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肆頗有些驚異地抬頭,看著眼前的女人,她笑得坦蕩而純美,眼裏並無半點譏諷嘲弄,清澈的像溪水,又像個孩子。


    “拿著呀。”春願一手遮擋在頭頂,把傘往裴肆那裏擩。


    “為什麽?”裴肆不解地問。


    “下雨了呀。”春願見他不接,於是將傘放在地上,她雙手放在頭頂遮雨,強迫自己笑得和善些,小姐從前給她教過,寧可得罪十個君子,莫要得罪一個小人:“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惡意的,傘給你,不用還了。”


    說罷這話,春願疾步跑迴涼亭裏,她用帕子拂了下身上的雨水,迴頭一瞧,那條毒蛇還跪在雨地裏,直勾勾地盯著她。


    春願怕這人又要謀算什麽惡毒的事,於是吩咐邵俞他們撐傘,趕緊離開,走了幾丈後,迴頭一看,那人還跪著,她倒有些不明白了,難不成因為這次辦砸了差事,被郭太後訓斥了,心情不好?還是說,曉得她現在是公主了,用這種方式賠罪?


    管他呢,愛跪就跪著吧。


    春願聳聳肩,隻管往前走。


    霧蘭記掛著裴肆,推說要解手,忙折返迴涼亭那邊,其實方才她也發現提督麵色不太好,不曉得是不是病了。


    誰知迴去後發現,一個人都沒有,地上的傘也被帶走了。


    霧蘭心裏空落落的,原來他早都離開了。


    作者有話說:


    第74章 喜歡你


    一一辭別後,都已經酉時了。


    春願迴到宅邸,府裏的下人紛紛要過來行跪拜禮,甚至有好幾家高門顯貴的娘子聞著聖寵味兒了,派人來遞上帖子,邀請她參加什麽踏青、賞春宴。


    她心裏記掛著傍晚要去東仙居見唐慎鈺,於是把府裏的雜事交給銜珠,府外的應酬交給霧蘭。


    許是晌午在禦花園裏淋了雨,有些發熱,她趕緊讓嬤嬤們準備驅寒湯浴,順便囑咐邵俞,讓他趕緊去準備要給唐大人帶的禮。


    沐浴更衣後,她就出門了,隨行的人隻有邵俞及府裏的四個侍衛,誰知,宗吉特特將黃忠全給派了來,說好聽點兒是侍奉公主,說難聽就是盯梢。


    唉。


    看來今兒隻能和大人吃羊蠍子,沒機會做奇怪的事了。


    ……


    雨並未停歇,不甚大,稀稀拉拉地下著。


    一輛四駕馬車搖搖曳曳地駛來,停在了東仙居的正門前。


    春願踩著腳凳,從馬車上下來,邵俞迅速撐起把老大的油紙傘。


    她朝前瞧去,這是個二層酒樓,天色稍晚,左右兩邊已經掛起了紅燈籠,黃楊木招牌上用金漆寫了東仙居三個老大的字。


    掌櫃的穿著嶄新的長衫,跪下磕頭,點頭哈腰地行禮問安,緊張得都磕巴了:“公、公主蒞臨小店,是小店的無上光榮,今日唐大人將場子包圓了,府上那會兒也過來了人,將小店裏裏外外清掃了三遍,閑雜人等早都讓離開了,唐大人在二樓等著您了,您快請進。”


    剛進去,春願就聞見股濃鬱鮮美的羊湯味兒,四下環視了圈,一樓空蕩蕩的,牆上掛滿了巴掌般的小木牌,上頭寫了本店的招牌菜,空桌上分別擺了十多個插瓶鮮花,有百合、豔紅的玫瑰、潔白的梨花、粉嫩的桃花……


    “花是你們準備的?”春願扭頭問邵俞。


    “奴婢隻派人過來清掃,並且查驗菜品和試毒,那花……”


    邵俞抿唇笑,斜眼往樓上看,促狹道:“除了那位舞刀弄棒的主兒,誰的聰明腦瓜能想出來這種在滿是羊膻味的地兒放鮮花,這不是焚琴煮鶴麽。”


