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太後還以為宗吉離宮出走,賭氣住在王府裏,後頭見裴肆久久不迴慈寧宮複命,先後派了幾波人去王府接皇帝,順便打探消息,奈何府四周早都被龍虎營的衛軍團團把守住,任何人都進不去,當然,也有些“下人”試圖偷偷翻牆出去通風報信,結果被逮了個正著,全都被扣押起來,等候陛下來日的發落。


    次日天不亮,春願就被禦前侍奉的婢女喚醒了,不同於之前進宮叩拜的華服,這次,她穿的是公主品級的朝服和冠,化了穠麗的妝,足足裝扮了一個時辰。


    而宗吉不再賭氣,迴宮上朝去了,朝會過後,他特特點了首輔和十幾位重臣出來,去迎接叩拜長樂公主趙姎,其實以前並沒有這樣的例,說實話,有些逾矩了,可萬首輔都沒說什麽,欣然前往,旁人也不會有什麽意見。


    前前後後又忙亂了許久,春願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被夏如利帶著往慈寧宮去了。


    大抵昨晚夜市太過熱鬧,午後天邊就聚了一團黑雲,零星飄起了小雨粒。


    春願坐在軟轎裏,心砰砰直跳,其實方才夏如利給她偷偷塞了包點心的,她怕弄壞了妝容,沒敢吃,誰知太過緊張,竟隔著油紙,將酥都捏成了碎末。


    忽然,軟轎停了,夏如利在外頭掀開簾子,那雙大花眼裏盡是和善,斜著朝前努了努,恭敬笑道:


    “公主,該下轎了,陛下在前頭等著您呢。”


    春願還不習慣被人喚作公主,她咽了口唾沫,彎腰下轎子,極目望去,果然瞧見宗吉坐在禦輦之上,他穿著龍袍,許是接連兩日奔波勞累,眼底稍有些許烏色,但整個人還是處於種興奮當中。


    “皇姐。”宗吉高興地揮了揮手,推開侍奉他的黃忠全,大步朝春願這邊走來,他扶起跪下行禮的春願,特特退了兩步,上下打量著阿姐,點頭笑道:“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阿姐可真好看!”


    春願和邵俞學過這首詩,是李白寫給楊貴妃的,讚頌貴妃傾城之貌,她手背觸了下發燙的側臉,擔憂道:“要不還是算了吧,我,我有些害怕。”


    “怕什麽。”宗吉負手而立:“自有朕給你撐腰,進慈寧宮隻是個過場,走。”


    春願點了點頭,惴惴不安地跟在宗吉身後,朝慈寧宮走去,離得老遠,她就看見慈寧宮門口候著的大太監就像見鬼了似的,著急忙慌地往裏跑。


    這時,天上遠遠傳來悶雷聲,就像擂鼓般。


    春願踏入那朱紅的高門檻,許是她心裏太緊張,總感覺慈寧宮裏有種劍拔弩張之感。


    果然,院裏跪了一溜兒宮人,個個麵上帶著畏懼之色,顯然裏頭的那位佛爺正在大發雷霆。


    春願隻覺得猶如在刀尖上行走般,進到正殿後,她偷摸瞧去。


    地上有隻摔碎的茶杯,而郭太後仍穿著朝服,坐在太師椅上,一手擱在扶手上,另一手揉著太陽穴,她化著濃妝,完全沒了頭兩日那種表麵慈善之色,已經懶得裝樣子了,眼神陰冷,忽然抬起,朝底下看來。


    春願倒吸了口冷氣,一時間忘了該怎麽做。


    這時身後侍奉著的夏如利走上前來,將厚蒲團放在地上,偷偷給她使了個眼色。


    春願頓時會意,她按照之前宗吉教的,跪下恭恭敬敬地給郭太後行了三跪九叩之禮,深唿吸了口氣,朗聲道:“兒臣趙姎叩請太後娘娘金安,一別數年,母後依舊風華絕代,如今兒臣得母後眷顧,才能迴到長安,願將來能在母後膝下盡孝。”


    說罷這通話,她立馬低下頭,隻覺得臊得慌,臉滾耳熱得很。


    “哼!”郭太後冷哼了聲,將矮幾上的茶盞拂了下來,茶湯撒了一地,杯子滴溜溜地滾動,正巧到跪著的春願跟前,停下。


    “滾!”郭太後拍了下桌子:“來人,把這個假冒公主的小娼婦給哀家叉出去,永不許她踏入皇宮!”


