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郭嫣則坐在胡太後下首,春願挨著皇後,她以下是各宮妃嬪。


    鍾鼓樂聲緩緩奏起,穿著曲裾長袖的舞姬做著簡單重複的動作。


    春願掃了眼桌上的珍饈美食,困得想打哈切,卻又不敢,心裏掐算著什麽時辰了,唐府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她?開席了沒?


    “一直要保持假笑,很無聊吧?”郭嫣湊過去。


    春願抿唇一笑,頷首以示尊敬:“怎麽會,那會兒您帶著我認識各位公主、王妃和夫人,聽她們說話,也挺長見識的。”


    郭嫣扶了下那能把人的脖子壓折的鳳冠,輕按住春願的手,斜眼白了下對麵,“她們隻會一味奉承,誰知道有幾兩真心呢。今兒你隻對她們笑了一下,興許話都沒說過一句,趕明兒她們要辦個什麽事,就自來熟地帶著禮物求到你門下。”


    “我隻知道和娘娘真心好就是了。”春願招招手。


    身後侍奉的邵俞即刻端著銀壺上前,躬身給兩位貴人杯中添酒。


    春願舉杯敬郭嫣。


    郭嫣看著溫溫吞吞的,其實骨子裏豪爽瀟灑,雙手舉杯,一飲而盡,飲罷後甚至將酒杯倒轉過來,示意她一滴未剩。


    “娘娘海量。”春願一直很喜歡郭嫣,她示意邵俞再滿上。


    “噯呦。”郭嫣麵上帶著擔憂,手按住杯子口:“阿姐先前飲酒傷了身子,陛下不叫你……”


    “沒事兒。”春願打斷郭嫣的話,偷偷吐了下舌頭,笑道:“以前喝得是烈酒,的確傷身子,今晚咱們的酒是果子鮮花釀的。今兒過年,你也拘著我?”


    郭嫣眼睛亮晶晶的:“那再喝兩杯?”


    “來!”


    三杯兩盞酒入喉,明明是薄酒,春願竟覺得有些上頭,臉也發熱。這時,她察覺到好像有人在看她,朝上看去,卻見宗吉正在和一位宗親王爺說話,裴肆侍立在一旁,滿麵堆著笑,躬身給皇帝夾菜。


    郭太後氣勢依舊,最近似乎迴春了些,皮膚透著紅潤,一臉慈善地同身側坐著懿寧公主說話。懿寧公主年近三十,長的挺美,就是今晚的妝太濃了,顯得有些成熟,她眉眼亂飛,時而媚眼如絲、時而又怒眼圓瞪、時而又做出傷心的西子捧心狀,嘴一刻都不停,不曉得在講什麽有趣的事,把一向嚴肅的郭太後逗得眉開眼笑。


    胡太後明顯有些撐不住了,歪在椅子裏,手撐住頭打了個哈切,同時厭恨地剜了眼郭太後。


    “你瞧她,嘰嘰喳喳的麻雀兒似的,真聒噪!”郭嫣語氣略有些不善。


    春願的“是非勁兒”上來了,湊皇後跟前咬耳朵:“呦,懿寧公主是不是得罪過你?”


    郭嫣手指攪著帕子,哼了聲:“就前幾天,懿寧覺得禦前的女官、宮女都不得力,偷偷給陛下送來了兩個極其貌美窈窕的婢女。”


    郭嫣攤開手,真生氣了,“今年都第五迴 了,阿姐你說說,這像話麽。”


    春願摩挲著郭嫣的手,同仇敵愾:“確實太討厭了。興許是我多心了,我在書裏看過幾個前朝故事,那漢朝的館陶公主為了闔家的前程和不衰的榮寵,變著法兒的討好景帝,就給她弟弟源源不斷地送女人,這行為惹得景帝的寵妃栗姬很不高興,不願意兒子娶她家女兒阿嬌。咱們的這位懿寧公主,是不是……”


    “就是這麽迴事。”郭嫣反感道:“懿寧的母親和太後娘娘是手帕交,一同入宮的,不幸早薨,她小時候養在太後膝下,與陛下感情頗為深厚。全天下兩位最尊貴的人寵著,就養成了她不可一世的氣焰。當年她出降的時候,百裏紅妝、上千仆僮招搖過市,那恢弘的氣派,比我和陛下大婚有過之無不及。她仗著榮寵,拚命地在太後和陛下跟前賣乖討好,提拔她外祖家和婆家人,男的就加官進爵,女的就請封誥命,真真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哪。”


