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鈺指尖一痛。


    垂眸一瞧,指尖紅了一片,原來不留神間,尖銳的冰伢子,竟劃破了手指。


    作者有話說:


    第128章 我有什麽資格替受害者原諒他 :我有什麽資格替受害者原諒他


    子夜時分,哪怕疾風暴雪,也阻擋不住瓦市的熱鬧,而北鎮撫司這邊的街巷,卻冷清的可怕。用老百姓的話說,煞氣太重了,鬼去了都得扒幾道皮。


    一輛馬車行在昏暗的街上。


    唐慎鈺斜坐在車邊,親自趕車。他戴著鬥笠,圍了條狐皮脖套,遮擋著大半張臉,隻見男人從懷裏掏出瓶烈酒,並未喝,而是把酒倒在一把鋒利的匕首上,用帕子仔細擦拭。


    這時,他兩指掀開車簾,往裏掃了眼。


    褚流緒端端正正坐在最裏頭,她的狀態和上午判若兩人。化了淡妝,長發像未嫁女那般梳著,髻上簪了支銀步搖,穿了身珠光白的緞麵襖裙,上頭繡了綻放的梅花。瞧著倒是挺素雅出塵的,隻是在這深夜裏,如同毛筆蘸飽了血,用力甩在雪地上,是一種淒異決絕的美。


    “還有幾步就到了,你要是迴頭,還來得及,本官說過,可以送你去姚州。”


    “我還迴得了頭麽。”褚流緒摸了摸仍凸起的肚子,姚州,本就是個殘忍的謊言。


    褚流緒歎了口氣,忽然從唐慎鈺手裏搶走酒壺和匕首,她扯開衣襟,把巴掌長的短匕首揣進抹胸裏,貼肉藏著,淡漠道:“不好意思,我信不過你,得拿著防身。”


    唐慎鈺笑笑,點了點頭。


    一陣寒風襲來,褚流緒不禁打了個顫,忽然迴想起往日的種種。


    十二歲時,父親帶哥哥外出講學。正好城裏疫病四起,她一個深閨裏的姑娘,莫名其妙就染了病。繼母劉氏打著為全家上下著想的名頭,將她院裏的燒的燒、搬的搬、砸的砸,最後把院門一封,每日早晚讓人送來藥罷了。


    是海叔帶了兩個兒子和幾個親戚,手持棍棒闖了進來,將奄奄一息的她強搶出府,在外頭請了名醫救治,保住了小命。


    海叔說,隨夫人從揚州陪嫁過來的人還沒死絕,夫人沒了,他拚了老命也要護住小姐,將來看著小姐嫁個好人家,離開這糟心的地兒。


    劉氏心懷不軌,曾在父親跟前吹枕頭風,想把她嫁給劉家那個品行不端的外甥,哥哥站出來,那麽斯文寡言的人,拿著劍,怒斥父親被妖婦迷了心竅,苛待亡妻之女。若劉氏再敢染指妹妹的婚事和母親留給妹妹的嫁妝,他就敢殺人。嚇得劉氏好幾日沒敢出屋。


    哥哥對她說,隻要他活一日,就絕不會讓旁人欺負她。


    ……


    不知不覺間,褚流緒淚流滿麵,她緊緊抓住酒壺,仰頭咕咚咕咚灌了通酒。


    女人微微發喘,憤恨地看向男人的背影,忽然搖頭一笑:“咱們認識這麽些年,我一直恨你、看不起你,甚至覺得你是個優柔寡斷的人,我一次次欺負你,你還一次次放過我。可到今天我才發現,你真的又狠又絕又偽善,不給人留一絲餘地,殺人前還要誅心。”


    唐慎鈺一笑,悠然地抽了馬一鞭子,淡淡道:“從前顧惜骨肉情分,一次次包庇予安,大事我替他平,小事我替他圓,沒想到他越發蹬鼻子上臉。後來發生了這麽多事,我心疼姨媽,還試圖替他解決。可忽然一想,我有什麽資格替受害者原諒他?對麽,褚姑娘。”