    宗吉立馬橫身擋在春願前頭,瞬時間,從外頭湧進來二十幾個龍虎營衛軍和司禮監的內侍,他攙扶起阿姐,淡淡一笑:“母親何必動怒呢,那日不是您親口答應,允許趙姎皇姐迴京都的麽,如今人迴來了,已經受過朝官叩拜,宮內外無不在讚頌母親的寬容仁慈,您這時候又把人逐走,豈非叫人覺得您是個反複無常之人?心胸狹窄之人?”


    “放肆!”郭太後站起,掃了圈湧進來的這些衛軍,瞪著宗吉:“怎麽,你是要逼宮不成?為了這個小娼婦,羞辱養你成人、扶你登基的母親?”


    “兒臣不敢。”


    宗吉躬身見禮,揮了揮手,讓正殿裏的衛軍和閑雜太監們退出,他似乎也覺得自己做的有些過分了,倒了杯熱茶,雙手捧著給郭太後端過去,誠心笑道:“兒子知道讓您封燕姐姐為公主,有違祖宗宗法家法,而且兒子也曉得您其實並不想見到趙姎姐姐,那麽咱們取個折中的法子,就讓燕橋做趙姎公主,既免了燕姑娘被朝野內外非議,也全了您仁慈的美名,更不會叫您看見周淑妃的女兒後眼睛痛,這樣幾全齊美的法子,您……”


    正在此時,郭太後一把拂開宗吉手裏的茶,揚手,啪地打了宗吉一耳光,頓時將宗吉打得頭側過去,左臉瞬間紅了。


    “這種話你都能說出來!”郭太後完全不顧皇帝的麵子,食指連連點著宗吉的胸口,怒喝:“怨不得那會兒朝會的時候,哀家要同你說話,你眼睛閃躲,避著哀家,有人跟哀家說,遠遠瞧見那位長樂公主仿佛有幾分像燕姑娘,哀家不信,果然是她!”


    郭太後氣得眉頭擰成了疙瘩:“年前就開始不斷有人議論要接懿榮迴來,緊接著你就暗中去找那個燕橋,你三天兩頭跟哀家鬧著封賞那小娼婦,屢屢做出離宮出走的任性舉動,讓哀家以為你非封這個小娼婦做公主不可,哪知你的目的竟是李代桃僵,讓她頂替了趙姎!”


    宗吉被打了一巴掌,顯然憋著火氣,緊抿住唇,瞪著郭太後。


    “你瞪哀家作甚!”郭太後盛怒未消,“究竟是誰在背後攛掇你的?誰布局的?”郭太後咬牙切齒地獰笑:“真真是厲害哪,假裝賭氣躲在王府,叫陳銀那老家夥巧言應付哀家,你和夏如利偷摸帶著小娼婦出城,迴來後又帶著小娼婦到處顯眼,而今把哀家架在火上烤,逼迫哀家接受她,告訴你,絕不可能!”


    “不許罵她!”宗吉終於忍不住了,朝郭太後吼,雙眼布滿血絲,如同一條即將失控的野獸。


    郭太後顯然沒見過這樣的兒子,不禁往後退了兩步,但母子倆的脾氣是一樣的,郭太後手指向春願,怒意更大了:“她難道不是娼婦?啊?她這樣糟汙的人配踏進皇宮麽?”


    宗吉往前逼了一步:“朕說了,不許羞辱她!”


    春願眼見勢態不對,忙上前去拉宗吉,若是這小子一氣之下做出傷害郭太後的舉動,那肯定會被扣上不孝暴君的名聲,她急得直用拳頭打宗吉,“別這樣陛下,大娘娘含辛茹苦把你養大,你不許頂撞她,左右這個公主,我本來也不想當。”


    郭太後剜了眼春願,憤怒地盯著宗吉,落淚了,咬牙喝問:“你素來聽話孝順,從不跟我頂嘴,現在行事越發乖張,是不是萬潮那個老家夥背後攛掇著你?叫你跟哀家對著幹?如今他攛掇著你封這小娼婦當公主,接下來是不是要給她指個駙馬?是那個帶她迴來的唐慎鈺?還是他萬潮的兒子?吉兒啊,這些人結成黨派,眼看著是要把你掌控在……”


    “您隻說旁人,那您呢!”宗吉用袖子抹了把淚:“您叫我娶的皇後是您親侄女,封的貴妃是您的外甥女,德妃是你信寵的重臣程尚書的女兒,您呢,您不也是在……”


    宗吉憤怒地撇過頭,沒說下去。


    郭太後恨得跺了下腳:“我這都是為了你的位子穩固。”