    春願忍俊不禁,順著邵俞的目光望去,正好,唐慎鈺從樓上下來。


    數日不見,他絲毫沒有受傷的疲色,反而越發精神俊朗,顯然非常用心地捯飭了番,頭上帶著鑲了玉的紫金冠,難得沒穿那些沉悶的黑色灰色玄色武夫勁裝,居然穿了錦袍,興高采烈地下樓,哪知踩空了一格,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傾,劈啦啪啦地往下急奔,幸虧抓住了扶手,否則定要摔個狗吃.屎,


    “唿—”唐慎鈺長出了口氣,心突突跳,摸了把額邊的冷汗,暗罵自己急什麽,幸虧他是練武之人,下盤穩,否則當著阿願和這麽多麵前撲下樓梯,真是丟臉丟到了姥姥家。


    他抬眼,恰巧就看見了阿願。


    幾日未見,她越發明豔出挑,裏頭穿了淺色緞麵寬袖深衣,外頭套了件煙紫色紗袍,發髻戴了配套的紫玉釵,化了桃花妝,眉心貼了珍珠花鈿,身上還怪香的。


    真好看。


    “唐大人—”黃忠全故意用拂塵掃了下這木呆子的臉,笑著提醒:“快給公主見禮哪,陛下交代過,你就不用磕頭了。”


    唐慎鈺如夢初醒,忙躬身行了個大禮:“微臣唐慎鈺,見過長樂公主。”


    見罷禮,他一時忘記該做什麽了,低頭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今兒請阿願吃羊蠍子,於是側過身,低下頭悶悶道:“那個……樓上請。”


    春願莞爾,提著裙子上樓了。


    唐慎鈺也跟著上去了,他不滿地瞪了眼掌櫃,埋怨:“你這樓梯有問題,趕緊去修!”


    前頭走著春願強忍住笑,暗罵明明是你自己不行,還怪人家路不平。


    她走進唯一亮著光的包間裏,這包間挺大的,收拾得素雅幹淨,甚至連稍作休息的榻都有,圓桌滿滿當當擺了二十多道菜,看起來不像一家店做出來的,正中間是隻炭火銅鍋子,裏頭正沸騰著濃湯。


    很快,唐慎鈺進來了,他默默低頭站在門口,這時從外頭魚貫進入幾個侍衛,端著大小不一的禮盒,輕手輕腳地放在空桌上。


    等這些人退出去後,等包間裏就剩下他們兩個人時,唐慎鈺顯然鬆了口氣,奇怪得很,他就像第一次認識阿願般,還束手束腳上了,老半天笑道:


    “東仙居的掌櫃從前在北鎮撫司當過差,手藝特好,口風也緊,我們兄弟們沒事的時候,總愛過來吃吃喝喝,他常給我們算得便宜。”


    “除了這家鋪子涮肉和菜,我還買了些你愛吃的辣菜。”


    “那個……你坐吧。”


    唐慎鈺將四方椅拉開,熟稔地推女人的腰,誰知手指剛碰到她的紗衣,門就被人從外頭推開了。


    黃忠全那小子像泥鰍似的擠進來,把這對璧人給擠開,笑吟吟地恭請公主入座,拂塵柄指了下對麵,促狹道:“唐大人您不嫌擠麽,你坐那頭。”


    春願臉發燙:“黃公公,你這是做什麽呀。”


    黃忠全已經夾了一筷子炙鹿肉,放到春願麵前的口碟裏,笑道:“奴婢侍奉您用飯哪,公主想吃哪個?奴婢去給您夾。”


    春願心裏好煩,輕咳嗽了聲。


    果然,門口守著的邵俞會意,大步進來,一把勾住黃忠全的臂彎,連推帶擁得將人往外帶,笑道:“快別像根蠟燭似的在這兒明晃晃點眼了,走,咱們哥兒倆去樓下喝兩杯,再開個小席麵。”