    “對。”


    褚流緒心如刀絞。


    她輕撫著身上穿的襖子,手又扶了扶步搖,怔怔道:“長久關在屋子裏,我都要忘記長安是什麽樣兒了,多謝你今兒下午帶我去外頭走走逛逛,讓我置辦得這麽體麵。”


    “不用謝。”


    “今兒在聚珍閣買簪子的時候,我和一個小夥計閑聊了幾句,又和一個路過的大娘聊了幾句,原來,草場那事是真的,鬧得滿城風雨,周予安原來真這麽丟人。”


    褚流緒嗤笑了聲,眼裏的淚漸漸幹了,又灌了通酒,烈酒入喉,她隻覺得苦,有些頭暈目眩。


    可笑啊,一天前她還稀裏糊塗的憧憬未來,一天後,她忽然就清醒了,絕望的清醒。


    “當初你帶著周予安去留芳縣接公主迴京,按說,你們倆都是她的恩人,可她卻如此耍弄算計周予安,想必其中發生了什麽事。”


    褚流緒眼神堅定而清明,想了想,道:“再結合昨日我無意間說出她是假公主,你一怒之下要滅口我,一則你怕這事傳揚出去,九族不保,相關人等也皆受牽連,二則,你真的很愛她。今兒下午,我想了很多、很久,如果我是她,我得了這樣潑天的富貴,肯定要低調,還得與你和周予安搞好關係,可她先和你退婚,身子複原後又這般針對周予安,是周予安得罪她了?”


    唐慎鈺莞爾:“你一直很聰明,看來瑞世子當年選了你嫁我,還真有幾分道理。”


    褚流緒白了眼男人的背影,蹙眉問:“為什麽?我想知道周予安到底做了什麽,她也是受害者麽?”


    唐慎鈺歎了口氣,痛苦道:“她是沈姑娘養大的,周予安嫖妓誤事,害得沈姑娘被奸人害死,她半年前查出真相,與我算賬的時候小產,而我這個混蛋又求她不要殺周予安。”


    “那你確實是混蛋。”褚流緒剜了眼男人,想了想,冷笑道:“周予安素來嫉恨你,他是故意嫖妓誤事的吧。”


    “對。”唐慎鈺點頭。


    褚流緒眼神越發冰冷:“所以你說的很對,你沒資格替受害者原諒。”


    兩人忽然都不說話了,隻能聽見車輪碾過雪地的咯吱聲。


    “就要到了。”唐慎鈺冷不丁開口。


    “最後一個問題。”褚流緒看向男人,“如果,我是說如果,沒有發生這麽多事,四年前我順利嫁給了你,你會像愛公主那樣愛我麽?會在我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為我憤怒、甚至為我殺人麽?”


    “不會。她就是她,沒有人能取代她。”唐慎鈺毫不猶豫地迴答。


    男人目光溫柔:“她大字不識幾個,完全不守禮教,膽大包天,而且異常固執,有時候還會大口啐我的臉,非常的粗野……可我就覺得她很鮮活,很好,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喜歡上了她,但我知道,和她分開的這半年,我很痛苦。”


    褚流緒黯然,其實她真想看看那個小姑娘是何模樣。


    能讓皇帝一見麵就冊封為公主、能讓周予安死皮賴臉地追逐,還能讓唐慎鈺這樣的人深愛不倦,應該是個很有魅力的女人。隻是紅顏多薄命,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從長安全身而退……


    罷了。


    儂懷憫人心,誰來惜取儂?


    正在此時,馬車忽然停了。


    褚流緒的心同時也咯噔了下,她聽見外頭傳來窸窣說話聲,於是輕掀開車簾往外瞧。果然看見前方停了兩輛侯府馬車,雲夫人由一個中年仆婦攙扶著,跟前護著兩個年輕力壯的家丁。


    雲夫人秀眉凝著愁緒,兩腮凍得發紅,拖泥裙早都被雪打濕,她一看見唐慎鈺,立馬迎上前去,第一句話就是指責:“你上哪兒去了,我晌午就去你家等著了,等了一下午都不見你迴來!”