    “那姎姐姐呢?”宗吉打斷郭太後的話,“她打小性子軟懦,螞蟻都舍不得踩死一隻,她究竟做錯了什麽?我昨晚上見著她了,病得隻剩下一口氣,瘦得簡直皮包骨頭,眼睛都快瞎了,她說的那句話,朕這輩子都忘不了,她說小時候帶朕去捉蟋蟀,放進小金籠子裏,後來她就成了那隻蟋蟀……娘,她難道會對朕的皇位有威脅麽?會對您有威脅麽?您究竟是為了防患於未然,還是嫉恨她母親周淑妃,當年將淑妃做成人彘、夷了周氏三族,還對姎姐姐……”


    宗吉痛哭出聲,“娘,兒子怕您將來會遭到……”宗吉打了下自己的嘴,報應那兩個字沒敢說出口。


    “婦人之仁!你這樣軟弱性子,能成什麽大事!”郭太後皺眉逼問:“趙姎人呢?”


    “走了。”宗吉梗著脖子,“是朕放走的她,朕還把折磨了她的那些賤奴賜死了。”


    “你!”郭太後氣得甩了下袖子,“我反複告誡過你,斬草要除根,你…”


    婦人手揉著發痛的太陽穴,坐迴到太師椅上,她沉默了會兒,手指點著桌麵,掃了眼不遠處那啼哭的美人兒,淡淡道:“還是那句話,哀家可以疼愛燕丫頭,將來會讓你舅舅認她當幹女兒,再給她指個公侯之家的婚事,公主是萬萬不能封的,你讓她現在離開慈寧宮,把裴肆放迴來,哀家就當這事沒發生過。”


    宗吉雙手背後,俊臉生寒:“那兒子也還是那句話,我阿姐這個長樂公主,封定了。”


    “越發放肆了!”郭太後連拍了幾下桌麵,氣道:“你當哀家現在不敢教訓你了是不是?”


    宗吉冷著臉:“夏如利,傳旨,德妃因不滿朕,屢次在背後埋怨朕,上月故意拿茶燙傷了朕,實在是蛇蠍心腸,立刻起降為美人,禁足半年!”


    正在太後和皇帝爭鋒相對間,夏如利弓著身上前來,笑著將郭太後打翻的空杯子放置在矮幾上,提起茶壺,倒了杯熱騰騰的香茶,溫聲勸道:“娘娘莫要動怒,您放心,提督如今吃好住好,陛下不會虧待了他,就是他這兩日忽然生了場病,發了高燒,渾身滾燙,他都燒糊塗了,還不忘馭戎監的差事,更不敢忘迴來侍奉大娘娘,哎,下人給他強灌了退燒散,也不曉得有沒有用。”


    郭太後鳳眸一眯,她曉得夏如利這條狗言外之意什麽意思,裴肆捏在司禮監手裏了,若是今日不答應,必定會弄死裴肆。


    “皇帝。”郭太後拳頭攥緊,深唿吸了口氣,那麽剛強的人,這會兒也不免軟了幾分,“裴肆可是數次救過先帝的命,也給你擋過致命一箭哪!”


    宗吉眼裏閃過抹猶豫,看向春願,咬牙道:“朕的阿姐也在給朕救命呢!”說著,宗吉端起桌上那杯熱茶,跪倒在地,將茶舉過頭頂:“請母後接受長樂公主迴京。”


    郭太後死盯住這個不聽話的兒子,好幾次想要開口拒絕,可她清楚,這迴萬潮和宗吉是有備而來的,已經將裴肆拿住了,而且剛才還奪了程婉瑩的妃位,若她再強硬,怕是接下來就要對馭戎監下手了。


    最後,郭太後忍著惡心,接過那杯茶,抿了口,扭過頭厭煩地揮了揮手:


    “滾吧。”


    宗吉大喜,咚咚咚給郭太後磕了三個響頭,笑道:“多謝母後成全,長樂公主將會在她舊日住過的鳳陽閣小住三日,朕曉得您不待見她,所以朕依舊會讓她住在外頭,絕不會讓她在您跟前顯眼,惹您心煩,待三日後她離宮,想必那時候裴肆的病也會好,到時候,朕再叫他迴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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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 ,惹風絆月,正式開啟。


    第73章 提督怎麽沒打傘?