    春願耳朵紅了,“那、那個唐慎鈺因為我的緣故,也、也……”


    “阿姐你別多心,我真不是說你。”郭嫣忙道:“唐大人才能出眾,這些年立了不少功勞,陛下考慮良多才提拔他。你瞧瞧懿寧娘家和婆家那些人,無尺寸功勞、無點滴才能,仗勢欺人卻有一套。別的不說,今年八月的時候,朝廷派官員清查寺觀土地賬目,查到了懿寧舅父家詭寄在寺裏的數額驚人的資產,當時那兩個官員要將證據賬目抬走,誰知忽然衝出來十幾個張狂武僧,那些惡人把朝廷派去的官員圍住毆打,險些打死。領頭的混賬東西還得意洋洋地說,他們有真佛在擎天上庇佑,要尋仇,請便,不過還請大人們摸一摸烏紗帽穩不穩?咂摸咂摸脖子上吃飯的家夥事還在不在?”


    春願一驚:“這麽過分?!朝廷就由著他們胡來,不管一管?”


    “當然要管的。”郭嫣坐端了身子,“萬首輔知道此事後,立馬上書陛下,要求嚴懲兇徒。”


    春願急著問:“那最後怎麽處理的?”


    郭嫣道:“陛下下令,把案子交到了唐大人手裏,要求從嚴處置兇徒,我記得好像那十幾個和尚依次判了斬首、流放等刑。”


    她斜眼往上頭瞧,恰巧看見懿寧公主跟花蝴蝶似的,又端著酒壺飛到了陛下跟前,笑顏如花,不曉得在說什麽。


    郭嫣厭惡道:“懿寧眼見著舅父為陛下厭棄,趕忙脫簪待罪,跪在大雨天裏請求陛下原諒。奇的是,這次竟有不少的宗親和官員站出來替公主的舅父求情,太後也在中間訓斥陛下,說陛下當初能登基,全靠著京中的這些老人兒支持,如今卻抄起人家的家底了,勢必會遭到非議。陛下念著姐弟情分,也遭不住那些老人兒一趟趟說情,隻把懿寧舅父的官職革除了,但是爵位依舊保留。”


    春願慨然,輕聲問:“那懿寧公主送來的婢女,陛下都留下了?”


    郭嫣搖頭,溫柔地望向龍椅上的年輕清雋的男人,“陛下總歸還是心裏有我的,自打我小產後,他這半年幾乎一直陪在我跟前。我曉得他心裏還是在意和懿寧的姐弟情分,有時候不好把話說得太絕。我便出頭當這個惡人,昨兒把懿寧宣到坤寧宮,狠狠訓斥了番,她若是再往陛下跟前送狐媚女子,嚴懲不貸,以後未經傳召,不許她進宮了。”


    “做得好!”春願豎起大拇指。


    “好什麽呀。”郭嫣撇撇嘴:“我這頭說了她,她轉頭就去慈寧宮哭。不出一刻鍾,太後就把我宣到慈寧宮,言語裏維護懿寧,說後宮嬪妃至今無一人有所出,皆是我霸著陛下,還叫我別太善妒了。還說等過了年,就該給陛下安排選秀女了。瞧瞧,我這個親侄女竟不如個養女。”


    春願不禁替郭嫣感到憋屈,按住郭嫣的手,氣道:“陛下也真是的,自己不出麵,叫你來應付這位難纏的大姑子,而今連太後都指責上你了,把你弄得裏外難做人,受了一肚子委屈。”


    郭嫣鼻頭發酸,盡是無奈:“哎,其實陛下也很難……”


    春願無奈地歎了口氣。朝廷後宮,牽一發而動全身,人人都是局中人,人人都有難做的一麵。


    她讓邵俞倒了酒,喝了半盞,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一抬眸,竟發現坐在正對麵的年輕男人正盯著她。


    男人是懿寧公主的駙馬常申煥,長得倒一表人才,很是溫文爾雅。


    那位常駙馬見自己的“打量”被發現了,瞬間迴過神來,仿佛方才什麽都沒發生過般,很自然地拿起竹筷,給身側坐著的兒子夾了筷子菜,他兒子八歲上了,挺清秀的,小手指了指酒杯,又豎起一根食指,似乎在求父親,“隻喝一杯罷。”