    等門閉上後,人都離開後。


    春願甜甜笑著,望向唐慎鈺,剛說了:“大人”兩個字,那人忽然就撲上來了,一把將她抱住,吻了下來。


    她準備不及,唇緊閉上。


    誰知這人咬了口她的唇,趁著她吃痛中間,侵襲而來,唇齒碰撞間,舌猶如兩條小蛇,相互攻城掠地,又相互交織在一起。


    她頭不自覺上仰,眼睛也微微閉住。


    唐慎鈺手攬住她的腰,一遍又一遍地吻她的耳垂,聽她不受控製地發出細微的顫音,男人壞笑,又去吃她的鎖骨……


    春願享受著這種小別重逢,忽地,她看見窗子半開著,忙拍了幾下他的臀,笑著嗔:“窗開著呢,會被人看到。”


    “因著你來,周圍店鋪全都上板歇業,放心吧,沒人看見。”唐慎鈺隔著紗衣,吻了吻她的肩頭,但還是依言走過去,習慣性地探出頭四下觀察了圈,然後將窗關上,“銅鍋子煮了很久,味兒很重,我怕你嫌膻,就開窗晾了會兒。”


    說話間,他剛轉過身,就看見阿願手忙腳亂地拆禮盒。


    “吃完了再玩。”唐慎鈺眉眼具笑地坐下,往鍋裏夾了片羊上腦。


    “不行,我心裏急。”春願將盒子裏的瓶瓶罐罐依次擺在桌上,站在他跟前,促狹道:“難得唐大人割肉放血,置辦了這麽大一桌。”說著,她雙臂誇張地畫了個圈,“那我不得迴報迴報,喏,這些是宮裏最好的金瘡藥、跌打酒、祛疤膏,對了,還有止疼丸。”


    唐慎鈺大口吃著冒著熱氣的肉,心裏暖暖的,嘴上卻說:“瞧你小家子氣的,去了趟皇宮,怕是要把人家太醫院搬空了吧,何必呢,這些藥街上鋪麵上都有。”


    “呸。”春願朝他啐了口,忙把瓷瓶往盒子裏裝,佯裝惱了,扁著嘴:“早知道你這麽不識好歹,我就不給你拿了。”


    唐慎鈺忙按住她的手,笑道:“既然送人,哪有收迴去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的那點家底之前都給你置辦首飾衣裳了,今兒又為了請你吃頓羊蠍子,要包下整個酒樓,把剩下的那點油全都刮下來了,藥我就收了,將來窮得過不下去的時候,還能賣了換倆子兒呢。”


    春願曉得他是在開玩笑,那她也想跟他開一句,低聲打趣:“你這麽窮,將來夠娶媳婦兒麽?”


    言罷,她輕咬下唇,臊得岔開這個話頭:“噯呦,這鍋子聞著真香。”


    “少轉移話頭,我聽見了。”唐慎鈺笑看著她,“若是實在娶不起,那我就接著打光棍唄!”


    春願壞笑:“那要不要本公主接濟你些?”


    唐慎鈺湊近她,與她頭碰了下頭:“好呀。”


    說罷,兩人相視一笑。


    春願順勢倒在他懷裏,忽然記起那晚他挨了打,忙又坐起來,急得拉扯他的衣裳:“傷怎麽樣了?快讓我瞧瞧。”


    “都好啦。”唐慎鈺實在是怕萬一他脫了,恰巧黃忠全又闖進來了,忙抓住女人的手:“打我的侍衛下手有分寸,就是看上去慘些,其實沒事的。”


    說著,他又看向其他禮盒,笑著問:“還給我帶了什麽?”


    “可多了。”春願歡喜地去拆盒子:“你愛喝茶,我給你帶了龍井和蒙頂石花,還有栗子酥、棗泥糕,還有兩把名家鍛造的刀劍,對了,你不是和姑母住著麽,我給她老人家拿了十二樣妝花緞,幾盒子金絲血燕盞,咱們的事還不能嚷得叫眾人都知道,所以我也不敢準備多豐厚,你迴去就說是屬下送的,對啦,你姨媽我就暫且不送了,到底她是周予安的母親,大娘娘之前不是想叫我嫁到周家麽,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叫周予安曉得,對了!”