    從慈寧宮出來後,天上的那片灰雲被風吹走,正午的日頭大,才四月初,太液湖畔邊的蟬就活泛起來了,扯著脖子嘶鳴,柳樹抽出那嫩芽,枝條浸在湖水裏,離遠看,如同迷迷蒙蒙的綠煙似的。


    春願跟著宗吉,在湖邊散步。


    姐弟兩個誰都不說話,各懷心事。


    春願用帕子抹了下額邊的熱汗,原本她頭發就多,又戴了假髻,再加上各種沉沉的金釵花鈿,弄得她脖子都快直不起來了。


    說實話,這個長樂公主雖說塵埃落定了,可她心裏總是隱隱不安。


    從一開始她接觸唐慎鈺開始,大人就給她說過萬首輔的目的——避免後宮幹政,讓郭太後徹底退出朝堂,還政給皇帝。


    而她的任務,就是充當挑撥太後皇帝母子情的一枚小小棋子,於大局來說微不足道,但會在細微處發揮作用。


    她總以為,她的作用要天長日久慢慢發揮,可沒想到早在半年前,甚至更早,萬首輔一黨就開始鼓動宗吉,找同父異母的姐姐燕橋,告訴他皇姐趙姎在上陽別宮的遭遇。


    直至現在,首輔黨和司禮監默契合作,輔佐宗吉釋放了被關押八年的趙姎,讓皇帝心願得償,冊封他阿姐燕橋為長樂公主。


    效果真的很明顯。


    宗吉不再是那個孝順乖巧的兒子,慢慢對郭太後有了意見,屢屢瞞著郭太後行事,今日和郭太後大吵了一架,為了逼迫老娘接受長樂公主,關押裴肆,降位禁足德妃,甚至帶龍虎營的衛軍闖進了慈寧宮。


    這都是很可怕的事,倘若郭太後堅決不答應,而已經被推著走到這步的宗吉,肯退讓麽?不會,想必結果就是和太後真正的決裂,甚至軟禁太後都有可能。


    看似太後退讓了,其實是她在解救困局而已,等緩過這口氣,她肯定要想法子咬迴來的。


    想到此,春願不由得歎了口氣。


    這時,一直沉默的宗吉停下了腳步,抬手,讓隨侍的人別跟著了,他站在湖堤邊,折了枝嫩柳,雙眼盯著湖中的一圈圈波紋:“阿姐,你說朕方才是不是很過分?”


    春願想說,是有點,但她換了種方式:“可是你心裏卻好受很多了,對不?那隻蟋蟀終於跳出金籠子了。”


    宗吉抿唇笑,他坐到湖邊的石椅子上,用袖子擦了擦旁邊的位置,並且拍了拍。


    春願會意,坐到了他身邊。


    宗吉一開始沒言語,隻是用柳枝劃他下裳繡著的金龍,忽然開口問:“朕明知道若是把姎姐姐接迴京都,讓太醫給她瞧病,興許還能保她一命,可朕太自私涼薄了,終究選擇了你……”


    宗吉歎了口氣,手按住春願的小手,“朕沒有埋怨你的意思,就是,覺得有點愧對姎姐姐。”


    春願猶豫了片刻,環抱住宗吉,柔聲道:“若是懿榮公主迴到京都,那麽世俗禮教必定不會容忍她親近一個太監,而且她日日夜夜麵對仇恨的大娘娘,不過是從一個冷僻的牢籠,跳到另一個繁華的牢籠罷了,人就活短短幾十年,倒不如就像現在這樣,順了她的心意,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朕就喜歡和阿姐說話。”宗吉莞爾,他頭枕在阿姐的肩膀上,怔怔地盯著隨風擺動的柳枝,“我還記得父皇的音容笑貌,聽人說,他年輕時候和他的弟弟秦王征戰沙場,身邊聚了不少忠誠的文臣武將,好不意氣風發,到了晚年,大臣們明爭暗鬥,兒子妻妾都在算計他,他自己也疾病纏身,終究成了孤家寡人,阿姐,你說我會不會也有這麽一天?”


    “怎麽會。”春願摩挲著宗吉的背,笑道:“你有青梅竹馬的皇後,有疼愛你的兩宮太後,你還有我。”


    宗吉閉眼,抓住女人的手:“那你可不能離開我。”


    春願笑道:“好,不離開。”


    ……


    陽春四月,萬紫千紅盡綻芳菲。


    在宗吉的安排下,春願暫住進了鳳榮閣,如今塵埃已定,當天就派人去府上,把使慣了的下人邵俞和霧蘭等人接進宮。


    邵俞帶來了三宗好消息。


    第一宗,陛下命人修繕現住的府邸,正式更名為“長樂公主府”;


    第二宗,這迴算因禍得福了,因著陛下叫龍虎營圍了府邸,慈寧宮的幾個細作著急忙慌地要出去報信兒,被當場拿下,陳銀順便搜查了下府邸,以盜竊罪,將這夥人一鍋端了,整整查出來十二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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