春願湊過去,輕撫了下他的胳膊。


    “哎呦。”唐慎鈺被突如其來的觸碰驚到了,身子本能地往後躲了下,手裏的雞湯頓時撒了出來。他忙拿了條手巾過來擦,自嘲笑道:“瞧我,大概是被毒弄呆了腦子,又走神了。”


    “不對。”春願擱下碗筷,掀開被子,挪過去,盤腿坐到他身邊,抓住他的雙手,望著男人俊朗的麵龐,“你這種反應很不對勁,是不是遇到什麽難事了?還是陛下又訓斥你了?你不要自己一個人扛,可以說給我聽,我雖愚笨,不能為你分擔什麽,但好歹也能聽你傾訴傾訴,幫你排解些苦悶。”


    “真沒事兒。”唐慎鈺強顏歡笑,他真的怕她擔心,憂思傷身。


    春願輕輕撫著他的臉,“咱們既做了夫妻,就該彼此坦誠。我知道你想讓我靜心養身子,怕我知道什麽後擔心,可慎鈺,我不再是以前那個小姑娘了,我遠比你想的要堅強。”


    唐慎鈺深深地望著女人,忽然抱住她。


    春願摩挲著男人的背,柔聲道:“不論什麽時候,我都在你身邊。”


    唐慎鈺低聲嗚咽,吻了數遍阿願的脖子、臉,忽然鬆開女人,緊張地衝出去,觀察了下外頭是否有人趴牆根偷聽,確認安全後,這才疾步返迴。


    他盤腿坐到炕上,低聲道:“你記不記得,我剛帶你來京城的時候,曾對你說過,若是有什麽難事,可以去找司禮監的夏如利?”


    “記得啊。”


    唐慎鈺有些難以啟齒:“其實、其實我並不是唐家的孩子,是秦王趙宣旻的私生子。”


    “啊。”春願吃了一驚,手掩住唇。


    “我知道,這事很讓人難堪。”唐慎鈺頭深深埋下,苦悶道:“他當年引誘了我母親,致使我母親有孕,可這個負心人又不負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外祖當時隨便尋了個小官,匆匆將我母親嫁了。後頭秦王見我母親和我養父日漸生情,一怒之下,暗中毒殺了我養父。我母親知道後,悲憤難當,覺得對不起唐家,便懸梁自盡了。”


    春願哽咽不已,原來他的身世這般曲折,“你怎麽不早和我說呢。”


    “這又不是什麽好事,怕你聽了難受。”


    唐慎鈺苦笑,摩挲著妻子的手,“論起來,現在王府的那位趙宗瑞世子,算是我大哥。他在我四歲的時候就赴京為質,對我關懷備至,說一聲長兄為父,不為過了。”


    春願心裏了然,怨不得瑞世子對慎鈺的婚事那樣上心,為他保媒拉線,求娶江南褚氏女,而去年六月出了是非觀那宗髒事,也是瑞世子和夏如利一塊幫他解決的。


    慎鈺是個謹慎的人,這麽多年一直沒有讓老葛置身險境,此番瑞世子病重,他這才幾次三番央告老葛來京。


    “你別擔心,瑞世子的病肯定會好的。”春願溫聲安慰。


    “嗯。”唐慎鈺點頭,眉頭越發深蹙,沉默了良久,才道:“願,你現在能看出京城有幾方勢力麽?”


    春願細思量了下,掰著指頭數:“大娘娘的慈寧宮是後黨,萬潮和你是首輔黨,裴肆一開始是太後的人,後來傍上陛下,他的馭戎監算一黨,嗯,我從前聽邵俞霧蘭他們說話,說司禮監權勢不可小覷,應該也是一黨。”


    “聰明。”唐慎鈺食指刮了下妻子的鼻子,忽然,他拳頭握起,“這次你中毒,看上去是邵俞因為仇恨李福勒索,又痛恨咱們清算他貪汙,氣憤之下打算魚死網破,這才投毒,可,可怎麽看都,都……”


    “都不對勁兒?”春願試探著說。


    “對。”唐慎鈺點頭,“咱們算大方了,沒有將贓款全部追迴,還給了他二成銀子,你這邊也給了他不少,夠他吃三輩子了,他為什麽還來送死?當時你昏迷著,由夏掌印親自刑審邵俞,我和陛下兩個在外旁聽。他被利叔審問的時候,一麵表現的豁出去,對家人不管不顧,可利叔拿他侄兒威脅時,他又什麽都招了,這不是很矛盾麽。我曾猜測過,是不是有人拿他嫂子侄兒的性命威脅……”


    唐慎鈺拳頭砸了下炕桌,“阿願,我是幹這行出身的,審過成千上百的犯人和案子,當時我就覺得,很不對勁,好像,好像是利叔問他要問的,邵俞迴答利叔想知道的,後來,果然就把李福給審出來了。”


    春願心裏一咯噔,緊張道:“咱們不是和李福暗中有往來?”


    “對。”唐慎鈺眉頭都皺成了疙瘩,“利叔緊接著就奉命捉拿審問李福,咱們和李福的關係肯定是審出來了。但要緊的是,李福肯定交代了些太後什麽。初三那天,你剛蘇醒,我沒撐住昏死過去,恰好這時候太後親自來公主府找陛下。事後,我跟黃忠全打聽了一嘴,他說陛下不讓任何人靠近,具體和太後吵了什麽,誰都不知道,隻知道不久後,陛下龍顏大怒,讓人即刻將太後送去漢陽別宮。”


    春願後脊背生寒,她感覺出了什麽,但具體說不上來。


    唐慎鈺發現了妻子的不安,握住她的手,“你看,這宗投毒案子裏,最重要的兩個證人邵俞和李福,交代了罪行後立馬死了,連讓人再審再問的機會都沒有,這,這他媽的太詭異了啊!”


    春願試探著說:“夏如利是不是……”


    唐慎鈺點頭:“這些事看起來複雜紛亂,讓人一點頭緒都沒有。但如果問一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最後那方是漁翁,其實就很明顯了。恩師去了鄴陵,你被下毒,我被圈禁,裴肆死了,郭太後被送去了漢陽別宮,現在這幾方勢力,哪個笑到了最後。”


    春願倒吸了口冷氣:“你的意思是……夏如利?是他指使邵俞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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