    常駙馬笑著搖頭,下巴朝側邊努了努,聳聳肩,似乎在說“爹爹可做不了主。”


    這時候,懿寧公主從側邊施施然走過來了,女人滿麵春風地入座,她兒子如臨大敵般,不瞌睡了、對酒也不好奇了,坐得筆筆直直。


    懿寧公主掩唇輕笑,讓下人給兒子倒了幾滴,蘭花指翹出個豎起來的“一”,朱唇輕啟,似乎在說“隻許喝這一次。”


    就在這時,常駙馬湊過去,在妻子跟前耳語了兩句。


    懿寧公主聞言,眸子生寒,眼裏兩道雷似的,即刻朝對麵的春願劈去,看到那位深受陛下愛寵的民間公主竟生的如此貌美時,明顯不悅,但她絕不會叫皇室宗親看出什麽,立馬又掛上副體麵的假笑。


    春願心裏罵:好個賊男人,竟然惡人先告狀。


    她頷首莞爾,起身後雙手端起酒杯,朝懿寧公主遙遙敬去,以示尊重。


    哪知懿寧公主竟像沒看見般,拿起盞子,笑著和自己丈夫碰了杯。


    被人無禮無視,春願自是氣悶,可這種不愉快的情緒很快煙消雲散,因為她並不在乎這些人。


    誰知剛坐下,就聽見郭太後的聲音在上頭響起:“懿寧,你之前和長樂公主說過話沒?”


    “迴母後,今年兒臣家裏事忙,鮮少出門……”懿寧公主頓了頓,知道這野種現在頂了趙姎的名分,她端起桌上的酒,微笑著向春願敬了杯,親切地喚人:“姎妹妹。”她一飲而盡,說著得體的場麵話,“姎妹妹雖在深宮養病多年,可真真和外頭傳聞的那樣,容貌傾城無雙,叫人看了喜歡。”


    春願單手敬了一杯,也假笑著說客套話:“寧姐姐謬讚了,您和駙馬伉儷情深,叫人羨慕。”


    郭太後拊掌笑道:“看來咱們姎丫頭紅鸞星動了。”說著,她看向底下坐著的一個男子。


    春願心裏一咯噔,郭太後要給她說親?


    恰巧這時候一曲罷,換了另一班舞姬來跳《漢宮春》。


    借著吃酒,春願打量了眼那個男人,中等身量,三十許歲,略有些發福,長得不俊也不醜,一臉的愁悶,隻顧著喝酒,兩腮已經浮起了紅,有了醉意。


    “他是誰?”春願問。


    郭嫣有些尷尬,“他是我兄長郭淙,比我大了一輪,爹爹去世後,他承襲了承恩公的爵位。哎,大哥和嫂嫂那才是真正的伉儷情深,誰知天不假年,去年嫂子生雙生子沒了。”


    郭嫣眼圈發紅,歎道:“長嫂去世後,太後勸大哥續弦,也有不少人家說親,大哥一直不肯。”


    春願明白郭嫣的意思。


    瞧她兄長這般喝酒,應該無奈於郭太後的威勢,難得是個癡情人。


    這時,上頭端坐著的郭太後忽然扭頭看向宗吉,笑道:“皇帝,長樂公主的婚事還懸著,哀家瞧著她和郭淙還是很相配的,要不……”


    宗吉明顯很煩,又不想在眾宗親麵前頂嘴,讓郭太後下不來麵子,隻裝作沒聽見,隻顧著吃眼前的菜。


    忽然,從始至終一直沒說話的胡太後將酒樽重重按在桌上,婦人眼裏含淚,身子抖得厲害,明顯在極力按捺憤怒,低頭盯著麵前的珍饈美食,“承恩公年紀大了長樂若許歲,且、且已經成婚,膝下也有幾個兒女。我家公主還是女孩兒,這宗婚事不妥。”


    春願愣住,她是萬萬沒想到胡太後居然會替她說話。


    場麵一度緊張尷尬。


    郭太後倒也沒惱,隻是笑了笑,對跟前侍立著的總管太監李福道:“胡太後有酒了,扶她下去休息。”


    李福聞言,繞到胡太後跟前,彎腰去扶胡太後。


    胡太後氣恨得甩開李福,看向宗吉,拳頭握起,似乎要看宗吉怎麽表態。


    宗吉明顯不高興了,劍眉倒豎,瞪了眼李福,“滾!”