    春願拍了下腦門,從包袱裏取出件銀灰寬袖紗衣,上頭繡了墨竹,她將衣裳比在自己身上,笑道:“我今兒出門時候犯了難,霧蘭說紫的好看,穿上貴氣,銜珠說銀灰那件的顯得出塵,你覺得呢?”


    “我覺得都好。”唐慎鈺就喜歡看她這樣絮絮叨叨說著家常,就像新婚的妻子,很靈動可愛。


    “你在敷衍我。”春願扁起嘴。


    “煙紫色的顯得飄逸俏麗,銀灰色的沉穩。”唐慎鈺手撐住下巴,唇角上揚,望著她。


    “那你喜歡哪件?”春願忙問。


    唐慎鈺脫口而出:“喜歡你。”


    “啊--”春願愣住,忽然間心跳加快,這麽久以來,她是能感覺到大人對她有情,但是他從來沒說出來過,今天是第一次。


    過去,她總覺得自己就像一抹浮萍,如今浮萍漸漸生了根,而且還浸泡在蜜水裏。


    春願將那件銀灰色紗衣放下,低著頭入座,她吃了塊鮮筍,清了清嗓子:“你說什麽,我剛沒聽見。”


    “我說,好好吃肉!”唐慎鈺臉上露出少年般羞澀的笑,寵溺地捏了下女人的側臉,他從銅鍋子裏撈出片燙熟的羊上腦,在麻醬蘸碗中過了番,一手托在底下,然後給她送進嘴裏:“尋常吃羊蠍子,吃原味兒最好,但京城人習慣蘸點芝麻醬,別有一番風味,你吃一吃。”


    春願一口全吃掉,嚼著:“你再給我夾塊原湯的,我比對比對味道。”


    “好,公主殿下。”唐慎鈺又涮了塊肉,夾著喂給她,笑著問:“哪種好吃?”


    “都好吃,各來十片!”春願毫不避諱地挽起袖子,大快朵頤,抱怨道:“你都不知道,在宮裏時每次用膳,跟前都站了十幾個宮人侍奉,弄得我坐立難安,一點胃口都沒有,而且我又怕壞了規矩,被人恥笑,每頓飯都隻吃一點點,你瞧,我都瘦了一大圈。”


    說話間,春願舉起自己的胳膊,讓他看。


    “我就曉得你吃不好,所以才在外頭請你吃。”唐慎鈺又在銅鍋子裏夾了些菜蔬,把花椒一顆顆都揀掉,這才送到她碗裏,又給舀了一碗熱騰騰的羊湯,柔聲道:“今兒下雨了,冷得很,喝幾口暖暖。”


    “嗯。”春願嘴裏全是肉和菜,含含糊糊地問:“對了,褚姑娘的事怎樣了?”


    唐慎鈺用調羹晾著羊湯,笑道:“她跟家裏斷了關係,但和舅舅關係不錯,她舅舅在揚州做官,這些年一直很擔心她,經常寫信叫她去揚州住,甚至都派了好幾撥人來接她,她太清高,不肯去。上個月,我讓我姑姑暗中去了趟揚州,同舅老爺深聊了許久,試著問一下舅老爺有何打算,原來她舅舅早都在揚州給她看準一門好親,這迴三年之期到了,舅老爺使了個狠招,給她寫了封信,信中說自己得了重病,快死了,想在臨終前見一見外甥女,隻要姑娘肯迴去,那所有的事都好辦了。”


    唐慎鈺將晾得溫熱的羊湯給春願遞過去:“前兒我姑媽去了趟是非觀,發現她已經在收拾行李了,我想她應該等不到下個月,很可能會提前派人知會我。”


    “那就好。”春願喝了一大口湯,湊到他跟前,趴到他耳邊悄悄說:“宗吉說,咱們的事應該年底前就能辦好,他現在已經開始讓人著手準備著了。要不,等褚姑娘走得時候,我找個由頭送她些厚禮吧,總覺得有些對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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