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主鳳駕後頭,緊隨著輛輕便的青布圍車。


    唐慎鈺手裏攥著馬鞭,他身上的官服濕著,衣角往下滴著水,有那麽兩縷發絲站在側臉。


    郊外冷,尤其下過雨後,從山林子裏鑽出股寒氣,四麵八方襲來。


    唐慎鈺不禁打了個寒噤。


    一個時辰前,雨停後,阿願就出府出城了,未曾召見他,更別提和他說話了。


    他怎麽能放心,一路跟了過來,一旦有靠近的苗頭,那些雜碎侍衛就拔劍,把陛下搬出來了,嗬斥他離遠些。


    經過六月是非觀那遭事,唐慎鈺原本都戒酒了,可他這會子心裏亂,猛喝了好幾口烈酒。在出城的時候,邵俞派小太監偷偷給他擩了張紙條,上麵寫了幾個字,將他的平靜徹底打亂。


    留芳縣,烏老三。


    烏老三是誰他倒不清楚。


    但留芳縣三個字,他可太清楚了。


    當初他去留芳縣前,掌握的有關沈輕霜的卷宗上,記載了沈輕霜來曆平生,許多事都是寥寥一筆,譬如阿願,這麽重要的人,也隻有一句話:沈輕霜貼身婢。


    那麽烏老三是誰?


    能讓阿願在一日間變化這麽多,絕非常人,定和沈輕霜有關,而且,可能是個知道沈輕霜底細過往的人。


    如果真存在這樣的人,那就……麻煩了。


    唐慎鈺唿吸粗重,連喝了數口烈酒,可腔子裏依舊冷冰冰的。


    之前他著急地想見她,想知道公主府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可現在,他竟想躲起來。


    他要失去阿願了麽?


    ……


    唐慎鈺就這般緊跟在車駕後頭,在官道上搖曳了許久,進了鳴芳苑。


    那些侍衛這迴倒是沒阻撓他進皇家園林,但卻不叫他接近行宮。


    他心亂如麻,在弄月殿外來迴踱步,甚至想買通小太監,將邵總管叫出來,可這都是徒勞的。


    弄月殿也和公主府般,被侍衛圍了起來,裏頭沒有任何動靜,人進不去,也不出來。


    唐慎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喝太多了,隻覺得頭重腳輕的,也有些暈眩,可腦子是清醒的。


    他坐在台階上,極力地思考著對策,想著能用什麽話術把她哄好了,可一旦沾著沈輕霜,她就是一根筋,無法變通說通的。


    孩子!


    唐慎鈺燃起一絲希望,對,哪個當娘的會不再乎孩子呢,大不了,他們把這個孩子賠給沈小姐,就,就當成沈小姐孩子轉世來撫養。


    唐慎鈺就這般惴惴不安了一晚,臨到黎明時,他終於撐不住了,頭枕在胳膊上,剛剛閉上眼,忽然聽見背後的弄月殿傳來開門聲。


    唐慎鈺屁股如被針紮似的,立馬彈起來。


    這會子天還未大亮,宮殿外懸掛著的燈籠還燃著,阿願從弄月殿裏走出來了,她盛裝打扮,穿著身牡丹紅寬袖長袍,頭發梳成靈蛇髻,發髻上簪了支金步搖,化了妝,麵容平靜而絕美,看不出任何傷心痛苦的痕跡。


    唐慎鈺有些恍惚了,忙往台階上衝:“阿,公主!”


    春願接過邵俞手裏的食盒,拎起長裙,慢悠悠地走下台階,走到唐慎鈺跟前,看著眼前這個頗有些狼狽的俊朗男人,笑著問:“在外頭候了一晚?”