    唐慎鈺迴頭看向馬車:“褚姑娘要離開了,我帶她置辦了些東西。”


    “你一個朝廷重臣帶個產婦招搖過市,不合適。”


    雲夫人麵上淡淡的,她指向身後的兩輛馬車,“我給予安準備了些衣裳和日常用具,他自小金尊玉貴地長大,何曾吃過牢獄之苦!老太太若是還活著,不知得心疼成什麽樣兒!你姨丈若是還活著,又怎會容得旁人如此欺辱他兒子!”


    雲夫人憤恨地甩了下袖子,她瞪向唐慎鈺,語氣頗為不善,還是那老三篇:“我問你,你究竟要把你弟弟怎麽樣,你若是敢動他一根毫毛,我絕不和你善罷甘休!”


    這時,褚流緒從馬車上下來了,動作利索,一點也不像剛生產過的人。


    雲夫人看見這女人就眼黑心煩,側過身,冷哼了聲:“誰讓她來的。”


    “那誰讓您來的!”


    褚流緒眼神冰冷,心裏堆著一團火,“據我所知,今晚是我們一家三口團聚的日子,唐大人可沒打算請你來詔獄。”


    唐慎鈺掃了眼馬車,問雲夫人:“孩子呢?抱來了沒?”


    雲夫人心裏稍有兩分納罕,褚家丫頭見了她,素來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恭順,怎麽敢頂撞她!


    雲夫人並不理會不相幹的外人,隻是叱責唐慎鈺:“孩子還不足月,弱得跟小貓崽似的,牢獄陰森苦寒,他能受得了?再說了,他母子一同出現在獄中,外人難免不會猜測他們和予安是什麽關係,你要害死你弟弟啊!”


    唐慎鈺聽夠了這種訓斥,多餘的話也懶得說,隻淡淡道:“那都進去吧。按規矩探視要一級一級審批,我暗中打點,給你們行個方便,最多隻能探望半個時辰。請姨媽和褚姑娘進去後不要亂說話,最好勸勸予安別裝瘋賣傻了,對他不好。”


    雲夫人簡直恨得牙根癢癢,時間緊迫,她來不及和唐慎鈺置氣,忙招唿下人去搬馬車上的東西。隻是眨眼間,地上就堆成了小山:兩盒時興點心和酒肉,鵝絨錦被、褻衣中衣、棉衣襪子,牛皮靴、裘袍,炭盆,整整兩筐銀絲炭……


    唐慎鈺蹙眉:“周予安在坐牢,又不是闊少爺去遊山玩水。詔獄不是菜市場,讓下人在外頭等著,姨媽挑兩件厚的帶進去即可。”


    說罷這話,唐慎鈺給褚流緒使了個眼色,帶著女人走在頭裏。


    雲夫人恨得罵了幾句白眼狼,垂著淚,打包了兩件裘袍和鞋襪,各樣點心又挑了幾樣,


    匆匆把包袱挎在臂彎,忙不迭追了上去。


    果真如唐慎鈺那白眼狼所言,全都打點好了,獄內外都是唐慎鈺的心腹。


    越往裏走,雲夫人越心痛。


    這座牢獄是建在地下的,黑黢黢的,夾雜著血腥氣的惡臭,個別牢房居然還冒著淡青色的鬼火,十分的陰森可怖。


    雲夫人被熏得頭疼,幹嘔了好幾次,這樣糟汙的地方,兒子如何能受得了,無論如何得想法子把他弄出去。


    正走著,就到了最盡頭的一處鐵牢。


    外頭守著兩個身長八尺的漢子,正是唐慎鈺的最信任的心腹,薛紹祖和李大田,他們見大人來了,忙躬身見禮。


    “姨媽……”