    他扭頭看向郭太後,剛要爭辯幾句,“太後,您未免……”


    誰知胡太後忽然擺手,笑道:“哀家今晚高興,確實多貪了兩杯。”


    她衝皇帝微微搖頭,示意別在除夕宴這樣的日子和郭太後置氣,讓人笑話。


    胡太後扶住貼身嬤嬤的胳膊,離開前深深看了眼春願,眼裏含著複雜之色,抱歉、無奈還有埋怨,最後歎了口氣,低頭離開了大殿。


    宗吉起身,神色淒楚:“我送您吧。”


    說著,母子二人離開了大殿。


    殿內的歌舞依舊在繼續,似乎並沒有受方才一點意外的影響。


    郭太後輕搖了搖酒杯,呷了口美酒的醇香,她料定長樂那鄉下丫頭敬畏她,絕不敢說一個不字,笑道:“哀家上歲數了,就盼著你們這些小輩能過得和和美美的。那這門親事就這麽定了吧,這本就是親上加親……”


    “我不願意。”春願咕噥了句。


    她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脫口而出。


    “什、什麽?”郭太後似乎沒聽清,有些詫異。


    這時,一直悶頭飲酒的承恩公郭淙忽然道:“姑母,強扭的瓜不甜,您何必亂點鴛鴦譜呢。”


    他知道太後是忌憚公主若是和首輔黨的唐慎鈺成親,會助長萬首輔的氣勢,於是便讓他尚了公主。這對他、對公主都不公允,都是傷害。


    郭淙也是豁出去了,撇過頭,抱拳道:“請太後收迴成命


    ,公主殿下青春年少,而侄兒自打愛妻走後,早已心如槁木,公主若下嫁給我這樣的人,沒得屈殺了她一輩子。”


    郭太後何等精明,自然明白侄兒不願尚公主的真正原因。


    可懿寧卻是個自作聰明的,她不黯政事,還真當郭淙是因為長樂那村婦的拒絕,而說出那樣的話。這可不行,她是大娘娘撫養長大的,那也算半個郭家人,太後對她如此厚愛,她要投桃報李!


    懿寧看向春願,笑道:“聽聞妹妹去歲要嫁錦衣衛的唐同知,不知什麽緣故,忽然取消了婚事。”她用帕子擦了擦唇,歪著頭看春願,言語頗有幾分陰陽怪氣,“本宮久居深閨,卻也對前段時間定遠侯周予安的事略有耳聞。”


    春願原本想推脫自己身子不適,趕緊逃離這是非之地。可懿寧這帶刺的話、輕蔑的眼神,讓她心裏很不痛快。


    她忽然想起慎鈺之前說的,希望她這輩子痛痛快快地活出自己,走自己的路。


    春願坐定了,迎難而上,笑著問:“寧姐姐聽說什麽了?”


    懿寧因為這個村婦突然冒出來,奪了陛下對她的關懷,早就不滿了,淡淡笑道:“自然是詔獄那宗事,妹妹可千萬別多心。我是聽聞先前這位小定遠侯是妹妹宴會雅集的常客,此人不忠不孝,淫邪無恥,先後毀了劉侍郎和江南褚氏的女兒清白性命,這些事你應該都知道吧?”


    春願笑道:“多謝公主關心,我與那個人並無往來。”


    懿寧自幼驕傲,連皇後的晦氣她都敢尋一尋,更何況個村婦,她裝作茫然無知,上下掃了眼春願,“本宮聽聞,和周予安暗中苟且的那位褚姑娘,似乎是唐大人先前的未婚妻,這關係亂的,都把我弄糊塗了,果真不是一家人,不進……”


    她戛然而止,率先舉起酒杯,敬春願,笑道:“噯呦,我話多,妹妹可別在意。早都聽說錦衣衛的酷吏煞氣重,妹妹如花美眷,應當配個家世清貴、斯文有禮的郎君,婚事取消便取消吧,眼下和郭家……”


    春願打斷女人的話,直起腰板道:“看來寧公主真是久居深閨,所以不知道我和唐大人並不是取消婚事,而是延後婚事。”


    她不想像以前那樣偷偷摸摸的,她喜歡唐慎鈺,就要大大方方告訴所有人,她不想自己的婚姻掌控在被人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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