    “哦,哦。”唐慎鈺木然地點頭。


    她還和之前那樣溫柔可親,隻是,眼裏布滿血絲,透著冷漠。


    “殿下,我想和你單獨聊幾句。”


    “好呀。”春願頷首,自顧自地往前走,“去未央湖。”說著,她停下腳步,扭頭對身後的男人笑道:“就像上次一樣,你劃船,我坐船,咱倆說悄悄話。”


    ……


    昨夜下了暴雨,未央湖麵浮起團厚厚的濃霧,湖邊的垂柳枝條浸泡在水裏,天還陰著,仿佛又在醞釀著場雨。


    春願坐在軟墊上,把食盒放在腳邊。


    她側身,撩了把湖水,涼颼颼的,用餘光瞧去,唐慎鈺這會兒正站在前麵撐船,他身上穿的官服雖說幹了,但經過雨,就顯得皺巴巴的,這人一直盯著她看。


    “看什麽呀。”春願手背附上側臉,“我都臉紅了呢。”


    唐慎鈺越發擔心,隻要她不提不說,那麽他就裝不知道,昨晚上這篇就此翻過去。“你給我的謎,我好像猜到了。”


    “是麽?”春願笑道:“你過來坐,同我說說猜中了什麽?”


    唐慎鈺把槳橫放在船頭,小心地走過去,他單膝下跪,還像過去那樣,親昵地摩挲著她的胳膊,笑著嗔:“早起涼,怎麽不披一件夾的?”


    春願溫柔地望著他:“你還沒說,猜到什麽了?”


    唐慎鈺手附上她的小腹,“是不是有了?”


    “嗯。”春願沒有否認,“再過幾天就兩個月了。”


    唐慎鈺大喜,立馬抱住她,滿腹的驚慌和不安消散了大半,有意無意地提醒她:“真的麽?你肚子裏真揣了個小人呀。”


    “對。”春願推開他,從身後拿了個厚軟墊,放在船上,下巴朝前努了努,“你坐下,咱們安安靜靜說會兒話。”


    唐慎鈺心又七上八下起來,他默默坐下。


    忽然氣氛就靜默了起來,兩個人都不說話,惟能聽見嘩嘩水聲和水鳥尖銳的叫聲。


    不知不覺,船已經行至湖心,岸邊守著侍衛和邵俞。


    唐慎鈺心想著,她沒有在公主府說話,挑在了鳴芳苑的未央湖,避開了下人,說明還是在乎他的,不敢將情緒和秘密展現給外人。


    “大人,你現在高興麽?”春願忽然發問。


    唐慎鈺身子一頓,迅速思索著對策,他點了點頭,手按在她腿上:“我當然高興了,我無父無母,如今有了你和孩子……”


    春願打斷他的話,上下打量他,點頭笑:“你是該高興,短短半年內連升兩級,二十四歲就做上了從三品的高官,朝中哪個人有你爬的快?你即將尚公主,備受皇帝寵信,深得首輔依賴,打擊政敵,唿風喚雨,大人,你真的好厲害。”


    唐慎鈺望著她,笑道:“阿願,你在臊我?”


    春願搖了搖頭,“我在說實話。”說著,春願手覆上他的臉,溫聲問:“大人,你這些榮耀都是怎麽來的?”


    唐慎鈺抿了抿唇,強笑道:“是因為你。”


    春願抬手就打了下來。


    啪地一聲脆響。


    唐慎鈺左臉結結實實地挨了一巴掌。


    “你說錯了。”春願沒有表現出任何生氣的樣子,依舊溫柔地笑:“不是因為我,是因為沈輕霜,那個臘月廿九死在我懷裏的女人。”


    唐慎鈺唿吸粗重,他現在已經可以完全確認,這場是非,說到底還是因為沈輕霜。


    “你到底聽說了什麽?”唐慎鈺深唿吸了口氣,雙手抓住她的肩膀,定定道:“是誰在你跟前挑唆什麽了?阿願哪,小姐臨終前沒有怪任何人,她把你托付給我,我是你唯一的親人,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我還是你丈夫,你孩子的爹。”


    春願眼裏浮起淚,她扭轉過臉,不想看他:“要是放過去,我就信你了。”


    說著,春願忽然渾身顫抖,她咬緊牙關,盡量讓自己冷靜些,淡漠地看著他,嗤笑道:“大人哪,你和周予安那種富貴窩裏長大的貴公子不一樣,你從小就要戴著麵具做人,看盡了人情冷暖,你說的每句話都是套子,都會不知不覺地引導我,就譬如方才,你說,我家小姐臨終前沒有怪任何人,你什麽意思呢?是不是你做錯了什麽事了,然後說小姐會原諒你?”