    唐慎鈺剛準備說兩句,就看見雲夫人小跑著上前來,催促薛紹祖打開牢籠。


    雲夫人忙不迭地擠進牢房,兒子這會子背對著她睡在一張木板床上,身上蓋著塊破棉被,雖說獄中放了火盆,但根本阻擋不了這逼人的煞氣苦寒。


    “予安,兒子。”雲夫人把包袱放在地上,她坐在床邊,俯身環住兒子。獄中雖昏暗,但依舊能讓她看到兒子這會兒形容淒慘,頭發又髒又亂,身上有股惡臭。


    “咳咳咳”


    周予安咳嗽了幾聲,他吃力地轉身,見母親近在眼前。


    “娘?”周予安還當自己出現幻覺了,輕喚了聲。


    “哎。”雲夫人心都要碎了。


    周予安瞬間驚醒,見了母親,他的冤屈、委屈和憤怒便有了傾訴的地方了,氣道:“你怎麽才來!怕是我死在這兒你都不知道!”


    “孩子,好孩子,娘這不是來了麽。”雲夫人不住地摩挲兒子,摸到予安額頭滾燙一片,嘴唇都幹起皮了,側臉和脖子均有淤青。雲夫人簡直心如刀絞,慌張地掀開被子,上下查看,哭著問:“他們打你了?誰打的?”


    “噯呦-”周予安痛苦的往開挪,“您輕些,胳膊脫臼了。”說著,他故意看了眼唐慎鈺。


    雲夫人瞬間懂了,扭頭就罵:“喪良心的白眼狼,早知道你會咬自家兄弟,當初就不該收留你!予安便是有罪,那也該過了堂後在決斷,你竟敢公報私仇,這麽欺負他!你等著,我今晚就往宮裏遞帖子,我去敲登聞鼓,我要讓全天下人知道你的惡行!”


    “娘,娘我沒事兒,您別惱啊。”周予安這會兒又像個成熟的大人了,他吃力地抬起胳膊,替母親擦去眼淚,強笑道:“孩兒也是從這裏出去的,這算不得什麽刑法,不過是點子磕磕碰碰罷了。”


    他急於知道外頭的情況,又想知道提督究竟有沒有出手營救他,礙著唐慎鈺在此地,他不能直接問,忽然一想,提督發跡於慈寧宮,若要救他,肯定通過太後。


    想到此,周予安忙母親:“太後那邊怎麽個情況?您找了沒?”


    “嗯。”雲夫人忙點頭,“前兒就找了,太後寬慰我一番,後頭我花了銀子跟宮裏打聽,大娘娘狠狠訓斥了公主,命她抄佛經反省。”


    周予安蹙眉,隻是訓斥麽?


    雲夫人見兒子神色鬱鬱,便想揀件好事,讓他開心些,柔聲道:“予安,你當爹了,褚姑娘昨兒誕下了個男孩兒,長得特別漂亮,和你剛出生時一模一樣……”


    “這事我知道。”


    周予安不耐煩地打斷母親的話,還在糾結提督到底會怎麽營救他,他現在深陷囹圄,母親難得來獄中,他務必得抓住這個機會,讓母親出去傳遞消息。


    正頭痛間,周予安聽見前方傳來鎖鏈的咯噔響聲,定睛一看,瞧見褚流緒端著個熱氣騰騰的銅盆進來了,半年多不見,這女人倒是一如既往的清麗,隻不過身材稍顯臃腫,她兩隻眼睛哭得紅腫,緊緊抿住唇,顯然是在強忍著。


    雲夫人自然也聽見了動靜,她猛地迴頭,衝褚流緒發火:“誰許你進來的,滾!”


    褚流緒並未理會雲夫人,自顧自地將水盆放地上,蹲地上擰了個手巾,她的眼淚一顆顆落入水中,砸出小小的漣漪,哽咽著說:“今兒原是我和孩子來的……”她抬起胳膊蹭掉淚,“夫人就算再恨我,可也該憐惜下予安,我瞧他身上有傷,若是沾了髒汙,仔細發膿潰爛。我、我要給他擦一下身子。”


    雲夫人一把奪過手巾,語氣不善:“這事不用你,你出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惹春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沉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沉絮並收藏惹春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