    唐慎鈺收起笑:“我究竟做錯什麽了?你倒是說說看。”


    “呦,不裝深情了?”


    春願搖頭笑,看著他:“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好好給我說,你到底做錯什麽了。”


    “我有什麽可說的。”唐慎鈺雙臂環抱住,冷冷睥向女人,“我不曉得你聽什麽人挑唆了,就在這裏折磨了我一整晚。如果你非要逼我說做錯什麽,那好,我就給你說一件,我做的唯一錯事,就是喜歡上了你,這下滿意了麽?”


    唐慎鈺歎了口氣,去拉女人的腕子,試著用半年前那種冷硬理智的口吻,給她講道理:“好了,不要再耍孩子脾氣了,你昨晚鬧了那麽一出,說不準宮裏聽聞什麽消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郭太後對咱倆虎視眈眈的,你不是一直把宗吉當成親弟弟麽,他聽說你連夜去鳴芳苑,肯定會擔心的。迴去吧,聽話,咱倆現在都不太冷靜,我陪你去殿裏睡一會兒,醒來後,咱們好好說會子話。”


    春願由著男人拉她,她笑吟吟地盯著他:“大人,我曾經說過一句話,沒有人能挑得動咱們的關係。”


    唐慎鈺撫著她的頭發:“對,沒有人能,你記住這點就好了。”


    “請不要碰我,我嫌你髒。”春願厭惡地揮開他的手,麵無表情地說了句:“但是你忘了,我阿姐沈輕霜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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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這事我過不去


    唐慎鈺從未被阿願這般傷過。


    她說什麽?嫌他髒?


    唐慎鈺悶悶不樂地坐到厚墊子上,為謹慎起見,他不會冒失地把底子都撂幹淨了,盯著眼前的女人,語氣放平緩了:“昨天你還好好的,怎麽今兒忽然不對勁兒了。你是不是今早上私見了什麽人?你懷著孕,不要激動,不論什麽事,好好說,我給你分析分析”


    “我最討厭你這副樣子了。”春願覺得頭越發昏沉,小腹也有點刺痛,“我問你,當時在留芳縣的時候,你接連處置了馬縣令、程冰姿、楊朝臨,甚至連芽奴那賤蹄子也被刺聾刺瞎,為什麽,你為什麽要把紅媽媽這罪魁禍首留在最後。”


    唐慎鈺十指交疊,他差不多有底了,是那個女兒的事。


    “你也看見了。”唐慎鈺低下頭,冷靜地說,“紅媽媽把忠勇伯的孫女毒害了,伯爺和我有幾分交情,我叫他老叔。當時你報仇心切,旁的涉案人員可以立即處死,但紅媽媽說什麽都得稍後一下,我要將她交給忠勇伯。”


    “你總是有這麽多理由!”春願手拂去淚,死死盯住這男人,冷聲質問:“我沒有你唐大人那樣套話的本事,我也不會說花裏胡哨的假話,我就不兜圈子了,就問你,小姐到底有沒有女兒。”


    唐慎鈺心裏一咯噔,佯裝鎮定:“紅媽媽告訴我有,並且給我說了個地址。迴京後事多,我的確派人暗中查證了……”


    “唐大人,你把過錯推給個死人,你有意思沒!”


    春願尖銳地打斷男人的話,“現在你是不是又要哄我,你需要時間慢慢尋找查證,找個人多難,大海撈針啊。宗吉找小姐不也是找了這麽多年,你就這樣一直往下拖,拖到我死心?拖到我慢慢忘記這事?”


    “我沒有。”


    唐慎鈺矢口否認。


    不論是從大局還是私情,都不允許他承認。


    或許說,他清楚承認的後果是什麽,不敢麵對。


    “好,你真好。”


    春願拊掌。


    她轉身,將一邊放著的食盒拿過來,剛打開,一股血腥臭氣就迎麵撲來,裏頭是一副心肝,以及一條短短男人的那活.兒。因著一直用冰鎮著,看起來還新鮮得很,血唿啦差的。


    唐慎鈺頓時警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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